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柴溝堡弱女子哭訴神道廟 亂墳崗老東家問禪靈岩寺

章節字數:9067  更新時間:09-04-21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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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廟宇離官道並不遠,不過一二裏光景,孤零零地蹲在小土山上。此時,天色愈加陰沉,雲層漸漸厚實,將整個天空罩得一籠灰暗,風似乎小了許多,四野空落,一望無際,無半點遮掩,隻有那座小廟可遮些風雨。

    薑獻豐聽到範理陽叫喊,將馬疆交與別人,道:“這老天,象是有場大雨。理陽兄弟,哪裏死人,你興許是花了眼吧?”

    範理陽略略平靜,指著坡上雨中的寂廖破廟道:“不信,你上去看看,我日哄你麼1”

    賀雲鵬道:“反正也得避避雨,上去看看這鬼什麼樣,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鬼哩!”

    範忠庭道:“上去看看。”

    薑獻豐領頭,一行人沿一條小道朝小山坡走去。

    離廟百餘步,方見那廟其實不成個廟樣,圍牆東西兩邊塌陷半豁,三間大小的門廳,門扇已失,隻餘了一座黑咕隆咚的門影,甚是駭人。

    “少東家,真有個死人!”走在前頭的薑獻豐回頭喊道。

    範理陽道:“我說不哄你麼!”說著已是放慢了腳步,跟在眾人身後,邊走邊踮了腳尖看。

    廟門上果真有一具死屍,俯身搭在山門高檻上,身上裹一件厚實的翻羊皮大袱,將整個身體包個嚴實,看不出身份。頭朝外,身上積了一層黃黑灰土,顯見有些時候了。

    範忠庭蹲下身,湊近了細看。範理陽顫聲道:“少東家,我們冒雨走罷,小心惹了官司,我們外鄉人,這地方就我們一夥,惹了官司,怕是說不清了。”

    範忠庭不理他,將蒙在屍體身上的羊皮袱翻開。眾人立時大驚,竟是個女子,裏麵上身穿一件淺綠色長襟短袖的大裹身,下身著一條男人的大襠褲,腰間係一條紅褲帶,已是黑得不成樣子,身下壓著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皮袱下藏著一個破碗,象是討飯的樣子,臉麵朝下。

    賀雲鵬道:“看看,幸許有救。”

    李樹春歎了口氣道:“瞧是可憐,生生餓死的麼!”

    範忠庭將手扳了女子肩膀,頓覺身體軟軟的,手探了鼻下,竟還有些微弱的呼息。

    “她還活著,臉上燙得很,想是病了。”範忠庭道,“理陽兄弟,進廟裏快快生些火,熬碗熱湯。”

    範理陽忙應了一聲,跑進門廳,道:“日他娘的,連個生火的家夥都沒有。”

    薑獻豐道:“砍了窗欞襠,不是現成的!”說罷,提了刀,站在廓簷下照兩側配房窗簷就是一頓亂砍。慌得範理陽大叫:“薑大哥,使不得,小心衝了神道爺,小心衝了神道爺!”

    薑獻豐並不停歇,用手將斷成一截截的窗欞檔隔窗扔進當堂地下,道:“你快快拾了點火,我不怕什麼神道爺不神道爺,就是神道爺會顯靈,見咱們救人,想來不見怪。”

    李樹春道:“理陽兄弟,快打掃一塊幹淨的地方!”

    範忠庭已顧不了許多,俯了身將那女子一把抱起,李樹春兩手將爛羊皮袱搭了半拉身子,急急地往裏走。

    一堆火升起,眾人方才看清,廟宇通共三間大小,左右打通了,座中供了不知哪家神,塑像已是破損不堪,身上的油彩脫落得幹淨淨,看不出半點先前模樣,正中塑像兩手持了一塊偌大笏板,嘴角露著淺淺一抹笑。四壁好似有些壁畫,牆皮已掉得七零八落,不成色調。一張小八仙桌兒原保存得好,被薑獻豐一腳踏得四腿斷在當地,將案板拆下,底下墊了四塊半磚頭。

    “先將她放在案板上,隔了潮氣,靠火近些,燒點水,灌她一碗看看。”

    範忠庭將女子仰麵放在案板上,大家這才看清那女子,約莫二十六七歲模樣,卡發簪子早已鬆了,又髒又亂的頭發散亂著披下,將半張臉蓋得嚴實,臉上黑潮汙爛,身上一股腐臭味,眼睛緊閉。

    範理陽道:“嚇了我一跳,還有救麼?”

