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84 更新時間：09-06-29 12:03
六十三當時明月在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地回到檀宮。現在，她窩在符中書的懷裏，閉著眼睛，仿佛沉睡。符中書知道她很不開心，也不煩她，銀灰色的眼睛看著窗外黑色的世界，螢火蟲成群飛舞，倒映在檀宮數目繁多的水潭子裏，一片螢綠色的光。
夜色如此沉靜，讓人不敢貿然打破。
水月心閉著眼睛，忽然在符中書耳邊輕聲說：“我嫁給你好不好？”
符中書淡淡一笑，銀灰色的眸子裏有一道深色的光芒一閃而過。他輕柔地撫摸著懷裏水月心的腦袋說：“我隻怕你不開心。你這麼做，是喜歡我，還是純粹的交易？”
水月心從他懷裏坐起身來，笑起來，眼角帶著縷縷媚氣：“我現在也不開心啊。你長得好，脾氣也好，本事也大，更何況你還喜歡我。我嫁給你怎麼可能不開心？”
“你隻是耍性子，孩子脾氣，明明不喜歡我，卻賭氣要嫁給我。是要氣葉碎城吧？”
水月心微微垂下眼簾：“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打了半天啞謎，尋我開心呢。”
符中書搖頭苦笑：“我哄哄你，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接下去我就直話直說。確實，我很喜歡你，你要是嫁給我，我會很開心——哪怕你心裏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也並非如你所想，是個很溫柔和藹的人，而是為了得到喜歡的東西，會不惜殺人的魔鬼——哪怕這個人曾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也知道你想嫁給我，是因為知道葉碎城喜歡我，你要讓她嚐嚐得不到的痛苦。我不介意成為你複仇的跳板，我還會幫你，盡我的力量幫你。她是我徒弟，很小的時候就跟在我身邊了，是什麼性格，有什麼弱點，我都一清二楚。我現在這麼地和你說了，隻是希望你想清楚。你還是個孩子，不需要做這麼大的犧牲。嫁給我並不幸福，而這個交易也不見得有多麼上算。等你長大了，是會後悔的。到時候痛了，連遮蓋傷口的機會都沒有。葉碎城不值得你這麼做。”
水月心冷冷地笑起來：“你這人真是怪。一開始就是你向我求婚的，到了今日，我同意嫁給你，你倒百般推脫。我以後開不開心，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何必為我擔心？”
果然還是個孩子呢。
符中書無言而笑，銀灰色的眼睛微微地細眯著。他看著水月心好一會兒，方才攬住她柔聲說：“好，我很開心能娶到你。你有什麼要求就都說出來吧。”
“我要那天的月亮，真正的月亮。我要那天隻有在檀宮裏才能看見的、唯一屬於我的月亮。”
“好，我答應你。”符中書笑著，依舊是在哄孩子開心的語氣。水月心卻仿佛累了，伏在符中書的肩頭，小小的一張瓜子臉憔悴沉寂，一雙黑色的眼睛卻睜得的大大的，仿佛害怕一閉上眼，時間就會從身前迅速地溜走了。
歲月很可怕。
“還有，”水月心又說，“明日就成親吧，那一天，隻有我們兩個人，我不要看見別人。我要安安靜靜的、隻有你我兩個人的世界。”
符中書輕輕點頭，指尖緩緩地從頭頂的發絲梳理而下。
水月心忽然想起她的姐姐。那天她離開昊天傲萊，執意地要來到檀宮這個炎熱沉靜的世界，水月微哀傷地看著她，看著這個任性的受了傷的孩子。那個眼神她一輩子忘不了。這一生，她做了太多讓姐姐傷心的事情。她以為這是最後一次，宛如蛻殼長大，再不會任意妄為，卻不知可骨子裏依舊稚嫩。
水月心看著眼前深暗色的世界，螢火蟲在眼前忽明忽暗地飛舞。那一天，也曾有這麼成群的螢火蟲，而月色如此暖軟舒和，是一輩子都記著的思念。
她就這麼看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初升的太陽透過樹葉層疊間的縫隙漏進來，世界便緩緩地在眼前撲簌簌地亮了起來。水月心仿佛忽然驚醒，跳了起來，神情如此慌張。符中書神情有些倦，懶懶地閉著眼睛，纖長好看的手交疊在膝上。
水月心推開門跑出去，地麵上濕滑的苔蘚地觸摸著她赤裸的腳底心，她才忽然間想起來，這裏是檀宮。她離開姐姐，要永遠地待在這個地方了。
她回頭望去，符中書仿佛睡了，素色好看的檀宮主人輕柔地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垂落下來，在眼簾下投落深深的暗影。
水月心在檀宮裏緊緊地抱住身子。清晨的檀宮還留著夜晚清涼的氣息，舒爽宜人，可她卻覺得如此的寒冷，骨頭裏一點一點，都是冰凍的滋味。
她竟然要成親了。明明一瞬間前，還有那麼多人在她的耳邊說，你還是個孩子。
