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93 更新時間:10-06-23 16:38
我在綠蘿那裏,姑姑氣色尚好,已經可以下床緩慢行走。房中挑著隻小銀藥爐,下麵一叢火苗滋滋地燃燒著,滿室皆是草藥清苦的氣息。我輕嗅一下,回想我在繁逝的日子,好像每天都是浸泡在這樣苦澀的中藥氣息,綿延不絕。
“姑姑。”我從玉笙手中接過藥,用瓷匙一下下舀著濃稠的藥汁。
“老奴不敢讓公主親手喂藥。”綠蘿惶恐地推辭道。
我將瓷匙送到她幹裂的唇邊,低聲說道:“當日姑姑舍身相救,怎麼會擔不起我喂的一碗藥。”
“公主……”綠蘿咽下一口藥,忍不住皺眉,許是藥太苦良久木訥地說道:“她死了。”
她,心照不宣。
我淡淡說道:“與我無關。”
綠蘿悠悠地歎聲氣,看著我說道:“怎麼死的當然與你無關,隻是,她死後牽連出來的事情怕是與你有關。”
我頷首去攪動濃黑的藥汁,心緒像碧碗中的漾漾墨湯般起伏,卻是默然無言。綺婭是自剄而死的,我沒有能力殺她,耶曆赫不可能殺她,但是……眉心微蹙……我們相識少說也有六年了,對於她那種剛愎自用、狂傲跋扈的脾性我真是太了解了……所以就知道怎麼讓她拿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
綠蘿倒是有些憂心忡忡,“公主你想過沒有,你要如何自處?當初合罕力排群臣要處死公主的非議,口中終有個說頭,是為了您腹中未出世的王嗣。現在您失去王嗣傍身,王後又死得不明不白,您雖至始至終都未出繁逝,但這並不代表著就可以與你沒有幹係,公主……”
她說得我豈會不知,無任從前還是現在,我一直處在險境中。當初踏入北奴境內,我就是落於虎狼環伺之地,生死都不由己。
屋中衝鼻的草藥氣息似乎又濃重了一層,我將手輕輕搭在姑姑手肘上,與她一起緩步到外麵的院落中,院中的梅樹已是生長得蓊蓊鬱鬱,從這裏遠遠地眺望還可以看見一叢蓬勃跳動的火紅,是耶曆赫為我移植進繁逝的大漠紅棘花。
“我於自身不知道應說些什麼,但是……”我停頓一下,“我怕我終究會連累進姑姑還有玉笙。”
“老奴理應保護宜睦公主。”綠蘿麵色青白虛浮,目光遊散在空氣中說道:“冥冥中,老奴一直覺得您和嘉瑞公主很像,不是外在的容貌,而是自然流露的心神氣度……”
嘉瑞公主,心中不住地騰湧著那夜晦暗陰螫的記憶,驀然想起那夜綺婭莫名其妙的一句:你不該犯和嘉瑞公主一樣的錯誤。遲疑想問問姑姑緣由,但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綠蘿敬嘉瑞如神明,她是斷斷不肯議論嘉瑞的是非。
我反複斟酌一下問道:“公主的小字可是旖塵。”
“是的。”綠蘿姑姑微有些訝然,“這個鮮少有人知道。”
“對呀,誰能想到皇朝的第一公主會用最纖弱謙卑的‘塵’字,若不是當初太後娘娘無意間提起,我也是不知道的。”我說道。
“太後就是曾經的王家二小姐,與公主自小就是交好的。”綠蘿會心一笑,笑意間驅走了些臉上的病色,“老奴並不是公主的近身侍女,隻是當年公主陪嫁宮人中一名小小的奴婢。那時雖要前往淒苦的漠北,但是想到能跟隨在敬仰已久的公主身邊,心中也有些歡喜。”
“姑姑真是忠仆。”我淡淡笑道,“公主仙逝後,姑姑還未她守著那麼多年的繁逝舊居。”
“老奴一直覺得,公主雖享有一生的盛名,但終不免遺憾太多。”綠蘿神色落寞。
“哦”我若有若無地應聲,白蒙蒙的天光從無數枝柯交疊的細縫漫漶下來,毛絨絨的逆光中可以看見幾片單薄的淡粉色花瓣顫抖,像是蛺蝶的斷翅,在陽光的滌蕩下顯出微微的白色。
“宜睦……”綠蘿像是在試探我有沒有在聽,說道,“老奴並不想看到您和公主一樣。”
我優雅地起身,笑道:“希望能如姑姑良願。”
綠蘿有些疲憊地以手支額,歎道:“也不知為什麼?一直感覺心中不順序,像是要出什麼事。”
“姑姑莫這樣說,你們這些老人精的話往往是太靈驗了。”我忍不住哂笑,靠近些說道:“姑姑,在繁逝中你照拂了我很多。以前在帝都皇宮,有位湛露姑姑,她也是照拂過我很多。就在她說預感不好的晚上,我就先後接到了北奴來的求親國書,還有……”這時的笑容笑得有一絲玩味了,“還有胤朝的賜婚聖旨……”
聽我雲淡風輕地說著往事,綠蘿神色卻是有些窘迫,“宜睦公主……”
我不著痕跡地打斷她的話,“姑姑可是累了嗎,還是回房吧。”
就在我們轉身朝回走的時候,我聽到身後有人喊了我一聲,“顏顏。”
我不用轉頭,我就知道是他來了,綠蘿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人,自己攏了攏披著的外裳就低調地走了回去。耶曆赫像是比往常要憔悴疲憊一些,原本如鷹隼般銳利清亮的眼神此刻也有些黯淡無光。
“顏顏,從那次之後,難得在看見你笑了。”他靠近我,想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收斂笑意,往後退了一步,他伸出的手撲了個空,有一瞬間僵硬在半空,他似是笑得自嘲又無奈,懇求道:“顏顏,求求你,不要又想以前那樣對我好嗎?”
