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雲崗石窟緣份自由天注定 中秋月明前途全憑意執著

章節字數:10221  更新時間:09-04-03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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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剛過,秋風即至。眼見得禦河兩岸、城牆內外,白楊垂柳盡顯了敗意,那樹葉兒卻已耐不得塞外八月風寒,一夜間零零落落不成樣子。這時節,黃河南岸尚是紅花綠柳競相綻放,熱浪襲人,一件汗衫兒搭在身上倒覺多餘,偏過得雁門古道、廣武關口,四下裏遍是秋野蒼茫,一眼金黃。一道無盡無沿的內長城關隘,分明隔了兩個世界。

    再有幾日,便是中秋。沿街商鋪上早在月前已紛紛在鋪前空餘之地搭了火灶,一色土坯灰磚到頂,間抹了以切得碎粉粉的粟米杆兒和得稀薄勻實的“髯泥兒”,表麵塗得光亮滑溜,曰“月餅廒”。這“月餅廒”高不過五尺有餘,下臨風道開得一大灶火,火上開兩至三層高約二三寸、長及三四尺的“餅灶兒”,四圍相隔了鐵皮模架。鋪櫃內臨時雇得十數年輕婦女,置點月餅。家家戶戶一大早便起得身來,男女老少吆五喝六端了麵盆,擔了油簍子,小孩兒自端了盛滿糖、玫瑰絲、青紅線、花生豆、芝麻、蜂蜜、瓜子仁等餡末兒的盤盤罐罐一路飛跑著到臨近或熟識的鋪前“占位”。占得先位,便自是欣喜不已,忍不得偷偷嚐幾口香甜的佐料兒,被大人瞅個正著,便少不了一頓臭罵,便將那盤盤罐罐擱了街邊一溜跑得不見影蹤。

    鋪家接了活,便叫一聲“點爐嘍”。早有小夥計跑出來,將廒邊灶下的遮擋抽開,一條火鉤捅得幾下,灶間便煙霧四起。商鋪內早有和麵師傅、調料師傅忙開了,捏月餅的女人們尚自無事,便一人一個月餅模子端了手裏,嘻嘻哈哈扯些閑話,話題無非是誰家今年資本大,斤麵三兩油四兩糖三兩餡兒;誰家舍不得,卻是斤麵一兩油的“咯牙”餅等等。那手中的模具卻是自個喜歡的模印子,什麼“嫦娥奔月”、“銀河明月”、“犀牛望月”、“花好月圓”、“雙喜臨門”等盡是吉利話兒,單等麵案師傅一罷手,將那滿是油漬的麵朵兒揉出大小均等的麵塊,由填料師傅包得嚴實,便一個個搶過來塞進模具內,壓得平實,便擱了案邊輕輕一磕,那各色的月餅樣子便出來了。早有灶上師傅一個一個排列齊整地放在準備好的鐵托盤裏,火夾子夾了塞進“廒”子的“灶肚兒”中,幾層放滿,便添炭加火。

    半頓飯工夫,那月餅的香味便清盈盈地透了出來,彌散開來,滿街通香。燒製出的月餅,分酥皮、提漿,酥皮色澤金黃油潤,表皮層次分明,圖案簡單;提漿糖質純淨,卻是均上模印製,圖案精細。

    這幾日,通街人們忙著做月餅,置節食,店內客人自是稀少。一大早,宮蘭杏便忙著置擔出門“占位兒”,被範忠庭攔下。

    “妹子,且不用忙活。”範忠庭道。宮蘭杏愕然道:“少東家,眼見著沒些時日了。原估摸著你們要回家過這日子,便也沒備,卻是要在這飯莊過節,上下夥計十數個人,要吃要喝,這月餅當先備得些,不占位兒,左不得自個做吧。我告了你吧,我自是做不來。”宮蘭杏笑道,邊說邊自忙活。範忠庭笑道:“我爹早已派人給我們送些月餅來,這地方別看盡是花樣兒,卻不及我們繁峙月餅好吃。”宮蘭杏笑道:“你們繁峙月餅顯是有些特色了?”範忠庭得意地道:“你卻不知,我們繁峙中秋之夜吃的月餅卻是與此地大不相同,與天下月餅都大不相同。”見宮蘭杏驚疑地望了他,便又道,“偏我們繁峙家將月餅做成了月亮兒,是個渾圓的,個個雞蛋大小,香甜酥口,還有那疤餅,咬一口脆崩兒響,妹子顯是沒吃過的,估計明兒就到。今日個我們去雲崗石窟轉轉去,你去麼?”宮蘭杏搖搖頭道:“你們自去,我上街給你們采辦些西瓜。少東家原不知,我們晉中家,中秋節少不得這一樣,西瓜貼了喜音兒,這個頭又貼了圓,瓤兒又是紅,子又多又密,就指了咱一家子團團圓圓,歡歡喜喜,紅紅火火的意思。偏你又愛吃甜!”

