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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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第四章

章節字數:4723  更新時間:09-04-28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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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這樣學習說話的。對於那些表示無氣味體的詞,即那些抽象的概念,首先是倫理道德方麵的概念,他學起來最困難。他記不住這些詞,常常混淆起來,直到成年了仍不喜歡運用這些詞,並經常用錯: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等——它們究竟表達了什麼,他不明白,永遠捉摸不透。

    另一方麵,格雷諾耶心裏收集了許多嗅覺方麵的概念,不久,利用通行的語言來表示這些事物,便已經顯得不足。沒多久,他不光是嗅木頭的氣味,而且能嗅出各種木頭,即械木、橡木、鬆木、榆木、梨木、舊木頭、新木頭、爛木頭、發黴的木頭、長滿苔蹤的木頭,甚至個別木塊、木片、木屑的氣味——這些木頭,別人用眼睛都難以區別,而他用嗅覺卻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對於其他東西,情況也類似。加拉爾夫人每天早晨給她代養的幼兒喝的那種白色飲料,人家都統稱為牛奶,然而按照格雷諾耶的感覺,每天的氣味各不相同,而是按照其溫度,是哪頭母牛的奶,這頭母牛吃了什麼飼料,人家留了多少乳脂在牛奶裏等等情況而異的……是由上百種個別氣味組成的、五光十色的、每分鍾甚至每秒鍾都在變化並形成新的混合的氣味單位,例如“火的煙”,它同樣隻有那個名稱“煙”……土地、地方、空氣,每一步、每一口氣都增添了別的氣味並因此具有另一種特征,然而它們仍隻是用那三個簡單的字來表達——世界上氣味的豐富和語言的貧乏之間所有這些荒誕的不協調,使格雷諾耶對語言的含義產生了懷疑;而他隻是在迫不得已與別人交往時,才勉強使用語言。

    格雷諾耶六歲時通過嗅覺已經完全掌握了他周圍的一切。在加拉爾夫人家裏沒有哪樣東西,在北麵的夏魯納大街沒有哪個地方,沒有哪個人,沒有哪塊石頭、哪棵樹。哪株灌木或哪個木柵,沒有哪個小地段,他通過嗅覺不認得、不能重新認出來以及不是嗅過一次就牢牢記住的。他已經收集了一萬種、十萬種特殊的氣味,並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區別,隨意加以支配。他重新聞到這些氣味時,不僅哪擁施扶、而且當憶起這些氣味。事實上又聞到了這些氣味。不僅如此,他甚至能通過自己的想像掌握氣味間的重新組合技術,自己創造出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氣味。他仿佛通過自學掌握了氣味的龐大詞彙表,這些詞彙使他可以隨意造出大量的新的氣味句子來——而他能做到這點,恰恰是其他孩子使用人家辛辛苦苦灌輸給他們的詞彙,初次結結巴巴地說出描寫世界的非常不完善的傳統句子時那樣的年紀。他的天才或許可以和一個有音樂才能的神童相比擬,這神童從旋律與和聲中聽到一個個音的字母後,就自己譜寫了全新的旋律與和音——當然有所不同,氣味的字母比喜的字母要大得多,並且很不相同;還有另一個區別是,神童格雷諾耶的創造性活動隻是在他內心裏進行的,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覺不到。

    從外表看來,他的性格總是內向的。他最喜歡獨自一人漫步穿過聖安托萬北郊,穿過茶園和葡萄園,穿過草地。有時他晚上不回家,一連數目失蹤。到了用棍棒懲罰他時,他總是忍受著,臉上也沒有痛苦的表情。關禁閉,不給吃飯,懲罰性勞動,都不能改變他的行為。他斷斷續續地上了一年半邦索庫聖母院的神學校,但是沒有明顯的效果。他學了點拚寫,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收獲。他的老師認為他智力差。

