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崞縣駐兵動幹戈兩軍遭拘 馬圈圍子查販禁三人定計

章節字數:9010  更新時間:09-03-31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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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天蓋地的瓢潑大雨中,蜿蜒如蛇的糧車大隊終在酉牌時分陸續到達代州崞縣城下。崞縣西門外平日裏幹涸見底的護城河此時漲滿了水,深達一丈有餘。河道裏,渾濁不堪的雨水從官道上、田野中、城牆下翻滾著泡沫四方湧來,將護城河渠聚得滿滿當當,一路向南,直往一裏開外的滹沱河奔去。

    西門大敞。昏暗的雨霧中,城門黑洞洞張了大口,吞吐著這群狼狽不堪、步履雜亂的隊伍。連日雨中行軍,軍士們早已疲憊至極。大鬥笠、爛油布,凡是能稍稍遮雨的物件均被軍士們頂戴了頭上身上。一身泥汙惡臭,遠遠望去,倒象是一夥紛湧而集的難民。到得門下,見門洞裏人車擠作一團,停滯不前,不時傳來吆喝怒罵的聲音。

    “怎地不進城,要讓這雨霹死麼!”後邊車隊軍士們怒罵道。不大一會從前邊傳過話,一輛車行至門洞正中,軸斷了,糧袋傾了一地,將門堵個嚴實。守門軍士怒氣衝衝,讓隨車軍士清理道路。數日行軍,饑腸漉漉的一眾人早憋了一肚子火,哪裏由得這等守家喝茶、不識眼色城門軍士的指責。不知誰人夥裏叫道:“揍這群狗日的!”兩下裏在門洞叮叮當當幹起來。起先,後邊軍士尚站了邊上看熱鬧,說些風涼話。眼見同夥不經幾番敲打,哪裏是那夥養尊處優城門軍士的對手。沒幾個回合,已是被一番拳打腳踢放了當地,兀自躺了地上痛叫翻滾。

    城門守軍自看不起眼前這夥一身落湯雞般的野丘八,將護車的幾個軍士打倒在地,提了槍圍了一圈哈哈大笑。幾個手腳沒過足癮的瞅人縫裏照躺在地上的軍士又是幾腳,邊踢邊罵:“狂些什麼,沒曉得到爺地頭上了麼?還這般強硬,有種上代州對遼人強硬去!”

    殊不知這路軍士一部分原是從前線輪換下來,早經野戰曆練的老軍伍。眼見同夥被打翻在地,招來這番辱罵,頓時怒不可遏。前後罵聲四起,撇了車牛踏了吊橋從前邊擋路的車架上翻過來,大罵道:

    “前邊都是死人,看人家發威麼?敢動我等兄弟,老子便是見不得這般作勢,給我打!”

    “眼睜睜看這些王八羔子騎老子頭上麼!”

    “崞縣駐軍打人了,兄弟們,上啊!”

    雖是饑渴交加,身心憔悴,卻都是些二十出頭的年輕漢子,一腔怒吼頓時將這群熱血軍士激得渾身是勁,潮水般向門洞湧來。一雙雙通紅的眼睛、猙獰的麵孔,守城十數軍士頓被眼前陣勢嚇呆了,腳步不由自主往門內退。幾個醒悟過來的,怪叫一聲:“跑啊!”

    偏有幾個不識相的,居然挺了長矛,一邊叫道:“反了,看誰敢上來!”一邊回身狂喊:“關門,讓他們雨地裏澆著去!”

    “打死這黑心狼!”話聲未落,已被一夥黑壓壓的人群卷得不知去向,拳頭、腳板、肩膀肘亂舞。

    “你倒打哪個!”

    “看清些,自己人,不要打!”

