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青草折怨

章節字數:4169  更新時間:09-05-04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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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口大槐樹下,賣瓜婆對著白三講四娘的故事。

    賣瓜婆婆的聲音略顯蒼老,講起故事來卻多了股娓娓道來的意味。賣瓜婆的眼睛不大好使了,有些混沌,微微眯了眼,眼角的魚尾紋便又加深了幾許,賣瓜婆陷入了回憶。

    賣瓜婆說:徐家的四丫頭是個苦命的姑娘。

    徐家一共生了四個娃兒,四娘便是那最小的一個。

    徐家老爹想要個兒子,誰知老天不作美,生了四個,都是女娃娃。

    四娘出生那天,老爹暴怒的叫罵聲,傳遍了半個村莊,剛出生的孩子幼小的可憐,被娘親抱在懷裏。她娘身子弱,擠不出奶水,小小的娃子餓得哇哇大哭,娘親抱著她默默的流淚。

    孩子生下來沒有名字,又是家中老四,娘親摸了摸孩子的頭,那便叫四娘吧。

    娘親把孩子放在床上,喚她:“四娘,四娘。”

    小小的嬰孩便會揮舞著小拳頭,還沒長牙的嘴咯咯的樂著。

    四娘一天天長大,許是小時候奶水不足,四娘的身子骨總是不大硬朗,個子也小小的,在家裏不大愛說話,但是長的卻是最漂亮的。

    喝醉了的老爹有時會醉醺醺的指著她罵:“俺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手不能挑肩不能抗!俺要你來做什麼用!”

    小小的四娘不哭,隻抿了嘴直直的瞅著地,不說話。

    四娘的幾個姐姐也不喜歡這個單薄稚弱的妹妹,偷偷趁爹娘不在,拿著家裏的剪刀,將娘給小四做的唯一一件屬於她的衣服剪了大大的一個洞。

    四娘抱著不舍的穿的新衣,默默的拿針線一針一角的縫了個碎花的補丁。

    娘親知道四娘在人前再是倔強堅強,到底也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趁著沒人,她總是跑到院子裏的石凳旁偷偷的哭泣。

    小小的四娘躲在院子裏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

    在那年夏天,她在那個小院子裏遇到了鄰居家的兒子,陳清儒。

    那個會安慰她的男孩,教會了她如何紮草編螞蚱;那個會關心她的少年,送給她一盞銘黃色的銅製鈴鐺;那個許諾要來迎娶她的男子,對她說:為我紮一百隻草螞蚱,等我回來。

    四娘每天為他編製一個草螞蚱,要在院子裏找最嫩最綠的青草,編完了,便穿在一起,掛在屋裏。

    漸漸的,草螞蚱越穿越多,一串又一串,綠油油的,掛在屋裏,四娘細細的數。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村莊外鞭炮噼裏啪啦響徹山穀,全村的老少都跑了出去,敲鑼打鼓,歡聲笑語。

    四娘欣喜的跑到院門口,透過層層的人群,她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兒,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朝服,騎了一匹昂頭棗紅色大馬,踢踏踢踏的向著她走來,身後跟了一大隊的人馬,扛著彩禮,抬著轎子。賣瓜婆回想到這裏,渾噩的眼睛蒙了一層水汽,抬手抹了一下,說:

    那陳清儒中了探花,回來了,兌現了他對四娘的誓言,卻也將四娘真真兒的一顆心,劈作了兩半。

    探花郎意氣風發的從馬上跨下,回身走到那轎子處,抬手掀了轎簾,牽出了一個華裝少婦。

    他牽著那少婦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了四娘身前,說:“四娘,我回來娶你了,”又回首與那少婦對視一眼,眉目含情,柔聲說:“等日後咱們成親,這便是你姐姐,你們要好好相處。”

    華裝少婦笑了一下,虛虛握了一下四娘的手,說:“妹妹,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和夫君定會好好照顧你的。”胭脂紅唇,嬌媚可人,抓住四娘的手膚若凝脂,光滑白皙,與四娘的手交錯在一起,卻顯得四娘的手蒼白幹硬。