    “就少東家愛吃甜麼,我愛吃甚味兒,蘭杏姐就不當回事兒。”範理陽走下階來,抿了嘴道。

    宮蘭杏臉一紅,啐道:“理陽兄弟,你倒有一斤豬頭肉兒便是一頓頂三頓了,省得什麼甜鹹!”範理陽偏了頭,故作委屈道:“蘭杏姐這話卻不是個理,我卻不省得甜鹹了,少東家省得了,你卻知得了!趕明兒,我也得省得省得了好,倒有個人掛念著。”範忠庭笑笑,沒作聲。宮蘭杏看了範忠庭一眼,眼光兒柔和許多,一扭頭道:“你們快快去吧。買得多了,還少了你吃的麼?那日裏街上見個小女娃兒,人家早走遠了,那眼直直地盯了半天看,你以為我不曉得麼。快快上街去,莫不得又碰了,拉回來讓我看看,是什麼俊妹兒倒險些把我們理陽兄弟的魂兒拉跑了。”範理陽搔搔頭,盡自嘿嘿地笑了。

    “我自耍去!賀大哥、薑大哥,走了。”範理陽叫道。

    賀雲鵬出來,眉宇間蹙了一層紋路,道:“少東家,你們去吧,我卻是有些不大舒暢。”範忠庭道:“咋了,病了麼?”賀雲鵬道:“昨日尚好好的,今早起卻是有些頭暈,那雲崗石窟我卻去過,道遠,你們去吧。”薑獻豐從屋裏出來,道:“雲鵬兄弟想是心情不好,且出去散散心也是個法兒。”賀雲鵬笑笑道:“我卻懶得走恁遠。”範理陽卻是急得不得了,便道:“不去罷了,我們自去,我們卻是沒去過。”

    範忠庭道:“那好,你歇會兒,幫著蘭杏妹子買些瓜果來。”賀雲鵬點點頭道:“你們放心了去吧。”宮蘭杏笑道:“這點事兒,我招呼了一個夥計自辦了,你卻不要走動的好,大過節的真病倒了,好吃好喝的不耽誤了!”

    一句話,眾人都笑了。

    雲崗石窟位於大同府西郊武周山北崖,距城內不過四十裏地光景。石窟依山開鑿,東西綿延竟有二裏遠,保存完整的有洞窟四十餘個,大小窟龕二百餘個,石雕造像竟達五萬餘軀,卻是世上規模最大的窟群。北魏和平年間,由一個叫曇曜的著名和尚主持,在京城(平城,北魏時大同稱平城,為國都)西郊武周山開窟五所,謂之“曇曜五窟”。其餘洞窟,大多完成於北魏太和十八年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前。令人驚歎不已的是,這五萬餘軀石雕造像,最高大佛達六丈有餘,最低者竟不僅寸餘。尤其是這大佛窟最是聞名天下,斷壁高約十丈,傳為曇曜譯經樓,窟分前後室,前室上部鑿一個彌勒窟室,左右各一對三層方塔,後室刻有麵貌圓潤、肌肉豐滿、花冠精細、衣紋流暢的三尊佛像。昔,酈道元流觀數番,自是稱歎不已,如此描述道: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壯,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煙寺相望。

    三人雇了車馬,備了些幹糧,便直奔那石窟而去。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便望得那斷壁聳然,人流湧動。階台下遠遠早密密地擠了眾多車馬馱驕,卻是熱鬧非凡。

    到得山門階下,卻見門庭上擠了一堆人,卻是吵吵嚷嚷不休。三人都覺詫異。

    “少東家,出了什麼事兒?”範理陽道。“倒象是在吵架,節跟下了,倒有番閑心跑這裏磨牙麼?”薑獻豐亦是不解。

    範忠庭道:“我們上去看看。”

    “你這和尚卻是勢利,中元前後進門尚是兩文錢,今卻無緣無故地漲成四文,平空地漲了兩文!”