暗綠色不知有多深的水潭子上波浪翻湧，碧海緩緩地從潭子底直起身子。它慢悠悠地伸展過來，粗長的身子環繞在水月心身邊。水月心眼眉低垂，虛弱無力地抱住碧海，就這麼靠在它身上，像是沒了魂魄的布娃娃。碧海卻忽然矮下身子，將水月心駝在身上騰身而起。密密麻麻的樹木緩緩移開，露出巨大的縫隙。它就帶著水月心穿過縫隙，飛翔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裏。前頭，初升的太陽染透雲彩，繁複華麗如織錦的雲朵變幻莫測。
水月心趴在碧海身上，看著底下廣闊的檀宮。她隻能看到檀宮主殿的一個金色的殿角，從層疊錯落的樹林裏冒出來，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
她緩緩笑起來，對著碧海輕聲說：“碧海，我要成親了，以後，要永遠待在這個地方了。你可要一輩子陪著我，直到我死了，不會動了。我很怕一個人的……”眼淚，從眼角緩緩落下。
入夜的時候，外頭的世界一片黑暗。天空中沒有了月亮。十五的日子裏，原本該能看見銀盤似的圓月的，卻隻能對著漫天空寂。
怕是有人要歎息了。
月亮在檀宮裏。藤蔓錯落的宮殿四周，廣闊的天地被照得一片清冷冷。銀白流瀉光華的月亮漂浮在正當中最大的潭麵上，是螢火蟲無法相提並論的耀目的光輝。繁花吐絮，瑞香四溢，整個檀宮說不出的沉靜，沒有別的人，隻有她與他。
水月心依舊穿著白衣服。漫長的衣衫鋪遍了身後九丈的土壤。她赤著腳，輕柔的白紗綴在她的衣襟上，眼角上碧藍色的冰晶石搖搖欲墜。
濕滑的苔蘚地輕輕地搔弄她的腳心，她仿佛無知無覺，愣愣地看著這光華四溢的檀宮。她要的月亮就在跟前，觸摸上去的時候，手心裏一片冰涼，宛如冷玉。她忽然伸展雙手，將月亮攬進懷裏，冰涼的感覺穿透肌膚，蜂擁進心窩的地方，連血液都要為此停滯。
符中書站在另一邊靜靜地看著她，亦是一身素色白衣。漆黑的長發鬆鬆的用一條雪白的綢緞帶係著，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銀灰色的眼睛，隻剩下黑白二色，絕麗而憂傷。
水月心踏著月色向他走來，漫長雪衣鋪瀉一地，宛如月光流華，璀璨耀目。雪白如瓷娃娃的孩子空洞地睜著大眼睛，卻在看見他的瞬間瞳孔戰栗了一下。那瞬間，她才仿佛有了生命。漸漸地有了孩子的模樣。
她忽然地看見黑白二色的符中書，如此鮮明絕麗，一瞬間如同看見溫流一般，仿佛回到了昊天宮，有個懶洋洋的卻好看到讓人無法逼視的人會看著窗外的世界，然後一整日地出神。
可是卻有雙銀灰色的眼睛，正柔柔地看著她笑。如此好看溫柔的人，卻喜歡上了她這個奇奇怪怪的、任性的孩子。水月心忽然替他可惜——連她自己都不喜歡現在的水月心。
她向著符中書走去，赤裸的雙腳踏著地麵濕滑柔軟的苔蘚。銀白色柔亮的月光如輕紗薄霧，軟軟地籠了她一身。她看著符中書微笑的眼睛，還有那向著她伸來的素白的手。她想，真好啊，以後會一直有這麼好看溫柔的人陪著她，一旦傷心了、痛了，他會攬著自己柔軟地說話。然後春來秋去，直到自己同這個寂寞的世界同歸於盡。
真好呢，這樣的日子會很長很長，一如海枯石爛，寂寞亦哀傷。
她依偎進符中書的懷裏，像個無助的孩子。兩個有些傻氣的人並躺在寬闊的素色的床上，雪白的流蘇垂落眼前，輕紗籠在四周，看不清外頭朦朧的世界。
這個時候，水月心才有些害怕了。符中書在她額頭輕柔地印下一個吻，然後拍著她的背說：“乖，好好睡覺。我會在一邊陪著你。”
水月心愣住了，傻傻地看著這個委婉而笑的男子說：“不是成親了嗎？我現在是你的妻子，我答應你了，便不是開玩笑的。”
符中書笑著說：“我可沒說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哪怕你不承認，從今以後，你也是我的妻子了。有誰規定妻子就得是肉體上的關係？你安心地睡。我隻要這麼看著你便好。乖，你還是個孩子……”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符中書輕柔地笑著，然後將水月心抱進懷裏，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眼角有些濕，有一隻手輕柔地將她的眼淚抹去。水月心緊緊地依偎進符中書的懷裏，虛弱無助地拽著他的衣襟，身子輕輕地顫抖著。符中書拍著她的背，安慰她，就像安慰孩子。
水月心想，她該怎麼辦？明明是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就是無法愛上他？
若有另一個輪回，隻乞求不再遇見他。
月色沉沉，有一張月光織成的網籠住了整個巨大的檀宮。傻傻的兩人在輕紗內相依相偎，不帶一點情欲的味道。
世界如此安靜，連呼吸的聲音也聽不見了。隻有我與你，相偎在這寂寞漫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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