    範忠庭從搭褳內取出一塊幹布料,遞給賀雲鵬道:“你給擦擦。”

    院外亂踏踏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大劉和一夥押車車把式低了頭冒雨跑進來,顧不上擰幹濕衣,一夥人蹲在火邊烤起來。

    “她還有氣麼?”大劉扭頭問道。

    薑獻豐掃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什麼,道:“你娘的,劉越昊,你爹不是做過郎中麼,興許你懂些醫術,你快過來看看。”

    眾人聞言大喜。

    範忠庭道:“你不早說,快來看看。”讓了讓身子,一把將劉越昊拉過來。

    劉越昊邊烤邊瞅了瞅,道:“少東家,你掐了她嘴,我看看。”一夥人驚愕地看著他,見大劉神氣篤定,一臉不急不緩的樣子,快道,“快掐嘴,快掐嘴!”

    範忠庭依言將女子嘴角兩端卡開,劉越昊伸了脖頸看了看,道:“把酒壺拿過來。”

    有人遞過酒壺,劉越昊擰開蓋,遞給範忠庭:“少東家,給她先灌一小口。”

    範忠庭將一口酒灌將下去,那女子突地一陣猛咳,嘴裏啊了一聲。

    “醒了,醒了!”大夥欣喜地大叫。

    劉越昊笑道:“死不了的,估計她是餓的昏了頭,四肢乏力,神誌不清,看唇角是紅的,就不妨事,也是發現得早,再過三五個時辰,保不住真要出了人命。一會稍稍暖和些,先喂她一碗米湯,稠點,多放點鹽,明日就好些了。”

    範忠庭大喜:“想不到大劉有這等本事,真沒看出來。”

    薑獻豐笑道:“少東家不知,隨我上山的那幫兄弟,落草之前,幹什麼的都有,苦於生計無著,才跟著上山入夥,討口飯吃罷了。還有梁清,本是個手藝極好的廚子,不想都……唉!”

    眾人聽了,都不再言語。

    火堆爆著焰花撲撲撲地越著越旺。

    草草吃過幹糧,眾人擠了一處幹燥地,或躺或臥不大工夫就睡得瓷實。賀雲鵬往火裏又扔了幾條窗欞,對範忠庭道:“少東家,你睡會吧。我不困,看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我出去看看車馬,糧車倒是遮蓋得嚴實了,將驢馬牽上來,弄些草料,讓它吃著。我看今夜裏少不了得在這廟裏將就一夜了。”

    範忠庭起身扒著門框,探出頭四處望望,道:“想是停不了了。我和你下去,夜靜時,半夜咱輪流看糧。”

    兩人將十數匹起騾驢馬牽進院裏,那雨下得愈發急了。天色已暗,涼氣襲人。安置完騾馬,添些草料,天已完全黑得陰沉,雨愈發密集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亮堂,範忠庭一睜眼醒來,見外麵雨已停了。房內眾人歪七豎八躺了一地,正睡得實。

    一聲微吟,範忠庭見女子好似醒了,翻了一個身。範忠庭將滾落在地的羊皮袱往她上搭了搭,那女子突地睜開眼,一臉驚慌,欲待坐起,被範忠庭一把按了:

    “你身子虛,莫要動!”

    女子四處瞅瞅,道:“是你救了我麼?”

    範忠庭點點頭。

    說話驚醒了李樹春,他坐起來,往剩一堆星焰的火堆裏扔了幾片木條,道:“姑娘,所幸遇上我們。聽口音不象本地人,你是哪裏人,來這做甚?為何流落這等模樣?”

    女子還未說話,已是淚流滿麵,掙紮著坐了起來,接過範忠庭遞過的一碗熱水,怯生生地看了他們一眼,仰脖一陣猛灌。歇了片刻,才道:“我叫宮蘭杏,是晉中祁縣人氏,從內蒙返回,一路乞討原想回家去的……”

    “內蒙?你一個女人家上內蒙做什麼?”

