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44 更新時間:11-11-13 15:05
樂聲漸漸遠了,人聲笑聲也隨著窗外一點一點浮上來的月色慢慢褪去。丫鬟婆子們從金鉤中輕輕撈下簾子,將新娘攏在一片湖色的帳幔中,她們悄無聲息地退下,臨了的一瞥,看見王妃娘娘那一襲脹滿了眼簾的鮮紅羅衫,被那紗縵柔柔一拂,像一潭寂水中靜靜漾起的微瀾,晃著,晃著,便又平息下去,看不真切了。彩鳳齊飛的大紅圍屏將泠泠的月光阻隔在新人床前,那隻鳳銜著一泓暈開的月白回頸深望,另一隻卻隻停在原地,振翅引吭,並不看它。錦繡繁華,方寸天地,金的絲紅的線,都是頂吉祥歡喜的顏色,卻織出一幅冷漠的圖景。王妃枯坐了許久,隻聽得玉漏一聲、兩聲……一年,一百年。應該是有這麼長的。她想象他挑開她的喜帕,從一片紅色的汪洋中望向她的那一刹那,會不會也是這麼長。實在難捱。手邊的香囊一針一針縫得縝密細膩,上麵的紋案她想了大半月不知繡什麼好。龍鳳,雙喜,八寶……都太俗了,他定是瞧不上的。真要把自己的心思一針一線穿鑿上去,她又抹不下那點衿羞。她幾乎忍不住笑自己多事了,皇家珍玩寶貝那樣多,或許人家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小東西,可她把自己的心裝進了裏頭,從此便要掛在他的身上,撇不下,也拋不開,再也不屬於自己了。
窗外蟬鳴一聲一聲刮進帳來,不知疲倦地,王妃坐著聽了半晌,覺得耳畔有些疼了。出門前娘親千叮嚀萬囑咐,嫁入天家不比尋常,女兒家的禮數是少不得的,她端著身子不敢妄動分毫,她想,他若是再不來,她會不會就此坐到天明,以這個姿勢,就這麼坐到天荒地老。她不著邊際地胡亂想著,卻冷不防空寂的屋子裏突然傳來一聲門響。她像被蟄了一下,那聲音並不大,卻異常清晰,比起那尖銳的蟬鳴刮人似要更疼上幾分。不錯的,他的腳步聲。像舞樂中踏亂的拍子,沒輕沒重地敲在她的心上,她控製不住自己,控製不住自己的心,它激烈地在胸口掙紮著,炙熱得要將她焚化一般。她聽見他越走越近,最後在一汪紅塵墨泉中發現了她,他拿起桌上的金稱,不知道這一掀,會掀開她怎樣的年華。此刻,她是真的怕了。王妃緊緊閉著眼睛,雙手藏在袖中輕輕顫著,她忽又覺得冷,冰涼冰涼的,滲進骨頭裏的冷。眼前忽地刮過輕風,麵上一涼,暗色之中有暖紅的光照了進來,她的身子也不由跟著震了一震,許是燭光的跳動。那人揭了帕子坐到她身側,突然笑出聲來,“這樣害怕我?”隻一句便讓她羞得窘迫起來。她循著暖光的方向轉過臉,看見他遮住了榻前大半的燈火,那餘下的光照在自己的眼睛裏,映得他的笑容如太陽一般通明。很多年以後,與他分別的最後那日,滿目淒絕的素白之中,她隔著一個輪回的距離這樣看他,她想她此生這樣安寧滿足的凝視僅剩這一次了。第一次她滿腹衷情不可陳,最後一次,也沒能來得及告訴他。在他麵前,她永遠如此笨拙。
“冠子取下吧。”他看著她,笑了笑,“挺沉的。”她慌亂地應了聲,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這一身繁複的行頭妝扮得不易,取下也要費一番功夫,信王道,“轉過來,我幫你。”