    相反,加拉爾夫人則注意到他有一定的才能和特點,這些才能和特點即使不說是超自然的,也是很不平常的,例如:他從不像小孩那樣害怕黑暗和夜,任何時候,人家都可以叫他到地下室去拿點什麼東西,而其他小孩即使拿了一盞燈也不大敢下去;或者,人家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叫他到倉庫去拿木頭,他從來不掌燈,但又能認清道路,立即拿來所需要的東西,從不拿錯,從不跌跤或撞翻什麼東西。當然更加奇特的是,他能透過紙張、布料、木頭,甚至造過砌得牢牢的牆壁和關閉著的門看過去的本領,這一點已經由加拉爾夫人證實過。他腳不進臥室,就知道室內有多少小孩,並且是哪些小孩。花椰菜尚未切開,他已經知道萊裏藏著一條毛蟲。有一次,加拉爾夫人把錢藏好(她換了個地方),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格雷諾耶還沒找上一秒鍾,即指著壁爐橫梁後麵的一個位置,一瞧,果然錢在那兒!他甚至能望到將來:能夠在一個人來訪前很久就預告此人的來訪,或是在天空裏尚無一絲雲彩時即能準確地預告雷陣雨的來臨。所有這一切,他當然不是看出來,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他嗅覺越來越靈敏和精確的鼻子嗅出來的:花椰萊裏的毛蟲,橫梁後的錢,隔幾道牆和幾條街的人——這些對於加拉爾夫人來說,即使她父親那次用火通條打她時沒有損傷她的嗅覺器官,她也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她深信這男孩——雖然智力差——一定有第二套視覺器官。由於她知道,有兩套視覺器官的人會招來災禍和死亡,因而她覺得他極為可怕。當她想到自己同某人住在同一棟房子裏,此人具有一種天賦,能透過牆壁和橫梁看清藏匿得非常隱蔽的錢,這時她覺得更加可怕,難以忍受。在她發現格雷諾耶具有這種可怕的本領後,她就想辦法要把他打發走。後來時機終於到了,大約在格雷諾耶滿八歲時,聖梅裏修道院末說明任何理由,停止付給撫養格雷諾耶的費用。加拉爾夫人也不去索取。出於禮貌,她又等了一個星期,然而這筆錢還是沒有送來,她就牽著這男孩的手,帶他進城去。

    加拉爾夫人認識住在離河不遠的莫特勒裏大街的一個製革匠,此人名叫格裏馬,他迫切需要年輕的勞動力——不是需要正規的學徒或夥計,而是需要廉價的苦力。這行業有些工作——刮去腐爛獸皮上的肉,混合有毒的嗓劑和染漿,提煉腐蝕性強的植物棵料——對人體有生命危險如此一個有責任感的師傅盡可能不叫他的滿師的助手於這種活,而是利用失業的癟三、遊民或沒有人監護的兒童,這些人一旦出了問題沒人過問。加拉爾夫人當然知道,格雷諾耶呆在格裏馬的製革工場裏,按照一般人的估計肯定是九死一生。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已經盡到了自己的責任,負責照料的關係已經終止。這小孩今後會發生什麼事與她無關。倘若他死裏逃生,這當然也好,倘若他死了,那也是好的——關鍵是,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叫格裏馬先生寫了個認領這男孩的證明,自己則開了個拿到十五法郎手續費的收據,又動身返回複魯納大街家裏。她一點兒也覺察不到自己的良心有什麼不好。相反,她認為自己不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義,因為把一個沒有人肯給撫養費的小孩留下來,無可避免地會成為其他孩子的負擔,甚至成為她自己的負擔,這很可能危及其他孩子的將來,甚至危及自己的將來,也就是自己有保障的單獨的死,而這樣的死,是她今生仍然希望的唯一件。

    由於我們敘述加拉爾夫人的身世到此就要結束,而且後麵也不再提到她,因此我們想用幾個句子敘述一下她的晚年。加拉爾夫人盡管在童年時心靈上已經死亡,卻很不幸地活到很老。公元一七八二年,即在她年近七十的時候,她放棄了自己購行當,按計劃花錢買了份養老金,坐在自己的小屋子裏等死。但是死神姍姍來遲。世上人們估計不到的、國內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到來了,這就是革命,也就是一切社會、道德和超越一切範疇的關係的一次急劇的變革。起初這場革命對加拉爾夫人個人的遭遇沒有什麼影響。但是後來——她那時近八十歲——據說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她的養老金發放人被迫流亡,財產被沒收,他的產業拍賣給了一個褲子工廠的廠主。這一變化暫時還看不出對加拉爾夫人有什麼災難性的影響,因為褲子工廠的廠主仍繼續按時付給養老金。但是後來苦日子終於來了,她再也拿不到硬幣,而是得到小張紙頭印製的鈔票,這是她艱苦生活的開端。