    城門內吵作一團,委實熱鬧。範謹遠靜靜站了隊伍中間,離何振邦護押的車架隔了四五個車位。前麵盡是吵得天翻地覆,別家車架軍士都紛紛湧了前去看熱鬧,偏何振邦等一幹人仿若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言不發站了雨中,不住指指點點,腳下卻不挪半步。範謹遠愈發認定有鬼。

    不多時,聽得一夥人急匆匆地從隊伍後淌著漿水過來。範謹遠見楊延平執鞭站了當地,叫道:“快快進城,再莫要耽誤工夫!”雨霧中從門洞裏湧出一大堆人,仍自罵罵咧咧。

    楊延平道:“本縣範縣尉吧?”範謹遠道:“正是。”楊延平道:“剛才幾個鬧事的我已讓人拿了,待進城後見了你家大人,再作定奪。”範謹遠道:“楊大人,想是本縣軍士出言不遜在先。明日我必當稟了彭樹元大人,即作處置。”

    邊上護車眾軍士聞言,高聲叫罵開來:“縣尉倒做什麼吃的,遇得這等事竟當了縮頭王八,站了邊上看戲,不吭氣了!”

    “崞縣地氣厚,都他娘的一路貨色!”

    範謹遠不理會眾人,隻緊緊盯了已駛進門洞的何振邦一行。車馬進城,按事先排好的落腳地,徑直而去,將車架一卸,眾人發一聲喊,已是湧了屋裏,尋吃尋喝去了。

    範謹遠瞅著何振邦一行車架進了北城城牆下的“馬圈圍子”,方回身向東城縣衙走去。

    半後晌從代州官道上清完道回到縣城的崞縣知縣彭樹元,看上去隻在三十開外,臉黑瘦瘦的,足見近日勞累直至。吃了飯,正要歇息,聽了範謹遠的懷疑,大驚:“可有此事?你看清楚了麼?”範謹遠道:“現下隻是猜測。我瞅著這夥人不地道。駐軍押糧,地方官員權作秩序維護,用得著他們親自押車麼?他們押得什麼車,顯見其中有鬼。”便將路上巡車時何振邦等人的反常舉動說了大概。彭樹元低頭在地上不住踱步:“果如你說,誰人如此大膽,竟在軍糧押運中打主意?大宋律條,私販鹽鐵等物,可是棄市之罪!”範謹遠道:“豈知棄市!此次押送軍糧,我崞縣本負巡檢之責,若這批糧中出得任何意外,日後查出,未免要擔失察之罪!”彭樹元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我倒曉得。不過現下我們手裏無任何證據,僅是猜測而已。”範謹遠道:“彭大人請放心,我已知道車架停車之地,今夜我去細細察看一番便知分曉。”彭樹元道:“我派幾個人跟你一道去查驗。”範謹遠道:“彭大人,如此似有不妥。如借查驗之名,便是查得出。誰知這夥野丘八裏哪一處是一夥的,鬧將起來,我縣有多少力道,耽得一天半天,將禁物一體轉移,哪裏尋去?再者,真若有膽大妄為之事,絕非幾個普通衙門軍士敢為,其後想來大有來頭。”彭樹元冷冷一笑:“怕他什麼來頭?知律犯律,罪加一等。我代州本是極邊之地,擔負著朝廷疆患之責,我等眼裏隻有遼禍遠近與朝廷安危,其餘皆為旁慮。真若有人膽敢假軍需犯律法,簡直不將我邊關律令放在眼裏,其行可惡,其心可誅!你說說,有如何法子,既不打草驚蛇,又可將這起賊人繩之以法?”範謹遠道:“我想今夜前去探明真相,如若發現贓貨,明日盡驅本縣駐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地擒拿,將私貨公之於眾,想來還沒有人敢冒殺頭之罪前去擾事!”彭樹元道:“此法倒好,示威於眾,無所可遁。這實是敲山震虎之道,期間縱有誰涉此案,亦不敢出頭拋麵。不過,你一個人去,實是危險。”範謹遠道:“彭大人不要忘了,繁峙範家將校出身,我自小練得些拳腳,十數人斷然上不得身。不過,要留心一個人!”彭樹元道:“誰?”範謹遠道:“楊觀察!”彭樹元道:“代州節度使楊繼業楊大人的大郎楊延平?”範謹遠點點頭:“他可是此次糧車押運主將官!”彭樹元道:“你是懷疑楊延平與此事有染?”範謹遠道:“確有些懷疑,若糧車中有枉法之事,作為主將,他豈能不知?”彭樹元沉吟半晌,繼而搖頭:“我覺得不象。楊老令公忠心保邊,這是北地民眾士紳盡人皆知之事,楊家兒郎豈能做出此等枉法之事!”範謹遠道:“是真是假,來日便知。時辰不早,我先去了。”彭樹元道:“小心些。給你兩個時辰,若兩個時辰不回來,我便率人直闖‘馬圈圍子’!”範謹遠道:“彭大人等我消息!”

