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48 更新時間:09-04-18 15:44
簡明當晚有應酬,沒有趕回曦園吃飯。穆遙在客廳裏踱來踱去,六神無主,這一刻尤其想見簡明,他卻恰恰不能陪在身邊。直到將近十二點,才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穆遙返回房間,坐到椅子上,一時心靜無波,期待太久,已經消磨了最初的熱切。
不一會兒,感覺到那雙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簡明的聲音透著疲倦:“打算回去幾天?”
“兩三天。”穆遙回頭問:“很累吧?”
“嗯,還好,這些應酬沒完沒了,煩人得很。”簡明扯鬆領帶,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進門還沒來得及去換衣服。
“坐我這裏,”穆遙站起來,拉他到自己的椅子上:“這裏不靠牆,我幫你按按頭。”
“嗬,”簡明閉上眼睛,頭搭上椅背,笑道:“你還會這個?”
“不會,我是亂來的,你是實驗品。”穆遙笑道,輕輕地將手放上去。其實他真的不會,隻是想觸摸一絲溫暖,一縷溫情。穆遙看著自己的手指在那濃密的黑發裏穿行,如同愛撫甜蜜的時光,輕悄如在暖春的薄冰上遊走,唯恐驚碎夢境。
簡明的手伸上來,把他拉到身前,讓他坐在腿上:“小遙,你有心事?”
“沒有啊,”穆遙粲然一笑,下巴擱到男人肩上:“你沒聽過為賦新詞強說愁?我有大把揮霍不完的青春,不趁現在玩玩憂鬱,怎麼對得起自己。”
簡明摟著他沒有說話,很多時候語言都蒼白無用,不如讓一室溫純的燈光,陪伴這一刻依偎的恬靜。
次日下午三點,穆遙回到S城,難得的天高雲淡,風和日麗。車站出口的穆鷂依穿著米白色連衣裙,群擺無風自動,宛若無端探入溪流的垂柳。她見到穆遙出來,旋即一笑:“除了換洗衣服,其他行李拿去寄存。”
穆遙愕然問道:“為什麼?”
“我們去鷂山。”女人不待他回話,徑自興高采烈來到寄存處。
穆遙蹙眉跟上去,穆鷂依經常會有些心血來潮的舉動,這次又不知道抽了哪根筋。車站有專車直達鷂山賓館,半小時一趟,兩人坐車來到山腰,已經將近五點。穆鷂依連聲催促他辦好入住手續,就拉著他往外跑,說要趕去看日落。
山路荒僻,顯然不是普通遊客常來的地方,山坡上雜樹叢生,穆鷂依爬得氣喘籲籲,穆遙又累又擔心回去的路不好走,好不容易,穆鷂依突然指著前方說:“看,就是那兒!”穆遙順指看去,那是一處斷崖,兩人緩緩靠近,站在崖邊。
西極的天空湛藍而晶澈,深紫的雲霞絲絲縷縷散在空中,宛如水晶上幹涸的血絲。陰坡鬆林幽靜,歸巢的雀鳥啾啾啼鳴。遠處的黛色山巒層層疊疊凝固在天空之下,姿態洶湧而悲涼。
穆遙伸手摟住女人的肩,那纖弱身軀上迎風飄揚的白色裙裾,讓他有即將展翅飛翔的幻覺,他輕聲問:“為什麼要來這裏?”
“我也不知道呢,”女人揚眉淺笑:“想來,就來了。”穆遙看向腳下的山穀,帶狀的蒼白河流如同一個被拉遠的長鏡頭,無聲的,靜默地掙紮在嶙峋的山石之間。
女人忽然轉身,緊扣住男孩的腰:“跟我做愛,就在這裏,最後一次。”
穆遙吃了一驚,緊盯著她:“最後一次,什麼意思?”以後再不發生關係,本來就是他找她攤牌的目的,但經她先行提出,卻讓他疑慮不安。
“哈,”穆鷂依笑得極其狷狂,眼神卻清亮透明,她直視著他:“你以為我要幹嘛?”那眼睛在破碎的夕陽之下,軟弱而深情,穆遙覺得它既像看著自己,又似乎凝視遠方……直至失措的靈魂與蒼白的肉體,在怒放的晚霞中最終合二為一。
下山的路更是難走,遍野岑寂,夜色四合,時不時有被他們踢落的碎石,斷枝,嘩啦啦滾下山坡。穆遙腦子裏忽然閃現出穆鷂依像這些碎石一樣滾下山穀的情形,如同親眼所見般清晰,這種想象帶給他一種解恨的快感,女人哀婉的眼神又同時讓他心如刀割。
她會帶著那樣的心情跟眼神翻滾下去吧,穆遙撫摸著心底冉冉升起的那點惡念幽幽地想,她的眼神應該會像高潮來臨時一樣,充滿恐懼的期待和絕望,那慘不忍睹的眼神屢次讓他覺得自己是在行凶而不是媾合。穆遙甩甩頭,強迫自己忽略那邪惡的期盼,於是那惡念,像條蟄伏在心底的冰冷的蛇,悄然滑過幽暗的水草,消失不見。
他們在山上呆了一夜,穆鷂依回賓館後就閉門不出,穆遙也想回B市之前再跟她攤牌,兩人隔著幅牆壁,相安無事到天亮,誰都沒有睡好。
這兩天穆鷂依都表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欣悅,晾洗著他帶回來的新衣,整個庭院裏不時響起她嬌俏的笑聲,風鈴般清脆悅耳。晾衣繩上,五彩斑斕的衣服隨風飄舞,宛如迷離夢境。
離開S城前夜,餐桌前,兩人默然對峙,良久之後,穆遙艱難地張口:“媽媽……”
穆鷂依放下碗筷站起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明天答複你。”說完轉身回房,再沒出來過。
穆遙收拾好桌子,開門出去,夜色清涼,隻是無星無月,還好有萬家燈火,城鎮的夜晚已經不需要月光。
沿著柏油公路回到S城一中,像順著時間的刀刃險險回溯,那些年少時光。穆遙記得過去這是條土路,一到雨天,滿地泥濘。空曠的籃球場上原本有架鐵製籃球架,傾斜如殘斷的桅杆,他曾和李二在這裏搶奪過一隻幹癟的籃球,如今也已改頭換麵,煥然一新。一時間索然無味,掉頭往回走。
這兩天簡明偶爾打來電話,仿佛感覺到他的局促,隻是問問平安,並不多說什麼。穆遙到家後撥通他的手機,對麵很安靜,像是在家裏:“簡,我明天回去。”
“哦,幾點到站,我來接你。”簡明的聲音聽上去很精神,穆遙也跟著心情稍霽,說道:“中午一點,我上午9點的車。”
“嗯,好,那你快去休息,現在挺晚了。”
“簡……”
“嗯?”簡明問道,忽爾又笑:“小樣兒,是不是又想我了?”