    兩年後,養老金還不夠她買一盒火柴。加拉爾夫人被迫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房價低得可憐,因為在當時,除了她以外,突然有成千上萬的人同樣必須變賣他們的房子。她拿到的又是毫無意義的紙幣,而兩年後這些紙幣又分文不值。一七九七年她即將九十歲時,她已經失去了用自己辛辛苦苦、異乎尋常的勞動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住在珊瑚大街的一間擺有家具的鬥室裏。到了此時,晚了十或二十年,死神才走了過來,慢性腫瘤病扼住加拉爾夫人的喉嚨,先是奪去她的食欲,後來奪去她的嗓音,因而當她被送進主官醫院的時候,她竟不能說句話表示抗議。在那裏,人家把她安排在她丈夫以前在那兒死去的、住滿數百垂危病人的大廳裏,讓她同另外五個完全陌生的老年婦女同睡一張床——她們身體緊挨著身體躺著——並把她放在那裏三個星期,讓她在公眾麵前死去。隨後她被人裝進一個口袋,袋口縫了起來,清晨四點同其他五十具屍體一道被扔上一輛運屍車。車子——一隻小鈴不停地發出微弱的響聲一到城門外一裏地新開辟的克拉馬公墓處。人們把屍體扔進萬人墓穴裏,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生石灰。

    這一年是公元一七九九年。上帝保佑,她在一七四七年回家並告別格雷諾耶這男孩和我們的故事這一天,絲毫也沒有預料到她後來這種厄運。她或許已經喪失了對正義的信念,並因此也喪失了她唯一能夠理解的生活的意義。

    格雷諾耶從他對格裏馬投去的頭一瞥——不,是從他吸入格裏馬氣昧的頭一次呼吸中即知道,他隻要稍有反抗情緒,這個人完全會置他於死地。他的生命的價值隻不過等於他所能做的勞動,這條命的存在,取決於格裏馬對它的利用。因此格雷諾耶凡事順從,從不做出反抗的嚐試。日複一呼,他把自己頑強和執拗的全部能量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僅把它們用於按照扁虱那樣的態度來戰勝麵臨的冰凍期:他堅韌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注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他如今是個順從、無所需求和隻有工作願望的樣板聽話,任何飯菜都能將就。每逢晚上,他總是勇敢地把店已關進工場一側的一個棚屋裏,棚屋裏存放著工具,掛著腦過的生獸皮。在這兒,他睡在跌得發亮的地上。他整天勞動,隻要天亮就幹活,冬天於八小時,夏天於十四、十五、十六個小時:他刮去散發出惡臭的獸皮上的肉,把獸皮用水浸透,刮毛,用石灰漿噴灑、腐蝕、揉透、抹上棵料漿,劈木頭,剝梨樹和紫杉皮,下到嗆人的煙霧彌漫的既料坑裏,按夥計的吩咐把獸皮和樹皮一張張疊起來,撒上壓碎的五倍子,用紫杉樹枝和泥土把可怕的獸皮和樹皮蓋上。幾年後他再把坑挖開,以便從坑裏把已經製成的皮革取出。

    如果他不弄獸皮,他就挑水。一連數月,他從河裏把水挑上來,每次兩桶,一天數百桶,因為這行業需要大量的水用於洗、浸、煮和染。一連幾個月天天挑水,所以他的身上沒有哪個部位是幹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膚冰冷、鬆軟,泡得腫脹,像泡在水裏的皮革。

    這種生活與其說是人的生活,不如說是牲畜的生活。一年後他得了炭疽病,製革工人的一種可怕的職業病,它通常是致命的。格裏馬已經不再指望他,他在尋找替代的人——順便說一句,他並非不感到遺憾,因為比這個格雷諾耶更加知足、工效更高的工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格雷諾耶竟戰勝了疾病。這場病隻在他兩耳後麵,脖子上和兩邊臉頰上留下大塊黑痛的疤痕,這些疤痕使他變了形,變得比以前更醜。另外還留給他對炭疽病的抵抗力——無法估量的好處!——從此他即使手破了、淌血,照樣可以刮最腐爛獸皮上的肉,不致有重新傳染上疾病的危險。因此他不僅區別於學徒和夥計,而且與今後可能接替自己的人也有區別。由於他如今不像從前那麼輕易地為別人所替代,因而他的勞動價值,也就是他的生命價值提高了。突然間,他用不著再睡在光溜溜的地上,而是可以在棚屋裏用木板搭個鋪位,上麵鋪著未草,還有一床自己的被子。他睡覺時別人不再把他關起來。飯菜比以前好了、格裏馬不再把他當作隨便一種動物,而是把他當作有用的家畜。

    他十二歲時,格裏馬在星期天給他半天時間自由支配,十三歲時,每個工作日晚上下班後有一小時可以外出或做他愛做的事。他勝利了,因為他活著,他有了一份自由,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越冬的季節已經過去。格雷諾耶這隻扁虱又活動起來。他噴著清晨的空氣。他執著地狩獵氣味。世界最大的氣味狩獵區——巴黎城——在為他敞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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