    範謹遠一閃身撲入茫茫雨霧中。

    代州轄內崞縣原在太平興國初年被南下遼軍攻破,占據了近三個多月。北城下原有一處祠堂,被一把火燒個精光,燒出一片空曠地。遼兵便作了臨時馬廊。宋遼交鋒,馬匹一度為兩軍爭奪的首要戰利品。宋境本來缺馬,縱有馬匹不管良莠全部充了北地以作軍調,盡是如此,仍不覆用。一番征戰,戰馬消耗極大。久之,軍隊奏報稱捷,不以斬將奪城為首,而為奪馬多少為功。遼軍南下凡據一城,必盡驅城內百姓北上,是為“奪戶”,其後亦盡奪牛馬,以覆軍用。一城掠得幹淨,便仍照原路退兵回雲、寰、朔等州。

    遼人占據崞縣三個月中,將各處掠來的軍馬、牲口均趕了北城空曠之地,撤兵之後,馬廊猶存。宋軍入城,仍將該地作了馬廊,是為“馬圈圍子”!

    開往前線的車糧將整個本不大的晉北崞縣城幾乎塞滿。一入城內,人歡牛叫,吵吵嚷嚷。軍糧運輸原與地方軍政無關,統屬於河東路提點常平倉組織,按照原先設想,各路糧車於今日午後便可順利抵達代州府,交付代州節度使楊繼業所部收訖,便使命完結。誰料中途連續三天綿綿秋雨,隊伍前進速度自然放緩。上憲命令一道接一道,不斷催促糧車,使得本已泡在泥漿裏的下層軍官及部隊士兵怨聲載道。總是無法按規定時間交割,索性走一路算一路。直接負責押運任務的副軍使姚林院在糧車到達忻州後,受忻州知州劉光生和通判馮晉春兩人相邀,在忻州一住便是三天。眼看秋雨毫無歇息的樣子,姚林院屁股再也坐不住了,冒雨率人追趕大隊。沿途官道被糧車輾得愈發稀鬆,趕到崞縣城內時,已是四門緊閉。好不容易叫開城門,已是掌燈時分。

    接到軍使進城的消息,楊延平眉頭緊鎖。姚林院這個人,他並不熟,再者他以忻州觀察使差遣臨時負責押運軍糧,在隸屬上沒有直接關係。知州劉光生和通判馮晉春一再囑咐,車馬進入代州,便率部返回忻州。糧需軍使不隨糧車,卻躲了忻州城享福,整個糧車實是陷於群龍無首之險境。好在各隊軍士不知情,再加上忙於和老天爺嘔氣,倒也平平安安一路順風。這等置部屬於不顧的軍事官員,楊延平實是瞧他不起,便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將下榻之地移於東城一所民居內,離軍使臨時設在城隍廟的署衙足有兩裏遠。

    用過晚飯,身上方聚些熱氣。有軍士進來通報姚林院已至崞縣城內的消息時,楊延平盤腿穩穩坐在炕沿上,緊閉雙目養神,當下連眼皮也沒撩一下,隻淡淡說了句:曉得了。

    報信軍士有些訕訕,又道:“楊觀察,扣壓的軍士如何處置。這事若姚大人曉得了,想是不好交代。再者,尚有崞縣駐兵,一處拘了,卻不知楊觀察要……”楊延平冷冷道:“我自有處置。”軍士答應一聲,低頭出去了。

    “吩附下去,從現下起,誰也不準進來攪擾。我累了,要早早睡覺。”楊延平道。軍士就門前行一個軍禮道:“是,楊觀察。”

    楊延平冷峻肅然的麵孔突地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亥牌時分,雨勢漸稀,一條黑影沿北城牆下的馬道邊漸漸貼近馬圈圍子,繞過圍子西邊三間透出微弱昏暗煤油燈光的土坯房,在東北角處停下,從僅半人多高的一截土牆探出身子朝院內窺探。整個馬圈圍子有兩畝大小,四圍是一圈土牆,西高東低,西麵是三間房舍,沿西牆是一圈破破爛爛卻可擋些風雨的馬廊。此時,車架已卸了轅牛,齊齊趕了馬廊中,隻在轅下支了木架,兀自穩穩地並排打了當院。

