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38 更新時間:14-04-23 20:50
習慣獨處的我無論如何不能適應法國餐廳高雅的氣氛。
正餐完畢後,麵前的男人為我叫了一份慕司蛋糕,兩杯咖啡。
音樂舒緩。
飯後的甜點讓我變得有些慵懶,打開錄音筆放在他麵前,翻開記錄本,拿起黑色簽字筆。
采訪開始。
張毅然。
麵前這位先生的筆名,是否真實姓名不得而知,很多人看他的貼子,很熱鬧,相當受歡迎的一位寫手。
起意約見他是因為一篇名為“徜徉夏日”的文。
他在文中寫:“我守著他的魂,在這裏。”
真真假假的文字,感情流露也很含蓄。
但是由於個人偏愛鍾情死守類型的文字,所以還是被打動了。
有點任性。
張毅然往咖啡杯裏加完牛奶攪拌均勻後放下勺子,抬頭看著我說:“我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或許被鯊魚吞了,或許被埋在夏威夷某個海岸淺灘中,總之警察局交不出他的屍體。”
開頭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繼續說:“他死在蜜月期間,結婚不到三天,到夏威夷度蜜月,遇上台風,新婚夫婦同時失蹤,新娘的屍體隨海潮漂到岸上被當地居民打撈起來。”
冗長繁瑣的開頭,我將簽字筆拿在手中等待。
他說:“我排行老二,跟他同一個村的鄰居,他叫我二叔。
我們從來沒說過愛字。”
可是他的文字總是寫得很深情,能打動很多人。
不過我唯獨鍾情“徜徉夏日”中那種淡漠的若有似無的感情,並不是多濃烈的感情,但處處見真切。
張毅然低頭喝了一口咖啡,稍稍怔忪片刻。
我麵前的慕司蛋糕開始變少,甜食能補充血糖,醫生說我的血糖過低。
他繼續說:“那年夏天,我回鄉省親,因為事業有成,也算是衣錦還鄉,幾乎全村的人都到火車站迎接我。
他站在姐姐身後,怯怯的望著我。
十二三歲的大男孩,沒見過世麵,很靦腆。
還記得那個夏天的蟬鳴,沒完沒了,電風扇的嗡嗡聲,他站在靠窗的地方衝我虎頭虎腦的笑,很傻。
窗外有一叢綠竹,青翠欲滴。
沙沙沙的聲音。
我們的第一次見麵隻有短短三天,他始終躲在姐姐身後用目光追隨著我。
後來他考上大學。
來到我所在的城市。
那時我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
他三天兩頭提著土特產到家裏來。
我是同性戀,三十幾歲了還沒考慮結婚。
他總跟我嘮叨說家裏的人怎樣操心我的終身大事,怎樣憂心忡忡。
每次都被我不耐煩的趕出門。
好在在私生活上我一向檢點,不曾被他發現性向上的不正常。
平安無事的相處了三年。
我的公司終於破產,走投無路,開始酗酒,揮霍著卡上的金錢。
他常常來看我,照顧我,勸解我,每次都被我罵得狗血淋頭。”
說到這裏張毅然咧開嘴笑了一下,挺難看的。
吃在嘴巴裏的慕司蛋糕還好已經是最後一口,手裏的簽字筆變得有些沉重,明明沒有愛,沒有一個字的感情,卻沉重得有些難以背負。
張毅然往咖啡杯裏加了兩勺糖,又說:“他這個人,長得不難看,就是憨,傻,癡,也不是笨,就是腦子裏一根筋,轉不過彎。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發現每次回頭隻要看見他站在身後,就感覺是一道特別堅實的屏障,擋風擋雨,默默無聞。
愛,就那麼悄然萌生。”
張毅然再次停下,低頭喝咖啡,這次頭埋得很深,喝得很慢。
我放下簽字筆,攏手看窗外。
霓虹燈閃爍,都市夜景就在腳下華麗鋪展延伸,夜空被不眠的燈照得呈橙黃色。
我已經好幾年不曾見過濃黑深沉的夜。
“他大學畢業和幾個同學合夥開公司,想請我做顧問。
被我大肆嘲笑奚落。
他第一次衝我發火,打了我一拳。
當時真的很憤怒。
我是他舅舅。
他一直都很尊敬我。
然而我沒有發現的是權威早已隨金錢流失。
當時我這麼極端地認為,將他趕出了家門。
他沒再來找我,我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
卡上的錢被我揮霍殆盡之後我開始出門找工作。