    “想是過節沒得月餅兒吃麼,說出來,我們大家夥湊湊就夠你幾個老少禿驢兒受用了,卻用不著漲價兒吧?”

    “這禿驢!”

    叫罵聲不絕於耳,竟是有些惡毒,不甚中聽。看熱鬧的人有罵的,有笑的,有噓歎世風日下的,有完全湊熱鬧起哄的。

    三人站在人群外邊,眼見得台階下站了一個中年和尚,一邊對著人群合十揖首,一邊嘴裏兀自阿彌陀佛。後邊立了一個年老和尚,披了一件日潮汙爛的袈裟,同樣是雙手合十,卻低頭不語。

    範理陽笑道:“商家重地,這門錢也是水張船高,且看他漲得有沒有道理。”

    一會兒,想是那中年和尚被眾人指責得沒了主意,便不住轉頭瞅那老和尚。

    那老和尚走前兩步來,道:“諸位息怒,這門錢漲原是迫不得已。你等想來,這洞窟距今已是千餘年,風吹雨淋,毀壞不堪,再加之地上多年煤炭采空,已是根基輕陷,今雖漲得幾文銀錢,原備是積些資兒做修繕費用的,實非我等挪了用。除此之道,實無他法,還請各位施主兒諒解。”說罷,自閉了雙眼,再不言語。

    範忠庭歎道:“師傅這話卻是在理,看那石窟兒盡是破敗了些,積得些銀錢,好好兒修繕一番,豈不是好?”薑獻豐道:“這等人,盡在這兩文錢麼?”

    正自觀望間,忽聽得人群一陣驚呼笑鬧。眾人抬眼一看,卻見前邊一湧,兩個後生竟撥開眾人,讓一年輕女子上得台前。遠遠見那女子卻是一身翠色衣裙,衝那老和尚打了個揖兒道:“師傅,大節下,今兒來觀光的人自是不少,都不及想得門錢兒漲價。大老遠來一趟自是不易,今這門錢兒我全包了!”

    人群中頓時一陣驚詫聲。見那女子衝身後一招手,早有一個後生畢恭畢敬地從後背的褡褳兒取出一錠錢來,竟是閃閃發亮兒的一顆銀錠子,足有二十兩上下的樣子,愈發惹得眾人一陣嘖嘖叫喊。

    那後生將銀錠穩穩當當放在條桌上,便衝後一招手,大聲道:“諸位,還等什麼,門錢兒全交了,進門來罷!”

    眾人一陣叫好聲,笑著、鬧著、大呼著各自親友紛紛往那門道上湧去,一瞬兒,連原自退了後邊,不準備進山的人流亦湧了上來,理直氣壯地往裏走。

    薑獻豐笑道:“今倒省下十數文錢了,走,我們也趕趟兒去!”範忠庭道:“這女子出手倒如此大方,整整一錠銀子,卻夠多少門錢的收入了。”薑獻豐道:“管他呢,我們且進去看看再說。你道這女子是誰?”範忠庭奇道:“是誰?莫非你認得?”薑獻豐搖搖頭,道:“卻是不認得。”範忠庭掂了腳尖,死力地向上看,搜索了番肚腸,吸了一口氣道:“瞧著倒有些麵熟,卻想不得在哪裏見過也似的?”薑獻豐笑笑,壓低了嗓音道:“少東家,你倒瞅瞅理陽兄弟的樣兒便知。”範忠庭一回頭,見範理陽眼直勾勾地盯了那台上女子,一手摸了下頜兒,眼裏唇間竟是笑意兒溢得滿滿當當的。

    範忠庭大悟,笑道:“卻是那女娃兒!”薑獻豐笑道:“正是那日被理陽兄弟撞了一頭的女娃兒!倒是有緣!”範忠庭竟自捂了嘴,輕笑道:“卻是有緣,有沒有份兒卻不知曉。走,我們進去。”