    黑影四處審視了一番,似覺院內無人,便輕輕一縱跳進圍子。正要起身,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裏麵傳出一陣低沉聲音:“老何,這雨下得緊,這麼多兄弟,我們幾個隔時巡得三五回,你早睡了罷。”聽得何振邦嘿嘿笑道:“你們倒有心思睡。想睡你們睡,我睡不著,離了五台地麵,小心沒大錯。”

    “好咧,我們再出去繞上一圈。”裏邊一陣咳嗽,想是同意了。便有五六個軍士出來,三個人影零零散散在院子四圍遛達,一個直奔糧車,另一個卻直往黑影蹲身之處這邊走來。

    黑影暗暗掀開衣袖,從右手袖筒內摸出一支袖箭,兩指緊緊扣了箭尾紅纓,緩緩移臂,將鋒利的箭芒露出半寸左右,直盯盯地看著軍士。走至五步遠近時,黑影右臂上揚,正要甩手。軍士卻停了下來,一陣忙活,卻是解了褲帶小便。

    “你倒跑得遠,哪裏不能尿?”有人罵道。

    正小便的軍士笑道:“地上早他娘的成了河,我倒尿一泡,明兒個早起架車怕不沾了你的鞋,臭烘烘的好聞麼?”。

    五六個身影轉了一圈,便進了房中。聽得裏邊道:“老何,睡吧,哪裏有人?瞅那車架遠遠象個墳堆子,倒是嚇人。”

    房裏漸漸沒了聲響,燈卻沒熄。

    黑影俯了身,繞牆邊轉至燈光被車架遮擋處,向車架邊摸去。車駕上糧堆足有兩人多高。黑影繞車轉了一圈,用手死力壓了壓支撐的車架,似覺牢靠,便一手托了車轅往車上跳。

    突地,一陣輕微的水花聲從牆東北角傳過來。黑影忙將身子靠了車轅上,緩緩後退,躲在車後,幾步退至馬廊邊,一矮身閃入馬廊。定神望去,見一條黑影從先前跳過的土牆邊躡手躡腳走近大車,瞬間躍上其中一輛車轅。爬上糧堆上方,足有半頓茶飯工夫,這才下來。待要走至第二架車時,房門突地開了,裏邊透出一絲光亮。

    馬廊下的黑影不禁著急替那人擔起心來,好在房內似是有人就門簷下解了個手,便又急急地進了門。那人又停在第二架車旁,不知在糧車上舞弄些什麼。之後,便沿原路悄然跳出牆外。