他把鳳帕鋪平了,一條腿搭在榻上,伸手一樣一樣替她摘下金簪玉釵。長袖一陣一陣掃在她的脖頸上,她感到胸口被不安分的心跳撞得生疼,連呼吸都是困難的事了。他的動作極輕極柔,吐息近在耳畔,像一簇簇的蒲公英吹在頰上,她忍不住輕輕縮了縮脖子。他停下動作,問她,“弄疼你了?”她忙搖頭。信王看著帕上的釵環不由笑道,“我原不知道女兒家的頭發裏可以藏下這麼多東西。”她極想看他的表情,便微微側過身,“我……我自己來。”信王沒有堅持,由她一旁收拾,左臂肘朝後撐在榻上,十指攏在一處同她閑話,“今日去府上親迎,怎麼不見你父親?”她微微一怔,低聲說道,“父親他……說是身子不大爽利。”信王“哦”了一聲,“倒是巧了。”默了一會,又道,“他不該這樣怠慢你。”王妃心頭吃吃一痛,忽然就落下淚來,“我……我也不知道是為何。”信王彎了彎眉,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往下說去。他看見榻邊手臂一般粗的龍鳳燭快燒盡了,燭淚一層一層滴落又凝固,最開始的鮮紅色淺了,後來的顏色便沉沉鬱鬱堆在一處,像厚重的繭殼,像冥頑的桎梏,又像魏忠賢詭譎陰冷的臉。周家不是怠慢女兒,瞧不上他這個無權無勢的閑散王爺罷了。周奎賠了女兒,自然沒有好臉色給他看,他在心底笑,笑周家打錯了算盤,笑王妃錯付了終生,笑這波雲詭譎的命運,也笑他自己……他看見蠟燭的光微微一晃,暗了,又一晃,滅了。黑暗中寂靜無聲,隻剩一地冷白穿過圍屏,細細碎碎鋪成錯落的斑點,像一串明晃晃的珠淚,沉甸甸的。他對王妃說,“天色不早,你先睡吧。”帳幔一陣輕輕抖動,很快便歸於一片平靜,風聲吹在耳朵裏,振聾發聵的響。她覺得窗外的月亮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像被蒙上了一層潮濕的水汽,她拚命想看清,卻被太多東西遮擋了視線,隻能瞧見它淡淡的,鵝黃色的光暈,叫她愁悶,又哀哀地歡喜。
墨灰的天,疏疏的星都讓月光掩住了。那清暉直直地照下來,映出竹葉一層又一層沙沙的重影,在冷風中梭梭地顫動著,像女子走動時婆娑靈動的身姿。天井裏的海棠花開了,柔嫩的蕊瓣沐著夏夜純白的月色,似是被胭脂澆透了,恣意地舒展,綻放著。它一定是覷見了回廊下那個長身玉立的男子,斜斜地倚在闌幹上,他的衣袖同簷角的風鈴一齊輕輕擺動,攪亂這千花如海,萬花如繡。他默默站了一會,低頭望著手中的玉簫,通體澄明,握在手中是極蕭索的觸感,他輕輕摩挲著,猶疑著,將它舉到唇邊。渺渺的調子在茫茫的夜裏嫋嫋散開,如同午後日光下一縷寂寥的茶香,好聞的味道,卻是苦澀的。“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這樣的夜裏,他看不見日光中的金色浮塵,那些微小的顆粒緩慢地飄動著,帶走了兒時那一粒一粒細小瑣碎的溫暖,它們永遠隻沉澱在去年舊日春景之中,悠悠地踱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可終究是靜好的日子。冰涼的蓮子,枯梅的寒香,熾烈的驕陽,濕冷的花梨炕……哥哥坐在棗樹下削竹片,肩膀像起伏綿延的山嶽,沉和,安然。給你做個小竹哨吧,很好聽的聲音,你若是喜歡了,下回教你吹點有趣的。他說著,把那小東西遞了過來,小人兒站在一樹花影中,覺得喜悅是那樣清晰,深刻,悠遠。他荒涼的世界中畢竟有這樣一個兄長,這樣一點光。