    一路遊玩,範忠庭、薑獻豐兩人興致盎然地一路看那風光,偏是範理陽一付魂不守舍的模樣,一邊自顧不暇地說些不鹹不淡地話,一邊眼睛四處搜尋。

    正自張望間,不防有個後生走近前來,當麵攔了三人,拱了手道:“三位留步。”三人一看,卻是與那女娃相跟的後生。範忠庭與薑獻豐對望一眼,甚是疑惑,卻不知明裏。

    範理陽卻明知故問道:“你是誰,我們不識得,為何攔了路?”那後生笑道:“不敢,不敢。這位想必就是當日為彭老東家提得墨寶分文不取,卻早已名聞我大同府的繁峙天延村理陽先生便是?。我們家小姐托我卻有一事相求,不知範先生肯不肯賞得麵子。”

    三人眼見那女娃就在百步開外的欄杆處站了,神色焦急地往這邊觀望不止。範理陽正待要說,範忠庭道:“噢,是這事兒。卻不知你家小姐是哪個府上的,出手不凡,倒謝了她給我等交了門錢。”那後生一曬道:“這倒不用謝。我家小姐曆來大度,大同府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你們是外鄉人,大概還不知道我家小姐,名震晉北的彭老東家,你們都知道吧?”範忠庭道:“莫不是範老東家的千金?”那人撇了撇嘴,自是豪氣十足,道:“正是彭小姐,玉媚是也,大同人都稱媚妹兒。我家小姐賞得這位範理陽先生的字,請他過去說句話兒。”範理陽滿臉都是光彩,眼睛骨碌碌地往那邊瞟個不住,恨不得撥腿兒跑了去,卻暗自裝得鎮定。範忠庭和薑獻豐忍了笑,正色道:“既是你家小姐有請,我們豈有相托之理,卻不知我們這位兄弟肯不肯說話?”那家人見範理陽一臉鎮定,倒是有些急了,不住打揖道:“範先生,且請去,連這點事體辦不來,我等倒有些罵得挨了!”範理陽道:“我過去瞧瞧?”

    一邊說著已是腳步兒擰得不急當。薑獻豐凝眉道:“這個我們且不管,你去自去,何問我等?”範理陽笑道:“我們都是兄弟嘛!”

    範忠庭和薑獻豐一邊暗自笑,一邊將話頭漸漸扯了彭世農身上來。不大一會,卻見範理陽已是樂滋滋地踱著方步兒過來,臉上卻是掩飾不盡的春風得意。

    “理陽兄弟,可得豔福麼?”薑獻豐笑道。範理陽擺擺手道:“她倒讓我過了節,瞅個空兒,幫她寫個扇麵。”範忠庭道:“理陽兄弟,倒是桃花運兒來了,可答應了麼?”薑獻豐道:“這還用得問麼,你看看那臉色兒,恨不得今晚上就去!”

    範忠庭哈哈大笑。

    在大佛前,範忠庭停了腳步,從懷中摸出足有一兩左右的一顆銀錠,輕輕放了供桌上,自撥了柱香點了,端端莊莊跪下,閉眼思謀一番輕輕道:“望佛祖保佑,我‘天香居’財源茂盛,生意興隆!”

    範理陽和薑獻豐自知,雖則飯莊內上下人等忙裏忙外,生意兒卻是一般,起初兩個月,銀子竟是一個勁往裏塞,卻不見丁點回音。客流稀少不說,單是一個現錢交易就堵了大部回頭客。後期雖是靠著服務周到、酒菜量多拉了一部分客源,卻滿打滿算,合個開銷兒,贏利卻是說不上。

    中元節前,範成德差人快馬送來二百兩銀子,稱以備不虞,並告之範忠庭切莫生急。這二百兩銀子端的是時候,範忠庭正自為無流動銀錢發愁,堪堪兒解了燃眉之急。這稀稀落落的生意,眾人一番熱乎乎的興勁兒,便有些鬆懈,賀雲鵬更是急得拖了場子,竟是病了。

    範忠庭上完香,三人一路無話出來,已是天過未時。

    薑獻豐見範理陽一個人獨自低了頭兀自邊走邊連連點頭,便道:“理陽兄弟,你倒肚子裏邊有個想頭了,黑夜裏看來也是睡不個踏實覺了。”

    範理陽沒言聲,走著走著突地停住,兩手一拍,自言自語道:

    “有了!”