    “家裏窮,沒活法,我父兄出了口外,十多年了不見影。我娘得了病,不行了,讓夫家到口外尋去,不想出了兩年又是沒信,聽說在內蒙一帶。後來,我娘等不及,閉眼去了。”說著,宮蘭杏已哭出聲來,將眾人都驚醒了。

    “家裏再沒人了,橫了心出口外找,一路討飯到柴溝堡一帶,聽有人說我夫家已找見父兄,在內蒙販糧,做些小本生意,已於四年前一場瘟疫死在口外,被當地人拖了深溝,就地埋了!我夫家到了內蒙,聽說口外能做些小本買賣,就挑了貨挑沿村叫賣,一門心思想掙些銀錢回去,不想半夜遇了狼群,可憐竟被撕個幹淨!”

    說罷,宮蘭杏嚎啕大哭,聲調淒厲悲慘,眾人聽了身上大起雞皮,陰慘慘的。

    李樹春抹了抹淚,道:“妹子,莫要哭,這都是命,咱走口外的商家,有幾個能榮耀著歸來的,千餘個人裏,有一半能活著性命就不錯了。”

    眾人莫不低頭抹淚。

    李樹春道:“你現下有何想望?”

    宮蘭杏茫然搖搖頭,淒淒一笑道:“我有啥想頭,回不了祁縣便罷,回去將這把骨頭隨了我娘去也就是了,若回不去,死了半路,讓那狗吃狼啃了去,也算當隨了父兄夫家去罷!”

    範忠庭道:“妹子……”

    “妹子,你不能這樣作踐,好端端一個人。我們都是商家,這種不幸聽得多了,從晉中到此,西出口外至內蒙,這條路就是咱山西商人用血用命鋪出來的。你現下孤身一人,路上又是凶險。不如你先跟了我們,回大同再作定奪去留?說不定能遇上你們祁縣老鄉。”

    “我的娘呀!”宮蘭杏再次縱聲長哭。

    接到範忠庭的來信,已是第五天頭上。範成德又喜又驚,喜的是總算糧車無恙,人馬無恙;驚的是,範忠庭等人自作主張北上大同銷糧。

    早年,範成德聽說大同府一帶不安定,商家眾多,人流雜亂,忠庭還未出過遠門,又押了數十輛大車,怕是有一路凶險。

    範氏勸道:“應無大礙。有李掌櫃、雲鵬他們幾個,一路有人照應著,信上不是還說他們在邊家寨收了幾個武藝了得的兄弟麼,想來無事。”

    說是說,範氏早在後院焚了香火,燒紙禱告,流了幾回淚,一見範成德,又抹了幹淨。

    “忠庭大了,心思也大了。”範成德歎了口氣。

    “該給他攤攬個媳婦了,範家可就隻他一個獨苗。”範氏道。

    範忠庭二十四歲那年,由媒人作合,娶砂河驛“合順升”染料行東家韓繼之女為妻,可惜幾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此後,範忠庭消消沉沉不提婚事,老兩口當麵說過幾次,忠庭卻聽不進隻言片語,一拖轉眼就三十多歲了。

    “這次從大同回來,得早些尋人,找找馮家。”

    馮家是大營驛一家商鋪掌櫃,膝下一女,原許了人家,夫家到應縣販皮毛,不想遭遇車禍,連車帶人栽了溝,連個完整屍首也沒清理出來。當地習俗,夫家身死,女方不可再嫁,若想改嫁,也得過“黑”門。即不能明媒正娶,大操大辦。雇一輛驕子,天未亮前進夫家,稱“見不得亮”。

    範成德不信這套習俗,主要是這馮家的情形,與忠庭有些相似。

    “我打聽了,天延村有馮家表親,要不找他先透個信?”