我麵無表情地別過頭,說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隻是有段時間,你自己覺得四年的等待可以打動我,你自己覺得體貼入微的好可以軟化我的心,你自己覺得我對你心生情愫,僅此而已。”
如此無情的話從我嘴中說出,滑如走珠,竟沒有一絲的滯礙,可是我的冷淡與平靜深深刺激了耶曆赫,他像是什麼都顧不上般,出手一把將用力我抓住拖到他眼前,淺藍色的瞳仁周圍絲絡般的血絲纏繞,又因著心意激動而根根擴張,我抬頭桀驁不馴地回視他,許久他艱澀地笑出一聲,“你看我的眼神沒有變,還是與五年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將自己心甘情願地給我?”
我垂首不回答,他卻是強迫我抬頭與他對視,神情中像是在隱隱地期盼有一絲,哪怕隻有一點轉圜的餘地。
我心一橫,既然事已至此,我跟他連表麵的祥和夫妻也做不成了,倒不如說得再絕些,也好斷了他的念想,說道:“是為了不辜負我爹爹四年辛苦的勸導。”
他的臉色如頹敗的秋葦般蒼白,幾乎咬著每個字問道:“是你父親勸的你?”
我點頭,我跟他之間從來就未牽扯進感情,倒是都與別人有關,五年前我因對奕槿絕望而同意遠嫁和親,後來我又因受了父親的勸而回到他身邊。
他眼底一時間複雜地翻湧著痛苦、失望、嘲弄、惱怒、悲哀種種,忽然啞然問道:“那個孩子沒了,我們也就沒有關係了嗎?”
我想再點頭,可是他手指一勾,緊緊捏住了我的下頜,看得出他在極力壓製情緒,困獸般地嘶吼道:“你回答我!”
“是,沒有關係了!”我失控地尖聲喊道,“我不過就是你從胤朝奪來的戰利品罷了!我早就說過,你如果願意放我,顏卿一生感激不盡。可是你卻非要禁錮著我,將我留在身邊,五年時間成就的隻是一對怨偶。你精心為我打造的‘駐顏宮’,說穿了不過一個‘囚’字!”
“顏顏。”他指尖點著我心口的方向,唇角的一抹笑意無限悲涼,“這裏是什麼?是你的心嗎?”他的手掌慢慢地覆上去,“還是一顆堅冰?為什麼它就這麼不容易被融化!?”
“是的!”我“啪”地拍落了他放在我心口的手,“我心腸冷硬,你難道你今日才知道嗎?”
我愈反抗,他就愈加緊的擁住我,疲倦了般地將頭抵在我的肩胛上,聲音深沉地說道:“顏顏,你知道嗎?我是那麼的渴望得到你。不隻是身體,更渴望得到的是你的心。那段時間,我天真地以為你被我感動了,盡管有時還會有冷漠從你的神情話語中流露,但我一直都迫使自己往好的方麵想,性格倔強的小丫頭也許還對當初逼婚的事耿耿於懷,心結一時還放不開。我隻要體貼入微地對她好,終會有願意完全接受我的一天。現在看來,我一直覺得所擁有的不過是軀殼罷了。”
他製止我不住地亂動,鷹隼般的眼眸盯住我,氣勢淩人地逼問道:“你說過已經不愛高奕槿,你又不愛我。那麼,你的心究竟在誰身上?”
我整個人一時怔住,震驚他居然會拿這樣的話來問我。
“你說!顏卿。”他像是要搖醒愣著的我,我記憶中他好像沒有過如此生疏地叫我“顏卿”,每次都是親昵愛憐的“顏顏”,這次他對我應是侵入骨髓的絕望。
“你的心究竟在誰身上?”他又一次歇斯底裏地重複。
“它……死了。”我緊抿的雙唇中終於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死灰色已驚人的速度漫延上他淺藍色的眼眸,黯淡得如熄滅的燈,他鬆開對我的束縛,然後身影寥落地走了出去,山風烈烈,吹動他身上的雕鷹繡紋的深藍衣袍,衣袂拂過之處仿佛都染了一層清冷的顏色。
紅棘花荼蘼盛開,熱烈地燃燒到心蕊中帶著一線殘敗的焦黑。
我想不到的,那次見麵之後就是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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