    範忠庭和薑獻豐被他嚇了一跳,驚道:“你倒有什麼想頭?”

    範理陽道:“少東家,我倒有個法子,或可讓我們飯店多些利潤,若是行得通,或可比如今多三五倍利不止!”

    範忠庭和薑獻豐一愣怔,笑道:“你倒說說看。”

    範理陽就地兒蹲下,撿了一根枯枝兒在地上寫寫畫畫,道:“少東家,薑大哥,你們且聽聽這個法子使得使不得。”

    兩人大奇,竟不顧黃土煤麵兒,就地兒盤腿坐了,道:“說說!”

    範理陽道:“我卻是受那彭小姐的啟發,我們飯莊兒為何不能也來個全程包辦?”範忠庭道:“全程包辦,咋個包辦法?”範理陽索性也就地坐了,興奮地道:“兩個法子。一個是包幹,就是咱們可推出幾個檔次的食法兒來,比如,五兩銀子席麵定個標準來,就那幾道酒菜,可讓人隨意挑得三五樣;十兩銀子定個準兒來,三十兩銀子再定個準兒來,以此類推。這樣一來,諸如我們預先設好了定星,任那客人挑來挑去不過那些酒菜,銀子卻是預知的,讓客人心裏有底兒,又多了挑選的餘地,顯見得是為客人著想,我們卻省了料省了事。其最大的益處就在於,讓客人進門選標準,一旦定得標準就得先交銀子,既防了飯後賒帳,又在心裏邊給了客人作主的空間。這是一。”

    範忠庭和薑獻豐聽得極是有興頭,便道:“二呢?”

    範理陽想了想道:“這二嘛,得少東家我們先破些費了,就是回扣。”兩人不解:“回扣?什麼回扣?”範理陽道:“這是針對大席麵的。少東家且想想看,這大席麵在哪?一則城內婚喪嫁娶是一個例,另一個就是官家。”薑獻豐道:“你倒細說說,我卻愈是聽得不解了。”範理陽看看兩人,道:“其實這個道理簡單之極,就是我們預先打出牌子,把優惠的條件兒擺了明處。比如說,逢個城內婚喪嫁娶包辦酒桌,如吃得一百兩銀子,我們店內返還五到十兩,讓人覺得這銀子出去還能有個回音兒,一來我們飯莊兒雖少收入了些,卻賺了聲譽,賺了回頭客;二來這其間卻有個互惠互利的意思在裏頭。這個法卻是對著一般人家。而對官家這個大莊東,我們卻不能明裏說了這回扣。”

    範忠庭聽了,將辨子往後一甩,挪近了身子,不住點頭道:“不能明了說這回扣,那怎麼個暗法?”

    範理陽道:“看這大同府,府廳、同知、通判衙門兒十多處,那大大小小官員兒能塞了一個禦河橋,顯見是放不下,哪個不是車馬炫耀般盡入酒店飯莊兒,一切花銷盡是鋪排爭著露臉顯擺,又有幾個是吃自己銀子的?自是不心疼,把這府官兒拉了來,盡有一兩個衙門兒盡夠我飯莊一年好買賣了。”

    範忠庭聽了,不免有些喪氣,嘴裏嚼了根草節兒,道:“這一個道兒顯見不合理,你道這衙官兒聽我們使麼,咱叫他來就能來了?”薑獻豐亦笑道:“這當得理陽兄弟,別說是知府大人,就那同知、通判的官兒你拉得一個半個,這事兒準成。”範理陽卻也不在意,笑道:“閻王爺難見,可這小鬼兒卻好見。這天底下,能使小鬼兒乖乖喝話的你道是什麼?銀子,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範忠庭道:“你是說打下頭人的主意?可這衙門百道門千條窗的,卻是找得個主兒,這主兒還得通手有這個拉攏安置官員老爺生活起居的權。”範理陽站起身來,眼睛緊盯著遠處湛藍深邃的雲天,狠狠道:“莫師爺!”