    馬廊下的黑影愣了一下,低頭略微思忖,便起身跟那人跳出牆外。此時,雨似是停了,天色漸漸拉開,露出點點星光。

    黑影隨在那人身後,始終保持在十來丈左右的距離。那人直往東城方向疾走,三拐兩拐,最後竟直奔崞縣縣衙後院。

    待那人閃入縣衙中,黑影亦不遲疑,撿後院內探出院外的一株樹下,掏出一支勾索,沒費工夫便進了大院。

    縣衙後院一片死寂。黑影從東首一處月亮門進入裏院,一抬頭見南房內亮起微弱的光亮。

    “彭大人,果然不出所料,都他娘是夥賊!”正是範謹遠的聲音。“探得清楚了,是什麼?”一個陌生的聲音。“是銅!”範謹遠道。先前那聲音大驚道:“果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麼,竟敢在軍糧中私帶銅器,大宋律令,私帶銅器七斤以上棄市!”範謹遠道:“彭大人,現下率人連車帶糧剿了那孫,來個人贓俱獲!”那聲音道:“不可魯莽行事,要知這是軍車。要是有人半夜一嗓子喊出來,有人劫軍糧,黑天半夜的,誰知分明,若趁亂而起,都是些野丘八,誰信我等。非但贓器無獲,反咬一口,豈不擔些天大罪責。此事當容好好想個齊全法子為好,沒聽得軍使副統領姚林院已進城了麼?有些棘手,既要不驚動軍隊,又要人贓俱獲,才是上策。”範謹遠道:“那彭大人的意思是?”彭樹元道:“現下衙內加上你手中駐兵還有多少人?”範謹遠呸了一口道:“原城門領尚有二十大幾人,卻被忻州楊觀察拘了七八個,現下統共也沒有二十個人了。”彭樹元急得直跺腳:“這該如何是好,便是一對一,想也不是對手。”範謹遠道:“這事倒也邪,這忻州楊觀察早不拘人晚不拘人,卻借城門下一場群架拘了城內軍士?我想這楊觀察卻也不是好鳥,想是與這起事件有些牽連。”彭樹元連連歎息道:“若真如此,已無半點勝算。須知代州楊老令公七郎八虎個個都是猛將,便是遼兵遼將尚自望風而逃,我等縣署上下哪裏是他對手?唉,楊老令公一世威名,其子怎的能做出這等違法抹黑之事!”

    一時,兩人無語。

    突地,房門大開。一條黑影闖進來,站在當地,唬得兩人嚇了一跳。範謹遠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深夜私闖縣衙重地,不要命了麼?”。黑影沉聲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憑空汙蔑代州楊老令公!”說著,緩緩摘掉遮在臉上的黑布,範謹遠驀地大驚。

    彭樹元卻是不識:“閣下是哪位?”範謹遠緩緩道:“說曹操曹操到,他就是代州節度使楊繼業的大郎,現任忻州觀察副使的楊延平楊觀察!”彭樹元盯著他足有半晌,慢慢坐進椅子中,突地冷冷一笑道:“楊觀察深夜至此,是來滅口的麼?”範謹遠見身後桌上一杆短矛,腳步漸往後退,直等楊延平動手,便要拾矛還擊。

    楊延平笑道:“我若來滅口,何需三更半夜獨身到此!彭大人想是誤會了,我已在窗外聽得多時。實不相瞞,我亦懷疑此次軍糧中有人私自販禁,隻是連日陰雨,路上無從下手。今日進了貴縣,城門下軍士鬧事,便當場雙方拘押了二十餘人,意在造假象。讓那夥子人以為我今夜忙著處置軍士,睡個安穩覺。不想,範兄弟倒先得了手,你怎曉得他們私帶了銅器?”彭樹元、範謹遠兩人對望一眼,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彭樹元道:“楊觀察,實是情勢不明,我等方才實有怪罪,萬望楊觀察見諒為是!”楊延平笑道:“哪裏顧得上理論這般小事,範兄弟,我看了你半天,你好似並未打開糧袋,如何曉得是銅器?”範謹遠從袖中抽出一根細鐵絲道:“在第一輛車上,我從上往下捅,進去不及三寸便觸不進去。第二輛車橫著往裏插,剛進得兩寸左右。不是銅,莫非還能成了鐵不成?時下,江南、中原一帶多有販帶者,卻也不似這股人膽子大,竟敢在軍糧裏私夾!”楊延平道:“你估計有多少?”範謹質咬咬牙,道:“盤量大小輕重,一袋糧中約有三十斤的樣子,三車估計有一千餘斤,夠宰這夥王八羔子四五十次!”

    彭樹元道:“楊觀察,管它多少,此次入我代州,實是將我軍民當了聾子啞子!”楊延平道:“若睜隻眼閉隻眼,日後倘有失漏,朝廷怪罪下來,彭大人自不會脫了失察之罪!”彭樹元嘿嘿一笑道:“楊觀察此言差矣。我彭樹元今日陷入這夥野丘八中,如此情勢尚無怕念,何怕日後朝廷怪罪!清鄉靜民、保境相安為我一縣之責,何況遇得這般大逆不道之事。甭說在我崞縣地界,就是隨處隨地,凡我大宋子民,均有權拾掇這夥子賊!”楊延平登時肅然,道:“時辰不早了,我們須好好計議一番。”範謹遠道:“楊觀察似已有成算?”楊延平道:“還是彭知縣那話,須知遍城丘八,硬闖不妥。”範謹遠道:“還請楊觀察明示。”楊延平道:“莫要忘了,我手下還有日間拘押的二三十來條漢子,加上你處估計有五十人,借一個字,亂!亂中取勝!”彭樹元與範謹遠道:“怎的亂法?”