    一個是生在宮中萬人追捧千人跪拜的嬌嬌皇女,眼高於頂,誰人都瞧不起,卻偏生看中了這次科考的探花,才子佳人,成就了一段風流韻事。

    一個是生於山溝的鄉野丫頭,沒有富貴,沒有背景,有的隻是一個真心,穿成了幾十串草螞蚱,藏在院中,隨風飄零。

    而那人,卻不再為她停留在院子裏,他有他的事業,有他的宏圖。

    這無謂的等待,從一開始,從那男子步出院落的開始,便錯了。

    四娘拒絕了陳清儒的求親,男子站在院門,一臉落寞,旁邊的女子挽了他的臂膀,笑得開懷。

    之後的三年裏,四娘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

    每天昏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候要長,灌下去的湯藥比吃進去的食物要多。

    一天一天,四娘的身子越來越瘦弱,臉色越來越蒼白,一張臉削瘦的不成樣子,卻顯得眼睛格外的大。

    四娘大睜著眼睛,有時候盯著院門,有時候就什麼也不看,瞅著屋子裏一個角落,一盯就能盯上一天。

    娘親守著小女兒,默默的替她流淚,哭啊哭,哭啊哭,哭壞了眼。

    直到三年後的初冬,四娘一向蠟白的臉色突然變得紅潤,很久不能下床的身子似是好了一般,四娘穿上她最喜歡的暗青碎花長裙,取了一根泛黃的草葉,坐在院子門口,一點點的編製,太久沒有活動的手指略有些僵硬,一不小心扯斷了草葉,便再去院子裏扯一根。折壓穿插,一隻草螞蚱終於編好了。

    四娘回身對娘親笑著說:“娘,這草螞蚱要留好,儒郎說,等我折夠一百隻,他便回來娶我。”曾經暗淡無光的眼睛此時卻像孕育一簇火光,隱隱跳躍。

    娘親啞著聲音說:“恩,娘幫你留著,等他回來。”

    四娘開心的笑了一下,便蹲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遙遙望著遠方。天上有雪花飄下,落到四娘的頭上,她卻絲毫不覺得冷,依舊坐在那石階上,頭頂的小鈴鐺上堆了厚厚一小撮雪花,輕顫了下,終是沒禁住,雪花從上麵滑落,撞動了鈴鐺,發出叮鈴的響聲。

    娘親站在四娘身後,用手死死捂住嘴,才能不讓嗚咽的聲音發出來,她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四娘,怕是不久於人世了。

    當天夜裏,四娘便去了。

    陳清儒不知從哪裏得知了消息,大老遠從京城趕來,在院子裏跪了下去,被四娘的娘親揮著掃把趕出了院門。

    已成京城重臣的陳清儒悔不當初,給四娘家送了不少葬金,許家老爹哪裏見過這麼多錢,一張老臉笑開了花,緊趕著認了這個姑爺,帶著一家搬去了城中,可他婆娘不依,與他分了家,留在了村子。

    陳清儒為四娘立了碑,然後便回了朝中,再也沒有來過。

    從此,四娘家的院子便開始鬧鬼,四處的人家都緊緊的搬到了別處。

    賣瓜婆渾濁的眼睛裏隱有淚光,對白三說,你是來帶她走的吧。帶她走吧,離開這裏,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了。

    白三說:“你等的人早已等來了,卻不再是你心中那個昔日的良人,你倆有緣無份,你隻當所托非人,應是早日去投胎轉世,”白三目光沉沉的看著四娘的魂魄,“你卻不肯相信,在這裏苦苦等了十年,你可知,你那真正痛惜你的娘親亦是在院外守了你十年。何苦太過執著,你是時候該離去了。”

    夜風襲襲,四娘看著那墓碑,形體幾乎被微風吹散。

    四娘一雙眼睛,空靈且悲傷,茫茫看著白三,苦笑著說:“你便能看透這情為何物麼。”

    白三抿了抿嘴,斂了眼眸,沒有答話。

    四娘說:“我隻是不甘心。”

    四娘的魂體幾乎單薄的沒了顏色,她勉強維持住身形,幽幽的聲音傳來:“我不甘心。”

    青梅竹馬的情誼,滿腔的真情,三千隻草蚱,十年的等候,卻換不來對方的一心一意,如何才能甘心。

    四娘忽的笑了:“罷了,罷了,一切皆成往事,我隨你回地府,隻願我那年邁的娘親可放的一顆心,不要為我操勞。”

    白三點點頭,將那風流扇一揮展開,四娘淡色的魂魄化作一縷青煙,飄飄蕩蕩卷進扇中,手中一直拿著的草螞蚱掉落在地。

    白三一把收了扇子,轉身要走,忽又頓了腳步,回頭看了看那房簷下的銅鈴,又看了看地上的螞蚱,將手中的扇子轉了兩轉,吧嗒一聲敲在掌心。

    白三問了這地界的土地,找到了陳清儒的府邸。

    其實換做別人,也許沒這麼好找,但這陳清儒,卻是一代名相,小土地爺似是把白三當作了哪路神仙,緊緊巴結,指望著能帶他提職,一張嘴跟倒豆子一般把這陳相的情況說了門兒清。