    範忠庭和薑獻豐同時驚道:“就是整日裏在禦河橋一帶四處轉悠、大肚子的知府衙門裏的莫師爺?”範理陽點點頭道:“正是。我聽得人說,這莫師爺雖無品無銜,是個落魂舉人,不過卻腹蘊機謀,熟知兵法,據說有洞悉雄略之才,先年在平叛曆次大同府內義軍時,建立累累功勳,甚得知府大人賞識。”

    薑獻豐沉吟道:“卻不知這莫師父吃不吃這套兒?如若是個銅牆鐵壁怎辦?”範忠庭道:“不怕他清廉,就怕他不愛錢!”範理陽飛起一腳,將地上一塊石子踢得老遠,道:“正是這個理兒。”

    中秋之夜,塞外古城大同端的是熱鬧。時下,朝廷八旗勁旅、綠營漢軍各路征討捷音頻傳,波及全國範圍內的義軍幾被悉數剿滅,尚餘南明小朝廷,已是氣息奄奄,朝不保夕。北京城內,十六歲的愛新覺羅。玄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專政弄權的輔政大臣鼇拜及其餘黨盡數鏟除,政局趨於平穩,天下終顯安寧之勢。康熙帝一掃政壇陰霾,由掛名兒皇帝走向前台,走上親政之路。各省、督、撫、州、縣等官場無不想盡法兒,極盡能事在這節日大搞民眾聯歡,大顯局勢安定、與民休息的意思。

    還不到掌燈時分,陰暗了的天,人們原想著那月亮爺兒要被雲遮了,卻漸漸拉開了層脈。午後,四下裏便起了風,護城河道兩岸的垂楊柳率先舞得晃晃悠悠,風掠過河道裏平砥如鏡的水麵,略略掀起一圈圈湧蕩不定的瀲漪。官道上仍三三兩兩遠道而來未及歸家的人們紛紛駐了車馬看那猙獰天色,莫不有些委屈:顯見得是要下雨,這中秋團圓節卻是過得不盡人意了。誰知未及黃昏,風卻突地住了,籠罩了滿天的陰雲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天空星辰密布,瓦藍的底兒,深邃遼闊。人們紛紛驚呼,這分明寓示了康熙爺力挽狂瀾、撥雲見日的莫大功勳,竟是連老天爺也觸目開恩了。

    大同城內各條街巷通弄,清石板路麵被漸漸升起的明亮月光兒照得泛了光潔透亮。沿北禦河一帶商家雲集街麵上,麵鋪的羅圈彩帶幌子、棉花鋪的紅條紅穗幌子、藥鋪的兩三角一四角的幌子、樂器鋪大圓鼓幌子、酒飯鋪金魚兒帶尾幌子等盡自層疊林立,彩帶兒紅得純鮮、黑得凝重,即亮堂又極有跳躍感,將偌大一個長街扮得風姿綽約、深厚濃重。從各個鋪櫃內傳出大人們的說笑聲、小孩們的打鬧聲,都自忙碌著在各家院落兒裏擺出大條案子來,上麵早早擺了十數個盤盤碗碗,裏麵供了月餅、糖果、西瓜、蘋果、梨、葡萄、毛豆等品類,光這月餅就有十多個品種,這大同府本就各路商人雲集,各地過節鄉俗自然隨人到了地頭,幾乎彙萃了整個三晉特色。那月餅,有拓了模兒印了福祿喜禱的圓餅兒、有刻了圈道印了彩的方餅兒、有簡略點了紅點子的球狀圓餅兒、有層層斂了皮末兒的酥餅兒、有幹脆包了糖餡兒的實餅、更有那拓一大大月字的薄餅,那大的卻如磨盤,小的卻不及半個手掌,那厚的盡可包了斤半餡,那薄的卻似光剩了皮。供得有些時候,得先讓著月亮爺吃得飽了,人們方能開飯。開飯之初,大人小孩們以吃供品為討得吉利,含了個與月亮爺分享美味的意思。

    “天香居”內自是熱鬧非凡。

    五六個夥計都是外鄉人,按理俗,都應得回了家去團圓,卻見少東家留下過節,便紛紛打消了回鄉的念頭。這三晉出外謀生者,走南闖北慣了,生了哪裏都是家的念頭。節不是正緊,掙得銀錢才是理。