    楊延平道:“兩位且隨我到舍下,務必天亮前安置妥當。”

    範謹遠從桌上撿了短矛藏在懷裏,緊隨楊延平出了房門,彭樹元一口將油燈吹滅,縣署大院重歸黑漆。

    楊延平下塌處,院門前兩名筆直挺立雨中的軍士聽得有人走近,將手中長槍橫指了,厲聲道:“誰!”楊延平輕咳一聲,兩名軍士立行軍禮。

    楊延平道:“將門閂了,進後院。”等彭樹元範謹遠兩人進來,軍士迅即將門緊緊關了。

    軍士道:“楊觀察,這夥子人實是野性,火勁倒大,繳了軍械亦不服氣,吵吵嚷嚷足有半夜。”楊延平道:“軍前殺仗缺得這般野性。哼,隻不知是不是在老百姓頭上作的百般威福,一見陣仗都成了稀鬆軟蛋!”

    “誰他娘的說老子是稀鬆軟蛋!有種放了單,真刀真槍的見個回合!”西房門隙中,一聲粗喉嚨大嗓門叫道,“到得此地,竟還如此撒野,不想活了麼!”軍士邊開門罵。

    眾人隨楊延平進了房中,借一抹昏暗的煤油燈光,眼前景象讓範謹遠等人險些笑出聲。三間通頭打通的西房,一股難聞的臭味,直入鼻腔。左首一條半人高的土炕,上邊或躺或臥了十餘名軍士。右邊地上亦是七八名軍士,卻是縣內城門兵。想是一夥子進來,吃了飯,少不得又一陣打騰,顯見起初耀武揚威的城門兵不是對手,炕頭自讓人占了去。

    城門軍士道:“彭大人,可得給我等作主!”彭樹元鼻子哼了一聲,冷冷地掃了楊延平一眼,看他如何處置。楊延平道:“倒是有膽氣,剛剛是誰隔了門叫嚷?有種給我站出來!”眼光威嚴地在地上炕上掃了一圈。城門軍士指了炕上道:“大人,是他們!”炕沿邊斜躺的一位軍士緩緩坐起道:“怕什麼,是我說的!”

    答話的是一位年約三十出頭的四方臉、單眉細眼的軍士,麵無懼色,從炕上跳下地,指了地下一夥軍士:“爺兩天沒吃一口飽飯,身上困乏,落了平日,別說兄弟們跟著受害,爺縛了一隻手自將你們撂倒,信也不信!”嘴裏嗬嗬兩聲,衝楊延平等人一抱拳,“你們都是當官的,想是體恤我等死人堆裏爬出的軍人的苦楚。今日便是這話,昨日城門下是我曹北峰先動的手,與他們無幹,大罪小罪,我一個人頂了!”炕上一夥人紛紛跳下來,有人道:“老曹,管你甚事來著,是我先動的手,不關老曹的事!”

    楊延平道:“你等可知軍需過境,擾亂地方,且與地方軍動刀槍,依軍法,該當如何處置!”曹北峰嗬嗬道:“大人,臀笞二十,肩杖十,老曹又不是沒受過,怕球!”

    一番話將城門軍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暗暗點頭歎服曹北峰的膽略勇氣。有人站起來道:“大人,我們這邊亦有過失,倒不能全怪他們。”眾人點頭道:“我們亦有過失,請大人公平處置為好。”楊延平道:“既犯了事,軍法必得執行。不過,現下有一起將功贖罪的機會,事成即往不咎,不知你們想不想立這個功?”

