章節字數：3173 更新時間：09-03-24 21:44
一宿夜雨淅淅瀝瀝，壓落世間點點暗塵，將萬物淨洗，清晨方休。
紀青雲醒來的時候，枕邊已無人，空留餘溫尚在。唇邊漾起一笑，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剛要披衣下床，卻聽門外傳來幾聲童語。
“若煙，你跑什麼，你站住。”一個高個子男孩緊追著前麵一個瘦小的身影，大聲喊著。
雨後的地麵濕漉滑濘，那個被喚作若煙的孩子順著台階下到庭前，一個趔趄剛好跌進了一處水窪，濺了一身一臉的泥汙，竟沒有哭。
身後緊追過來的男孩嚇得“呀了一聲，連忙將他扶起，縮起一隻手，夾住了袖口，小心的拭著若煙臉上的泥漿：“我好心給你送東西來，你幹嗎一見我就跑？”
“我又不是小丫頭，才不要你的東西。”若煙緊緊的抿著粉嘟嘟的小嘴，將身子扭了開去。
男孩有些急了：“小丫頭？哼，別人想要我還不給呢！”一把抓上若煙的手，想將他轉過來，卻聽得他痛苦的“啊”了一聲。
低頭一看，若煙兩隻手心腕處都磨掉了一層皮，上麵還沾著泥沙，有血滲出：“呀，你手都流血了，我去叫人。”
“不要，雅軒哥，爹會知道的。”若煙不顧手疼的拉住了雅軒。
“你爹那麼疼你，他不會罵你的。瞧你……”雅軒小心的拉過若煙的手，替他吹著沾了泥沙的傷口：“那我帶你找雲叔叔去，讓他給你清理一下傷口。”若煙點頭嗯了一聲。
接著，一條粉紅的束發帶飄蕩在若煙眼前，若煙看了一眼雅軒微微上揚的嘴角，狠狠的瞪了一眼，一個人走了。
雅軒待在原地沒有再去拉他，嘴上輕聲道：“我看還是讓你爹帶你去吧。”
那瘦小的身影連忙跑了回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眨著長長的睫毛看著雅軒，小心翼翼道：“雅軒哥我求你了，那種顏色是小丫頭戴的。”
“你爹這會兒八成又在給我娘煎藥吧……”雅軒道。
若煙急道：“雲琪和顧書他們都叫我少主夫人呢……”
“咳……”雅軒作勢要走。
“好吧，我戴。”若煙險些要哭。
“認錯態度……不是很好呢，我都沒有聽到一個求字。”雅軒也不看他，隻擺弄著手裏的束發帶。
若煙看著那條粉紅，扁了扁嘴，紅著眼睛慢吞吞道：“雅軒哥，若煙知道錯了。”
“若煙這麼乖，怎麼會錯呢？”說話的是紀青雲。
“爹……”
“叔叔……”
紀青雲看著雅軒手上的東西，蹲下身淺笑道：“好漂亮，係在爹的頭上好不好？”
“爹，我……”雅軒連忙背了手，口裏唯唯諾諾。
紀青雲刀刻一般的麵上看不出喜怒，隻冷聲道：“你最好趕快把那個東西給我處理掉，否則你就天天係著它。”
雅軒乖乖的點了點頭。
紀青雲回身看了眼髒兮兮的若煙，一雙小手緊緊的藏在背後，烏溜溜的大眼睛一下一下的眨著，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隻朝身後的雅軒勾了勾手指道：“你就是這麼照顧他的？”
雅軒低頭不語。
紀青雲長歎一聲道：“早膳的時候，我想看見一個漂亮的若煙坐在那裏。”
雅軒像得了赦令一樣連忙拉過若煙走出了庭院。
那一年林若煙八歲，紀雅軒長他五歲。
紀青雲望著若煙瘦小的背影淺笑：“跟他爹一樣，隻知道個忍字。”
紀青雲，皓月教教主，為人行事真正的大丈夫之風，年少意氣時創得此教，以除卻江湖不平事為己任，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直到八年前，率手下教眾成功的剿滅了為禍武林已久的極樂莊，並救出了人稱俏郎君的林暮雪之後，便從此聲名大噪，一夜之間，皓月教成了江湖上無人不曉，人人稱頌的降魔聖教。
而俏郎君林暮雪，名如其人，不僅生得一副英俊瀟灑的仙人模樣，且是醫中聖手。一身的俠骨柔腸，所為亦盡是君子之道，從不行小人之事。
八年前，林暮雪陰差陽錯的與極樂莊當家花魁杜紫煙相戀，並偷偷替其贖身，而後又生有一子，取名若煙。極樂莊莊主韓萬鈞，在得曉此事後，有心請林暮雪為其所用，不料竟遭拒絕。卻也由此見識了這俏郎君的俊秀之貌，故而生了歹念，在殺了杜紫煙後，又擄了其子。林暮雪被逼隻好入住極樂莊內，一來委身韓萬均，二來助其調息通穴修煉萬毒神掌。
直到韓萬均被紀青雲一把皓月鋼刀擺在脖子上的時候，方才發現林暮雪幫他調息以來，竟暗暗封了他的七脈。當下憤恨之極，來了個魚死網破，一掌將林暮雪拍出老遠。