    “天香居”當日歇業一天,院裏院外,一派忙碌氣色。店裏幾個夥計按照範忠庭吩附,出街麵上弄了好大一副豬骨頭,不及晌午便洗淨了安頓進廚下的大鍋裏,燉了多半天,到得日落時分,已是香氣漫得一院。

    宮蘭杏儼然成了半個主,指使夥計們搬桌抹凳點香上供,忙得喉嚨倒有些嘶啞,卻是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當院擺了一張可容十五六人同座的桌子,十多個涼菜熱菜一溜水往上端。一個夥計當院大叫:“起鍋嘍!”早有人上前便揭了燉鍋頭的鍋蓋。

    範忠庭坐在桌首,回頭朝東房望望,歎了口氣道:“雲鵬兄弟倒累得不輕,堪堪兒過節竟病得下不了地。”宮蘭杏一邊在桌上分發碗筷,一邊笑道:“前兒個著人看了,受了寒氣,一是累得二是熬的,配了些藥,躺得歇息個三五天,些許好了。”範忠庭起身道:“不能起身兒麼,我去看看。”宮蘭杏笑道:“少東家,用不著你,他全身燙得曆害,沒力氣下不了地的,我自給他做了一些爽口素食。這一大家子人,能離得了你,你須得招呼他們,我去看吧。”

    宮蘭杏從南房端了一碗韭菜燉蛋黃,又拿了兩個酥油餅兒進了南房。

    大炕上,賀雲鵬躺在中間一動不動,唇角幹裂,眼窩深陷,麵色臘黃,眼睛瞪著屋頂直愣愣一動不動。

    宮蘭杏用手試了試額頭,竟還是有些發燙。

    “蘭杏姐,月亮圓了麼?”賀雲鵬微弱地問道。眼見得平日裏鐵打的個後生說病就病得起不了炕,宮蘭杏竟不住有些哽咽,跨坐在炕沿邊上,用小勺子將蛋黃攪爛了,又將月酥餅兒叉碎了,拌在一塊,道:“一天隻喝了些水,卻沒吃丁點飯,不是個事兒。來,我喂你。”說著用勺子挖了半勺月餅末蛋黃兒送到他唇邊。

    賀雲鵬張開嘴,費力地吞了,問道:“唉,蘭杏姐,這些天我這心裏一直不大暢快,卻似有個症結堵得慌。”宮蘭杏怔了怔,道:“雲鵬兄弟,你和你爹你娘一樣,是個要強人,你是惦記這個飯莊的生意,我知道。”賀雲鵬頓了頓,道:“開這莊子花了近二千兩銀子,你卻不知,那一千五百兩銀錢本是範老東家的。範東家是個唯義之人,他收留了我,我卻擅作主張說動少東家動用這筆銀子開了這飯莊,少東家又未經老東家同意從糧款裏提了三百兩銀子,原想指望將這生意開得大些,我自苦些累些不當緊,卻不料成這般不死不活的光景,我心裏堵得慌。”宮蘭杏奇道:“我原以為那一千五百兩銀錢是你的股金?竟是範老東家的。”賀雲鵬搖搖頭,便簡略將二十年積攢北上天延村還錢卻被範成德拒收,自己入商鋪的事說了,提及二十年母子倆相依為命的話頭兒,宮蘭杏竟聽得眼淚汪汪。末了,勸他道:“你且莫要為這事傷心,範老東家這番情自是有的時候報,再者,我隱約聽得他們幾個正為生意想法子呢,原是你病著沒跟你說。我倒覺得,少東家並沒有絲毫怪怨的意思,你卻多了心。”賀雲鵬道:“可我卻覺得對不住範東家,沒給他掙著銀子倒罷了,反積壓了在這攤子上。我咋就沒我爹那本事。可憐他們去得倒早。哎,我也是個苦命之人啊。蘭杏姐,你在我跟前兒,我總覺得我娘好似還活著,我想我娘!這大過節的,不知道我爹娘在地下吃得什麼、穿得什麼,想得我麼?”說著說著,大滴大滴的眼淚便不住地順臉頰滾落,“你道少東家不回家過節,他是想著還有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兄弟,怕冷落了。他的心,我知道,可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對不住範家。我也覺得不應如此想,可由不得我。這些日子,一到天黑些,我睡不著就躺炕上瞎想,可這由不得我。”宮蘭杏停了手中的碗筷道:“我們都是苦命人兒,沒有個家,沒有個遮風避雨遮風之地,原想了這一生便算了,卻被你們救了來,想死卻是不容易。你看看這周圍街道兒,大老遠都不是外地商人,他們豈不是同我們一樣,有家回不得麼?誰讓我們都是商家,生在這商家裏。可想想也是,既是商家,就得受些妻離子散、兩地分居的苦楚,你們男人還是好說些,我們這當女人的,縱有苦還沒地兒說。外人還道我們這些商家有的是銀錢使,盡自眼熱,可誰又能嚐得我們這些苦味。”