落伍了,時代變化太快,兩年前的市場競爭手段根本應對不了現在的市場環境。
我陷入一個個惡夢般的循環往複的失業就業之中,生活變得無著落,居無定所。
直到有一天我在公司聚餐會上碰到他。
他已經是對手公司的最大股東之一,叱詫風雲的商界大亨,一如我當年,不,比我當年更出色更年輕。
他走到我身邊,叫我,二叔————
其實那一刻我希望的是他能叫一聲我的名字。
我很疲憊,很害怕,想要有一個可以棲息的港灣。
他就站在身後向我張開手臂。
我的落魄與他的功成名就形成鮮明對比。
他叫我到他的公司工作。
我拒絕了。
因為當初那個老頭子對他們毫不留情的取笑,我拉不下顏麵。
於是他與我工作的公司維持良好合作關係。
他常常到我租住的公寓看我,買很多昂貴的補品。
他說我看起來很糟糕。
我有時會留他住下,燒一兩個菜。
我已久無家的知覺,所以很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感覺。
我們從不交談工作之外的事情,生活,家庭,我們都不說,誰也不提。
我知道他已經定了婚,好朋友的妹妹,漂亮美麗的白領麗人。
他在電話裏通知我結婚日期時我正在島上出差。
半夜趕飛機時碰上颶風,出租車被掀翻,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幸好被警察救起送進醫院。
與大陸失去聯係整整三天。
帶著傷回家推開家門看見趴在沙發上的他。
什麼也沒說,他抱著我放聲大哭。
二十六七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說到這裏,張毅然竟看著我癡癡地笑起來,似乎在回憶那一刻的甜蜜。
我的記事本上竟然寫不出一個概括的詞。
餐廳裏響起清脆悅耳的鋼琴,張毅然回過神來,衝過淡淡一笑說:“或許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他這個人,從來沒有軟弱過,傻傻的,也就隻有我能欺負他。
結婚那天我走進休息室陪他,剛穿戴好禮服,化完妝,很帥氣,像一個準新郎,他看著我笑,苦苦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那種感情,但是我是懂的。
對我來說,愛著就好。
他不需要背負太多。
出事之後很多人找他,業界也開了追悼會,我都沒參加,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懵懵懂懂的,等回過神來,一切都已如過往雲煙,人們已經各就各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忙忙碌碌,隻有我,他將我扔在了一條大霧彌漫的森林小路上。
過了一段時間,一個人實在支撐不下去,就移民美國定居了夏威夷。
警察至今仍在找他的屍體,我也常常沿著他出事的海岸一帶尋找,希望某天可以奇跡出現,他站在那個夏日午後的窗口,在嗡嗡的電風扇蜂鳴聲中衝我微笑。”
說完,張毅然抬頭看我,神情慘然。
我知道采訪結束了,於是收回錄音筆,想了想覺得不甘心,問:“難道你沒想過跨過那條界線嗎?”
張毅然淡淡微笑:“道德之界不是我們在維護,是世人在維護,堅守陣地的不是我們當事人,是大義凜然的衛道者們。我愛他,而我是個男人,這已經夠驚世駭俗的了,我不要他為我背負任何指責。”
我無言以對,其實人們並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勇敢和大無畏。
生活已經將我們逼入絕境。
忍不住問出心裏最後一個疑問:“他愛你嗎,張毅然?”
張毅然點頭,微笑:“愛的。不過,他不懂。”
這是何等悲哀。
我頹然。
記事本雪白的紙張在麵前鋪展,這一次我卻一個字無法題下。
最後我在那頁空白紙張上寫下:愛是一路行來的陪伴,即使失去,亦終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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