紀青雲將林暮雪及其子救回皓月教後，將自己大半的功力都傳給了林暮雪，方才保其性命。林暮雪也非糊塗之人，如何看不出紀青雲對自己的情義，雖也有傾慕之心，奈何其妻室尚在，不免多有顧慮。不想其妻顧氏竟是鮮有的賢德之婦，對二人之事毫不介懷。不僅將若煙帶在身邊愛其如子，視如己出，對林暮雪亦是以賢弟相稱。
皓月教上下內外萬眾一心，日漸壯大，如此平順祥和的日子，一晃八載。
早膳的時候，紀青雲一直將若煙抱在懷裏，寵愛至極。顧氏就一直往林暮雪的碗裏添著小菜。直到左護法雲中燕將一封秘報呈上時，紀青雲先是變了臉色，而後竟昏倒當場。
小若煙被嚇得大哭，紀雅軒連忙將他抱了過去，一邊哄著一邊擔心的望著自己的父親。一大幫人將紀青雲抬回房間後，林暮雪驚了魂似的與雲中燕仔細查探著紀青雲的病因。顧氏的反應倒較為鎮定，隻在旁一邊替林暮雪拭汗，一邊小聲勸慰著。
其實秘報上隻說當年韓萬均還有個兒子現仍存活於世，一些極樂莊當年的餘孽亦有蠢蠢欲動之勢。按說紀青雲怎可能被這樣一條消息就給氣得不醒人事，一番診視後，林暮雪和雲中燕有了大概的結論。
教主房偏廳，林暮雪神情淡然，不失謙恭的對麵前的婦人道：“他中了毒，一種藥性很慢的毒，慢到足可以讓他一點點品味死亡的味道，我猜不出是什麼人這麼恨他。”
“是我。”顧氏雙眼明淨如水，溫柔的看著他：“他死了，你做當家，我做林夫人。”
他望著她那堅定的目光，痛苦的垂落了眼簾：“他香囊裏的毒藥是你下的。”
她微笑著朝他點頭，流露著無限的期待。
一個聲音推門而入：“她也把解藥塗在了她的箸尖上。”雲中燕冷漠的望著顧氏。
一瞬間，顧氏的笑容凝在了唇邊，她望著黯然流淚的林暮雪，又望了眼雲中燕，忽然竟泰然無懼的笑了起來。她走到林暮雪麵前，柔柔道：“我其實根本沒有不適，就是喜歡看著你為我煎藥忙碌的樣子。打從青雲第一次帶你回來，我就喜歡你，既然得不到，那也是我的命，為你，我死也認了。”
驚呼聲中，一抹芳魂香銷玉隕。
半月後，紀青雲病愈，林暮雪自縊謝罪。自此紀青雲性情大變，整日裏除了處理教中事務，餘下的時間便是教林若煙各種武功。其嚴厲程度，非常至極。但對獨子紀雅軒卻是不聞不問，甚至明令禁止雅軒接近若煙。
小孩子不懂，但教中人都知，這是紀青雲的情感轉移。他恨顧氏，便將這份恨加在了雅軒的身上，他愛林暮雪，但那人渾身上下盡是枷鎖，以至最後竟親手將自己鎖死。
紀青雲唯一覺得欣慰的，就是每天都能看著這個幾乎與他父親無論相貌品性，都一般無二的林若煙。可他最難過的也是看見這孩子，他太像他的父親，太容易勾起紀青雲對往事的回憶。他不想若煙成為第二個林暮雪，所以，他教他最上乘的武功，教他如何嗜血，教他怎樣做到無情。
他總認為，林暮雪的死，是因為自己一時疏忽造成的，若能早些拆散他內心的枷鎖，或許會是不一樣的命運。而今，他寧可將若煙調教成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也不要他像他父親那樣在自己的心裏種心魔。
他隻要那孩子活著，因為那是林暮雪留給他唯一的回憶。
他教給那孩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存，在殘忍中生存。
那是林暮雪死後的第十日，他親手將那孩子塞進一個還算寬敞的兔子籠裏，並不許任何人給那孩子食物跟水。
他對那孩子說：“餓了，就咬死這些兔子喝了它們的血，師父就放你出來，不然，你就等著他們吃了你。”
開始還好，而後一連幾天那孩子的哭聲不斷的回蕩在皓月教後園，一聲聲的喊著爹爹。多數人是看了紀青雲的臉色後，想勸卻不敢言，就連雲中燕也是剛開了口，就被紀青雲一個怒目瞪了回去。
待到第五日，孩子已經哭不出聲的時候，紀青雲出現在了兔籠旁：“你就打算這麼沒出息的躲在這裏被兔子咬？你爹可在天上看著你呢，林暮雪生出你這樣的兒子，就算他活著也會被你氣死。這鑰匙就在我手上，想不想出來，就看你自己了。”
最後，那孩子自然是帶著滿口的血腥，出了兔籠。亦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師父，我爹真的在天上看著我嗎？”
紀青雲抱著他瘦小的身子，指著夜幕中的繁星：“你爹，就在它們中間，所以若煙要爭氣，要勇敢的活著，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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