    賀雲鵬歎了口氣道:“自古商道凶險,外勢尚不算得凶險,精神卻是種種熬練,這才是大凶險。蘭杏姐,現下我倒覺得好了許多,心裏頭也舒鬆多了。你放心,好些了我自會振作起來經營這攤仗,咱商人從來都是受得天下苦楚的,範老東家說得對,我們這些年輕人尚正少了曆練,比起範老東家和我爹那陣子,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正說著,南房門開了。範忠庭一幹人進來,聚在炕沿邊上。

    範理陽奇道:“蘭杏姐,你咋的了,好端端的怎地……?”宮蘭杏嗔怪道:“誰知我好好地喂他,他倒想起他爹娘來了,攪得過節的心思兒也沒了。”範忠庭道:“兄弟,你自養病要緊,生意上的事我們自會想法子,等你好了,生意想來就有起色了。”賀雲鵬艱難地側了側身子,道:“少東家,你放心,我這身子我心裏有數兒,過不得幾日便會痊愈,這些天累了大夥,好些了,我自當補報。”範忠庭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倒是見外了。我們幾個倒有了想頭,等你好些我們自會和你說。”賀雲鵬道:“真的?”範理陽端了碗,用筷子敲得脆響道:“你倒放心,保準難賺得多得數也數不清的銀子。”賀雲鵬點點頭,道:“我沒別的想頭,自想把這飯莊開得紅紅火火,為範老東家在這塞外大同府開得一片天地,立了腳跟就行了。”範忠庭道:“不光要開得紅紅火火,我們要把這‘天香居’做成全大同府最大最賺錢的飯莊,以後還要將生意往各鋪櫃拓了去,豈是這點子攤仗就能容得下我們麼!”賀雲鵬的眼睛一亮,道:“少東家,你的心比我大得多了,我自愧不如。不過,我賀雲鵬既把這生家全部交了你範家,我自會隨你一條道兒走!”

    說著,竟是掙紮著坐了起來!

    宮蘭杏笑道:“雲鵬兄弟,一聽這生意,便精神了。”範理陽邊上打趣道:“想是把蘭杏姐當娘了,既讓蘭杏姐喂你,你當得叫一聲娘親,我們好聽聽!”

    一屋人哈哈大笑。

    宮蘭杏道:“你倒一碗骨頭也堵不住你嘴,你當這娘是好當的麼?明日,你起不了炕了,我自會喂你,你當我娘麼?”範理陽笑道:“使得,使得。有人這樣子喂我侍候我,別說是娘,就是叫聲奶奶,也是值得。”宮蘭杏起身,放了碗筷,作勢往出扶他,道:“你這嘴!快快吃飯去!”一夥人笑著湧出來,自去飯桌邊吃將起來。

    宮蘭杏道:“兄弟,覺得好些了?”賀雲鵬笑道:“心裏卻是不堵了,身上倒有了勁,恨不得這就下地經營攤仗去。”宮蘭杏將勺子勻了些飯食,又吹了吹道:“做這商家,銀子得失原不可看得太重,身子骨兒卻是正經本錢,沒個好身板兒,甚都做不來。”賀雲鵬一口吃了,道:“蘭杏姐,你且不知,我們晉北商家想這千裏苦寒,卻不是盡為了那名利銀錢!”宮蘭杏笑道:“不為銀錢為的甚?”賀雲鵬掉頭望望窗外那明嶄嶄的月亮兒,正容道:“為那攤仗,大大的攤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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