他有些驚了。這是誰的歌聲?信王收住玉簫,朝東折了幾步,那清越的聲音愈發明晰了,和著低低的琵琶,像一串串搖動的鈴鐺,字字珠璣打在他的心上。他著了魔似的走過去,走到她身旁,覺得心底突然由衷地湧出一股莫名的悸動與歡喜。那蕭在手中又涼了幾分,他微微靠在角上,聽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聽她唱花花草草由人戀,聽她唱淚花打迸著淚魂飄,西風無端碎綠摧紅,殘生今夜雨中休。他閉目靜靜聽著,淒冷的詞句中感到浸往四肢百骸的哀戚,他甚至想,不若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這兩人互相並不打擾,她這邊一曲幽幽唱完,信王才開口道,“不是江州司馬,也要淚濕青衫了。”沅沅冷不防聽到他穿雲擊石般的玉聲,詫然轉過身,望著他,卻又低了頭,“我……我不該唱這個的。”她有幾個膽子,在王爺大喜之日作這等哀聲?信王笑,“那你為何還是唱了?”月亮將灰紫的天映得有些淡了,沉雲一朵一朵托住冰輪,影影綽綽的。她說,“他們總讓我唱高興的曲子,可唱的時候,我是木的,傻的,沒有情感的。我並不歡喜,唱不出高興的意思來。方才那個……總讓我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情。”信王道,“高興的事情,還是難過的?”她側了頭想了一會,說道,“應是這輩子最珍惜的記憶吧,不論好的壞的。”信王沉吟,“不論好的壞的……”他似是歎了一聲,拈起玉簫又吹起幽咽的調子,那樂聲悠悠爬上院子裏的大棗樹,在稀疏的木葉中縈繞穿梭著,像走過這麼多年來明明滅滅的悲喜,總是無法忘卻的。簫聲和入了琵琶,更添愁緒,每一處宛轉低回,總似蝶入花心般奇妙的契合,十指翻動間幽韻迭起,波紋暗連,他不禁愕然了。
“這曲子……你從何得知?”
當年在宮中侍奉王駕,她伴在他的左右朝夕不離。皇帝滿腹情愁苦悶無處排遣,便隻好寄聲於這管弦絲竹之中。他平日沒有餘暇吟詩弄畫,卻實實喜愛這五音七律,每每作了新譜,總要付予她撥弄彈唱,他的曲子,她哪一首不知,哪一首不會?沅沅又被惹動了愁腸,隻覺得心中淒惘難抑,她不知如何對答,隻好搪塞道,“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不知不覺就接上去了……”他大笑,“這可是真真有趣了!竟是今日得遇知音嗎。”信王緩緩說道,“這本是我當年離宮作的舊曲,隻寫了半闕,每要補完之時卻又覺得興致缺缺,便一直擱置了。卻是我最喜愛的一支。”沅沅道,“世間萬物總難完滿,月有盈虧,滿要招損,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他擺擺手,笑道,“罷了,我們不說這個,以後填上詞,定要讓你一試先聲。你剛才唱的牡丹亭,繼續吧?”他揚了揚手中的蕭,“我也來湊個熱鬧了。”沅沅亦報以一笑,她轉過臉去,及腰的長發在風中輕輕擺動,碧色的羅衣,領口露出一點點淡色,讓他想起江南浮波中的菡萏,在一湖馨香中隨著畫舸一路淌下……竟就停在了他的麵前。食指輕點,送出一段孤冷樂風,被那琵琶纏繞,化成一曲癡纏,竟然就繞進了心裏。他想,還會有這樣的女子嗎,能與他月下當歌,琴瑟和諧,脈脈不語,卻暖人肺腑。從前沒有,錯過了這一瞬,未來便也不會有。他不由輕歎,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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