“想你個頭!”這人破壞情緒的手段不是一般強,穆遙恨恨地想,不過這樣一鬧,心情卻好了很多,明天的事明天再想,現在先讓他喘口氣:“我睡不著,要聽故事。”穆遙無賴地說。
“呃……”男人無奈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請問小公子想聽什麼故事?”
穆遙笑彎了嘴角:“你講的故事。”
“嗯,好吧,你認真聽清楚。”簡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說:“從前……那個……有座山……”忽然頓住:“你記得後麵是有什麼嗎?我一下忘了,以前明明很熟悉的。”簡明懊惱道。
“啊哈哈……”穆遙捂著嘴巴大笑起來:“告訴你也可以,不過有條件。”
“小公子有什麼條件?”簡明誠惶誠恐道。
“嗯,暫時沒想到,想到了再告訴你,我要你無條件答應我一個要求。”穆遙居心叵測道。
“我能不答應嗎?”簡明像隻掉進陷阱裏的狐狸。
“不行!”穆遙爆笑道:“不能討價還價。”
“我其實可以不講故事……”男人畏畏縮縮道。
“誰說的?!”穆遙扯開喉嚨,鼓起腮幫子。
“呃,你說的……不是不是,是我說錯了。”簡明見風使舵,立刻斂旗息鼓。
“這還差不多。”男孩像老鼠偷了糖,嘴都合不攏:“看在你認罪態度良好的份上,獎勵你這個周末不用做飯,一起出去吃。”
“……能不能換個獎品?”男人猶猶豫豫道。
“換什麼?”男孩詫異地問。
“把我的床還給我……”
“滾!!!!!!!”男孩不待他說完,“啪”一聲合上手機,瞪圓了眼睛憤憤不平,滿臉熱紅在靜夜裏悄然彌漫。
穆遙收拾好行李打算睡覺,忽然想起忘了刷牙,於是開門出去。穆鷂依的門縫裏依稀滲出微弱燈光,她還沒有睡。穆遙在那門邊站了一會兒,房間裏沒有動靜,他的腿上卻讓蚊子叮了好幾個包,一時奇癢無比,穆遙抓著腿轉身進了洗手間。
第二天一早穆遙幾乎是被凍醒的,這該死的天,翻臉像翻書,一點先兆都沒有,昨天晚上敞開窗戶睡,雨水全部濺進來,書桌上的東西完全濕透,緊鄰的地板上也積了一灘水,他手忙腳亂跳起來,到外麵找了拖把、抹布回房收拾,全部弄好,天已經大亮了。
穆遙換好衣服、洗漱完畢,去敲穆鷂依的門,輕輕一推門卻開了,裏麵沒有人,床鋪整潔,不像睡過。那一刻,滅頂的恐懼像巨浪般排山倒海而來,瞬間將他淹沒。這兩天穆鷂依的反常表現如同四射的岩漿燙得他腦子發昏,穆遙瘋了一樣衝出門外,慌不擇路地往火車站跑。
鷂山——斷崖——晚霞!他牙齒咯咯亂響,渾身冰冷,四周飛速後退的景物被雨線切成薄片,像無聲電影般詭秘而絕望,那個女人臨風而立的單薄身影,幾乎刺穿他的心髒,不要……不要……不要……天雷陣陣,有誰能聽見他的呼喊?!誰能去救她……
總有些這樣的時候,當你心急如焚趕去做什麼事,會忽然因為一些小意外而不得不停止。穆遙跑到半路,發現忘帶錢包,現在的世道,誰有興趣助人為樂?他不得不沮喪透頂地往回跑,恨不能縮地成寸,直到,看到,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坐在客廳沙發上,麵向門口,靜靜等著他……那一刻他脫力般跪倒在門邊,突然想起剛才應該先報警。
穆鷂依回浴室找了塊浴巾,慢慢裹住穆遙濕透的身體:“小遙……對不起。”那女子忽然聲淚俱下:“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想我死……”
穆遙慘叫一聲跳起來,扣住她的肩膀惡狠狠地搖,仿佛這無意義的舉動可以搖掉他心底的恐懼。半晌之後,將她摔到沙發上,自己回房間換衣服。提著旅行袋出來時,穆鷂依還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扭曲在沙發上,見到穆遙,突然柔柔一笑:“從今以後,我隻是你母親。”
穆遙驀然收住腳步,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她,女人秀美的眼裏湧出清澈的淚水,她沒有擦拭,扭頭走回房間:“你走吧,回去後聯係陸森,我下月去B市,要見他。”
“為什麼?”穆遙愕然道。
房門合攏,沒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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