    範成德道:“你倒舍了近求遠,與其找別人,還不如讓李掌櫃說去。”

    範氏笑道:“對,倒沒想起李掌櫃。”

    範成德道:“等忠庭回來再說罷,讓李掌櫃先探探底,這女子家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總不能娶個麻婆子臉,害了忠庭。”

    範氏聽了,不再作聲。

    這一臉麻子原說的是砂河驛一家雜貨行的掌櫃,托人給有些瘋顛的兒子說媒,當地知情人自然不肯,有個媒人甚是自信,到了代州府一番走動,不知動了何般利舌,竟是說成了一樁。回來邀功,說那女子長得清麗可人,尤其那一笑,臉上布滿了水波紋。雜貨行掌櫃喜不自禁,重金下了聘禮,娶回來下驕進洞房一揭蓋頭,竟是半臉麻子,那麻子生得奇,竟在臉上轉了個圈,一笑,就蕩了開去,真是水波紋!

    無奈,退不了又不敢張揚,想想自家也有缺陷,就也忍了。後來,三傳兩傳就成了笑話。

    “忠庭在信中說,想在大同開飯莊,主意是雲鵬出的,他想拿那一千五百兩銀子作底本。”範成德道。

    範氏道:“那一千五銀錢本是隔年宿債。當年賀老掌櫃為保繁峙商家,身家性命都已搭了去,咱豈能收了這債。原是雲鵬掙的,他在大同生活了十多年,就讓他做去,幸許成了事。”

    範成德道:“可這雲鵬走的還是天延村咱範家的鋪幌!”

    範氏一愣,道:“走範家鋪幌?這就奇了,他雖入我商鋪,原是自由身,可自立門戶。”

    範成德道:“雲鵬不這樣想,他知道那銀錢是欠我範家的,不想立門戶,足見他心胸磊落。”

    範氏道:“我看,若是真要成了,該讓忠庭他們幫襯幫襯。”

    範成德道:“這不消說,想來他們知道該如何做。”

    範氏道:“你是說,忠庭還要舍些銀錢?”

    範成德摸摸頦下花須,沉吟道:“都大了,他們都有主張,我看忠庭信中有這意思。在大同府開飯莊,又是租門麵,又是刷房子,又是雇人手,又是添置一應家具進些物資,一千五百兩支不過多長時間,忠庭他們心中有數。”

    範氏道:“那你該出麵幫襯才是,不能弄得半頭兩個截,缺了銀子,半道停下來,都是事!。”

    範成德:“想幹事,他們自己想法子,現下還不是從總鋪無緣無故出錢的時候。商道艱險,該放手是就放手。先看看情勢再說。總得有些磕碰,也該是他們曆練的時候了。”

    門庭外一陣腳步聲,劉掌櫃端著一疊帳薄進來。

    “範東家,去冬帳目各莊鋪盈利,扣除各處掌櫃、效勞、借支、代收等共餘七千二百兩銀子,今春不過兩月,加上大同少東家糧車走銷,按時下最低糧價估算,至今收益近兩千七八百兩銀子,勢頭極好。去年秋旱,官府蠲免錢糧,秋糧征收平了往年大收的價。今康熙爺親政,又是薄役輕徭,鄉間開荒懇地者人齊湧集,遠出大同雖有損耗,估摸著市集需求量大過往年三成左右,價錢還可上浮,補了虧空足足有餘。大營地下藏糧,原作今年糧種,據李掌櫃說,尚有一百三四十石,都可投了市上。”

    範成德笑道:“忠庭大同糧車先不要算收益。”

    劉掌櫃道:“這是何故?莫非車糧還未全數脫手?”

    範成德搖搖頭道:“那倒不是。銷路不愁,跑了老遠,已東出大同到柴溝堡一帶,按當地市價,或可再加上碼的。”

    範氏道:“東庭,雲鵬他們有意在大同開飯莊,信裏有這個意思。”

    劉掌櫃奇道:“東家有意將攤仗遠出大同?”

    範成德道:“這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讚成也不反對。那是他們年輕人的事。”

    劉掌櫃道:“東家好好想想,這開飯莊不比開糧店雜貨櫃,其間風險極大,況我們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很難壓場子。東家記不記得,前兩年砂河驛‘聚和林’鄭掌櫃投資二千兩銀子在忻州府開飯莊的事麼,起初倒是人來車往,風風光光,年底一結帳,扣除工錢、支應、內耗,半分銀子沒有卻欠下許多外債,肉錢、菜錢、油火錢欠了近一千兩銀子。弄得年也沒過好,實在難以維持,隻好關門歇業了事。誰知這事愈發成了連鎖,代州、繁峙、砂河驛一帶鄭家糧櫃、染料行、豆腐作坊等生意大是蕭條。咱們商家,貼得起銀子,貼不起牌子,一旦倒了一處,極難收拾!”