    陳清儒一共有四位夫人,其中大夫人早些年病逝了,似是陳相的青梅竹馬,苦了許多年,等陳相發跡了,卻是離世了,土地爺拿著煙杆子嘬了嘬,吞吐出一口白煙,感歎一聲,造化弄人喲,白三瞥了他一眼,小土地又趕忙接著說,這剩下的夫人裏,二夫人是當朝公主,那城府可深了,三夫人是將門之女,潑辣彪悍之名遠播,此二女為了爭寵沒少掐架,但卻都沒能得到陳相的憐愛,話說這陳相最憐惜的,便是這四夫。,四夫人原本是個賣藝女子,無錢無勢,卻最得寵愛,小土地頗神秘的向白三湊湊身子,傳言說那四夫人樣貌有幾分像那去世多年的大夫人,土地又晃晃腦袋,感歎,這陳相還真是個癡情的種子。

    白三麵上淡淡的,心裏卻冷笑,這陳清儒當年憑著一屆青衣書生卻身居朝堂,官升宰相,兩任夫人代表了朝廷裏兩股勢力,他略有偏袒便是風雲變化,所以他獨寵沒有任何背景的三夫人,看著對四娘一往情深,卻隻是為自己獨善其身巧立了名目,而這之中,對四娘的情,幾分情意幾分心機,怕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其實四娘沒錯,那眼中隻有她的儒雅男子,帶著一身風輕雲淡,自出了那院門,便再也沒有回來。

    轉眼到了陳清儒書房前,白三衝土地笑笑:“有勞了,土地請回吧。”

    小土地諂媚的躬身道:“不礙事不礙事,大仙日後若有機遇飛升,還要記得小土地啊。”

    白三笑的嘴都要抽了,拱了拱手,道:“一定一定。”

    送走了土地,白三回身看著書房,透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窗紙,裏麵的人端坐在書桌旁,就著燭火,低頭看著什麼,白三將那窗紙捅了個洞,對著吹了口氣,裏麵的身影略略晃了晃,倒下了。

    白三推門進了去,陳清儒爬在桌上,似是睡了。官場生涯在他原本清雅的臉上留下了痕跡,不過而立之年,陳清儒的眼角便有了淡淡的細紋。

    白三順勢看了眼他肘下的東西,那是一幅畫。

    一副女子丹青。

    畫中的女子低眉順目,臉上挽了個淡淡的笑容,麵容清秀。一身暗青色碎花裙子,一頭如雲長發攏在身後,手中捏了隻草綠色的草編螞蚱。

    白三愣了下,略自沉吟,將手裏的鈴鐺和著那草螞蚱拴在一處,放在那畫上。

    然後舉起那把流雲扇,輕撫了扇骨,低聲問:“四娘,你可瞑目?”

    銀製的扇子反了燭光,微微發了鵝黃色,垂下的流蘇無風自動,輕輕搖蕩。

    白三一笑,原地旋身一周,回了地府。

    當朝名相陳清儒,在官場叱吒風雲三十餘年,於五十年歲歸隱於山林,遣散了一眾家仆,捐了一身家財,兩袖清風一身青衣住在了一個不知名村子的院落,最終孤老在此處,差人將他葬在院內一座年代久遠的墳旁,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此乃後話。

    白三回到地府,交了差,便立即回了自己那屋子,累的倒頭就睡,也便沒有發現五殿的人都麵帶喜容,行色匆匆。

    朦朦朧朧中,他來到了一個崖邊,青草依依,徐風陣陣,滿月的光亮特別亮堂,照的地麵都發著白色。

    崖邊長了棵桃樹,遠沒有他的那棵大,花枝也沒有那麼繁茂。

    可是花色卻是紅的豔麗,紅的纏綿。

    白三的目光鎖在桃樹下,那裏站了個人,隻是個背影,身形修長單薄,一頭黑發直順光亮,沒加任何修飾,就那麼散在背後,卻是十足十的俊逸風流。

    白三的心裏沒來由的一緊。

    他看到自己的手慢慢的伸了出去,慢慢的接近那人,隻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的手指尖仿佛就要碰觸到那人流雲的黑發。

    夢醒了。

    白三大睜著眼,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失落的揮舞在空中。

    腦中突然浮現了四娘的一句話。

    你便能看透這情為何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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