    曹北峰道:“不知大人要我等幹何事,犯律的事免談!”楊延平道:“崞縣知縣彭大人、縣尉範大人均在場,我讓你們幹見不得人的勾當麼?”彭樹元道:“諸位兄弟,此次軍需押運,內中有人徇私枉法,圖謀不軌,楊觀察與我等決定查剿此事。”曹北峰道:“可是要緝察軍需販禁的事?”楊延平愣道:“你怎地知道?”曹北峰笑道:“此事瞞得我等走南闖北這夥子兄弟麼?朝廷數十路大軍,哪一路沒有此等枉法之事?這些年邊事吃緊,吃空餉喝兵血的事雖說朝廷查得極嚴,犯律當斬,多少壓了那些官老爺的貪婪習氣。天下文官哪個不愛錢,哪個武將不惜命?便又尋了這販禁的勾當,卻讓我們拿命罩著。我等幹這賣命營生,戰場上運氣好死不了,平和時期亦得替官老爺們擔著殺頭的幹係。總歸不從兄弟們身上抽血便是好官,販禁管我等球事。吃得這碗飯,總是一條命,戰場上是死,販禁查獲也是死。命相大的,替官老爺們辦完差事,總三五十貫得些錢使。可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從上到下官官相護,兄弟們在前方賣命,他們卻吃香喝辣,賺這無本的大買賣。這事體極大,不知連著哪層天,不知你們有沒有這膽量,別是借這個口活,標得自身清白?”

    楊延平冷冷一笑道:“你是怕了?”曹北峰道:“老曹多會怕過?多少官老爺這般嘴臉見得少了麼?也有真想幹事的,替朝廷挖這夥子蛀蟲,可到頭來呢?非但不成事,拖累兄弟送命不算,自個都成了泥菩薩過不了河!到如今,都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誰管,誰敢管!”楊延平牙齒咬得嘣嘣響,道:“這夥子賊!我今日倒要管上一管!”

    彭樹元道:“你們可知,這位楊觀察何許人?他便是節度代州、名震遼境內外的楊繼業老令公大郎,現任忻州觀察使知代州軍需官的楊延平楊將軍!”

    眾人聞言大驚!

    曹北峰拱手道:“我說何人有這個膽量,不想竟是楊家少將軍。我老曹把這百八十斤今日交了楊將軍,跟隨楊將軍替朝廷挖了這夥子內賊!”

    “原來竟是楊繼業老令公、七郎八虎的楊大郎!”

    “跟著楊家將幹一番事,死也值了!”

    “莫不成會建一番功勳,亦未可知!”

    當下,炕上炕下兩夥軍士紛紛倒地便拜。

    看著屋內三十餘條漢子,楊延平道:“好,事成事敗,均不管你等之事。若事成,功勞歸諸位,我一定上報州使大人論功行賞。事敗,我將你等悉數開脫出籍,歸我父親代州軍籍!”

    曹北峰道:“楊將軍,老曹鬥膽一句,防著些忻州知州大人,估摸著他也不是好鳥!”楊延平一愣,道:“我聽你老曹的。現下我需任命一小隊指揮使,諸位兄弟,看誰合適?”一夥人還沒緩過神來,便有一城門軍士道:“楊將軍,我等願推老曹當這個指揮使。”曹北峰道:“不行,我當不得官!”楊延平道:“曹軍使當選,你等可願聽他指揮?”兩處軍士齊聲道:“願聽曹指揮使派遣!”

    一夥人笑吟吟地看著曹北峰。曹北峰臉色漲得通紅,霍地起身來:“好,兄弟們照應著我老曹,那老曹便給你們當這炮灰使,要死先死我!”

    眾人哄地笑了。兩處軍士瞬間拋了前嫌,融為一體。

    楊延平道:“老曹,整隊清點人數!”曹北峰道:“好咧!兄弟們整隊。讓楊觀察看看昨日一仗有沒有缺胳膊少腿的!”

    有人笑道:“缺胳膊少腿的倒沒有,老曹手下得狠,險些將我脖子擰斷,現下還隱隱的疼呢!”又有人道:“虧的老曹又冷又餓,也是你命大。當日高梁河一役,老曹躍了遼將馬上,竟是一個人連人將馬拖翻在地,一肘將遼人撞得腦漿迸裂!”

    一時整隊完畢,曹北峰道:“共是三十七人!”

    楊延平道:“三十七條漢子!彭大人,天亮前讓兄弟們飽餐一頓,我們要在雁門關下幹一場大事!”彭樹元道:“對軍事,我一無所知,全憑楊觀察安置。”

    此時,雨早已停歇,院外一輪清月高懸,滿天星宿將天地映得一番亮堂。隱隱見房內光影閃閃,楊延平低低道:“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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