    範氏道:“劉掌櫃,既是飯莊人流挺旺,原是生意好的相,為何關門歇業了?”

    劉掌櫃道:“嫂子有所不知,這開飯莊的風險正在於此,酒飯走的是明麵,銀錢走的卻是暗流。忻州府地窄人稠,真正能上飯莊吃喝的有幾個,都是些達官貴人、富戶士紳,時間長了走得勤了,認了熟臉,今忘了帶銀錢,明且記下,一並算了。年底結帳,帳麵上是盈了,卻有六成是呆帳、死帳,撕了臉去要,好的給你個三成五成,逢著存心賴帳、白食的,任你三番五次上門,人家一口應承的好,身無分文,你能咋地?大主還是官家,這個帳更是要不得,逢著這種狀況,關門是唯一出路,再開下去,越陷越深。”

    範氏愈發奇了:“何不設了概不賒帳的牌子?”

    劉掌櫃道:“貨行裏能,可飯莊就不行。沾了嘴的利,是現做現成的生意。別的買賣都是先付了錢給你,憑錢點貨;飯莊掉了個個兒,預支了損耗,收益卻是未知,這就是風險!”

    劉掌櫃接過範氏遞過的茶杯,將手中的帳薄放在桌上,道:“東家,這事要深思熟慮的好。雲鵬既入我鋪,就是我鋪效勞,這是東家的體恤照料,若在大同開飯莊,還是另雇人任掌櫃的好,萬不可鋪中人當,沾了天延村範家的生意,不是範家的也是範家的。想來,這是雲鵬的主意,他手上的銀子可算筆資本,可萬萬不能開天延村的幌子!”

    範成德道:“劉掌櫃這話原是一心為鋪上著想。可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心思,遇事雖有可循章法,卻沒有個成敗勝算,斷不會平白無故定這個主意。咱們當年為何沒有把生意做遍了的想望,好多機會就瞻前顧後地失了,現下想來甚是可惜。與其束縛他們的手腳,倒不如放開了手讓他們幹,曆練總要有,坎坷總要經,讓他們知道了難,知道了險,挫挫他們未必不是好事,愈挫愈奮嘛!再說,也該是他們出來挑梁負重的時候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掌櫃道:“範東家慮的是,是該讓他們出手了。可我總是擔心咱範家的牌子!”

    範成德望著門外簷下一片窄窄天宇,神色肅然道:“放心,既立之則顧之,無險無障豈可言勇!忠庭他們回來,若不還銀子,就當借了他們;若還銀子,劉掌櫃就收下。”

    劉掌櫃奇道:“範東家,您這是何意?”

    範成德看著他,一字一頓道:“任自流,不放縱!”

    劉掌櫃鄭重地點了點頭。

    正說話間,命柱一路從二門過廊外跑進來,急道:

    “東家,村邊小古道上,河西河東家為爭水,聚了百十號人,兩下裏言語不善,怕是要出事!”

    範成德劉掌櫃兩人忙站起:“走,看看去!”

    出了村,河下遊靈岩寺邊牆外聚了百十號人,各持了鍬棍叉棒,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有人擠進人堆,叫道:“範東家來了,讓他老人家評評這個理!”

    河東劉老漢持了一把鐵鍬,上前指著被劃拉得不成樣子的河心道:“範東家,你來評評這個理。河西原是坡地多、川地少,收成不好,年輕人做生意走了大半,逐年撂荒,不足原來的七成。十來年了,河東和河西達了一條規矩,這地頭上水,耕播這月,河東河西一遞一天輪著上。冬日下得雪多,田糧蠲免,糧價又穩,今年他們開了上百畝荒地,就要改規矩按畝分水。河東地高原就缺水,不按時上水,幹得不成樣子。過了這月,地皮不透個三五寸深,這地怎麼種!正撕虜不開,誰也澆不上,讓那水白白流了!”

    “劉大頭,規矩是人立的,既是規矩就能改,規矩是視情視理視勢定的,今情勢變了,須得改,就是王法,也有個因勢而動,這又不是你劉大頭自家的地,自家的水!我河西鄉民出工力無數,好歹多開出三五十畝地,指望著這些地養活一家老小,有地就該上水,哪比得你們河東,有範東家罩著,各家多多少少能入些股,分三四兩銀子貼補家用,我河西家隻靠了這地頭生活。咋地,不讓澆,誰他娘的也澆不成!”

    “關三小,你那是放屁,那年你是咋說的?你河西家好吃懶做,把地荒了。荒就荒吧,河東家瞧著可惜,想過去墾了,你倒好,占了茅坑拉不下屎,還有理了?河西家地少,把水分了一家一半兒使,已是占了多少便宜。年輕的都外出掙錢去了,眼見種地有盼頭了,又回來開荒分水。地不是分的,這水就分不得!”河東有人怒罵!

    “有本事,你也出外麵做生意,自個打一番天下去,有那個能耐麼!”

    “關三小,你放你娘的屁!”

    “你小子再說!”

    範成德道:“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莫要爭吵!”

    話未說完,早有人笑了:

    “範老東家,這不管你事。我們和你不同,都指著地吃飯,你再說個天花下來,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

    “是啊,都五十多歲的人了,沒種過地不知這種地的難處!”

    “任天王老子來,這水今是要定了的!”

    “你敢!”

    “你動鍬試試!”

    範成德氣得滿臉通紅,止了止怒氣道:“大夥聽我一句!”

    “好,聽範老東家一句!”

    範成德道:“這水原本是公用的,按時都澆上了的好,不要生出事,一個村裏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撕破了臉皮都不好。坐下來,好好商議商議,總能找出個法子。”

    有人笑道:“範老東家這話說了豈非沒說一樣!”

    “明顯袒了河東家,這還用說麼?”

    “走,掘道去!”

    一夥人扛了工具往河道中跑。

    另一夥人嘩啦啦持了工具後邊追,邊追邊罵:“日你娘的,我看哪個王八糕子敢挖個口子!”

    “你敢罵人!”

    “罵你又能咋地,河西人就那德性!”

    “河東人不是東西!”

    早有幾個半大後生持了工具叮叮當當碰在一起。有人大呼,有人驚叫,有人四散退讓,眼見就要見人命!

    範成德道:“不要使性子!”

    劉掌櫃拉了把範成德,小聲道:“東家,你看!”

    範成德定睛一看,突見一團灰影擠進正高高揚起械具見陣仗的兩行人中間,也不知用了什麼法,聽得咣咣一聲響,眾人罵聲不斷:

    “誰這麼大力氣,虎口都快裂了!”

    “我的腕兒也麻了,誰他娘的使這麼大勁!”

    十數個當頭挑械漢子手中的工具紛紛扔了當地,或握手腕或握腳脖,呆立當地,醒悟過來,退開陣勢,愣愣地盯著那團灰影。

    “是無當師傅!”範成德道。

    “此人深藏不露!東家,莫非他真是……”劉掌櫃大驚。

    範成德道:“瞧他是有些功夫,先聽他說。”

    無當和尚正是靈岩院寺主持,一村人誰也不曉得他何時到了靈岩院,好象有些年頭了,卻深居淺處,見人不聲不響。今露了這手功夫,卻把一村人怔住了。

    無當和尚道:“諸位鄉親,不要見血。怨結得易,仇卻能解。今範東家出麵給調解,為何不聽?見陣仗於事無益,徒增煩惱。範老東家,您說吧。”

    範成德看著無當和尚,見他一臉誠懇,並無一點虛情,不及多想,尋了塊石頭站上去,朗聲道:“諸位鄉親,幸虧有無當師傅出手,救了你們。去冬雪下得勤,年頭好。當今皇上親政,蠲免天下錢糧,是咱鄉人之福,自應辛勞些,好好享了聖恩雨露,非為了點水爭得你死我活?我範成德不才,蒙天延村父老庇護,也占了這份天福水佑,有些收益。今在此將這份父老護佑的收益還了大家,不論河東河西,我每戶還大家十斤上好種糧,隻望諸位不要生出事端,毀了咱天延村千餘人的好名聲。沒有個解決不了的辦法,都要上水,為何非得在白天上,晚上年輕人遲睡會,早起會,多跑幾趟路,不全澆了!”

    “還是範老東家說得在理,咱咋沒想到!”

    “範老東家,我們聽你的!”

    “嘻嘻,說得比唱得好聽,你不就是聽清了範老東家給你家十斤種糧,倒得這般快!真勢利眼!”

    “你不勢利,先前的勁兒哪去了!”

    “呸,我不和你爭,我聽範老東家的。”

    範成德眼見人群惡氣平息許多,對劉掌櫃道:“劉掌櫃,你明下大營驛,將窯存種糧拉幾車上來,送與大夥,一戶十斤,萬萬不可誤了耕種!”

    劉掌櫃點點頭,回頭見無當和尚已步入山門,轉瞬無影。

    第二天一早,劉掌櫃早早備了車馬,下了大營驛。

    送走劉掌櫃,範成德見天色尚未透亮,下了堡門坡,順五道廟街轉了一圈。亂石鋪就的街道上,處處都是新鮮的冒著熱氣的牛羊馬糞,幾戶人家院內的楊樹、杏樹、柳樹紛紛從牆上探出來,已多了幾分綠意。晨風中多少揉了暖和味,鳥雀在枝上飛跳著啾啾直叫,聲音比冬日裏婉轉流暢了許多。沿下街一條穿越河東的明渠下去,直通柳林。

    範成德呼著清涼舒爽的晨風,不知不覺順渠道進了柳林。柳間,連舒幾個懶腰,正要回返,聽靈岩寺鍾聲疊起,心念一動,掉頭循鍾聲走去。

    山門外,無緣小和尚正持把掃帚清除山階。

    “小師傅,無當師傅起來了麼?”範成德問道。

    無緣順北牆指了指道:“師傅去那邊嶺間已有些時候,想是快回來了。範東家,你進去歇歇,等會兒,我去叫師傅。”

    範成德望望北牆外大溝間,笑道:“我也無事,正好同你家師傅一塊走走。”

    折了身,順北牆根下一條踩出的小道,朝嶺間走去。

    靈岩寺東西南三麵紅牆筆直成線,北牆卻順山勢走了半道圓弧。範成德走了百十餘步,轉了偏西向南。站在牆根,眼前是開開闊闊一片空地,遠遠見兩箭開外荒坡中間端端坐了一個人影,儼然不動。四圍是一大片墳場,也不知哪朝哪代範家的人選了這麼一處極偏的地方作墳地,年代久了,高高低低、聚聚散散擠了一堆,成了墳崗。

    範成德放輕腳步走進墳場,離背影還有數十步遠近,聽那影子輕聲道:“範老東家麼?”

    範成德道:“是我,早起了會,轉了這裏。好雅靜,無當師傅莫非在此修行?”

    無當道:“修行於心,心自無物,無謂之有,有謂之無;自有性心,何論時也地也。”

    範成德不言聲起到對麵,蹲下身盤膝坐了,抬頭望了望南山茫茫蒼嶺、雲天,道:“看這地勢,無聲無誘無跡,實羨慕師傅,有這種心靜,我卻無福。”

    無當緩緩睜開眼:“福隨人至,道隨人謀。範老東家世輩經商,吵雜慣了,難得一回心靜,就覺舒暢,不過是暫時一避而已。無奈天下勢利叢生,紛雜驚擾,多少人陷入其間不可自撥,這才是利之禍根、誘之疾患,唯無利無誘,方是人世大靜。範老東家雖身陷,心卻不亂,念著蒼生疾苦,印了佛家大義!”

    範成德道:“無當師傅莫要取笑我,我雖生於佛家境地,卻與佛無緣;早年投身商海,身上染了銅鏽味,脫不開身了。”

    無當道:“是佛非佛,是我非我,範老東家既生佛門之地,那佛原是隨這氣、這樹、這水印了佛跡,隻是範老東家不知罷了。”

    範成德仰頭笑道:“論佛我是外道。我隻信了一條,佛家揚善抑惡;既如此,何為惡何為善,請教無當師傅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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