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464 更新時間：21-08-13 22:52
想當年，他一個文質彬彬二十出頭的知識青年，剛下鄉穿著打扮那叫一個氣質：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銀邊眼鏡，藍襯衣，黑長褲，背著一個軍布包，穿著一雙白球鞋，坐上拖拉機經曆一番顛簸，這一路上不僅抖散了他的發型，還抖得他眼鏡都歪了好幾次。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結果拖拉機遇上個陡坡，他沒坐穩，連人帶包一股溜兒滾下了車，又慣性使然滾進泥坑濺了一身的稀泥，坐起後便浸了一屁股不知名的黑色稀軟物體。
拖拉機還哼哧哼哧冒著黑煙努力爬坡，他的同學們就撕心裂肺地扒在鐵欄邊衝他哀喊：“江連同誌！江連同誌！！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江連同誌！你等著我們！！我們馬上就來救你！”
“江連同誌！！黨和國家要你堅強！！”
“叫啥子嘛叫，一個二個鬼哭狼嚎嘞，老子車都給你們叫熄火了！”
開拖拉機的老前輩，是村裏出的第一位拖拉機手，他年邁的拖拉機夥計不堪負重，上了坡後就噴了他一臉黑氣蔫兒了下去，任由他怎麼踩油門都隻是發出嗡嗡的聲響，動都不帶動一下。
“拖拉機前輩，我們的同誌掉下車去了！！”
團結的下鄉青年們忍著胃裏翻湧的嘔意，試圖和前頭努力踩油門的老前輩溝通溝通。
“啥子安？你們褲兒落了？”
拖拉機大爺有點耳背，拿下嘴裏旱煙嗓門大得跟用了廣播一樣：“褲兒落了提起來哇！還要老漢兒教你們咋個栓褲兒咩？”
“不是褲兒落了！不是褲兒落了！”
那個首先撕心裂肺的青年再也保持不住知識分子模樣，當下放棄了普通話操起了方言：“車上有個哥兒掉坑頭咯！”
“啥子安？”
“你們鍋兒蓋蓋掉了？”
老漢兒砸吧了旱煙嘴：“盆盆兒碗碗兒掉沒掉安？”
“不是盆盆碗碗兒不是鍋兒蓋蓋——”
青年欲哭無淚，吼著嗓子叫著：“大爺！我們這兒有人從車上掉泥巴蕩蕩（泥巴坑）頭了，坐到牛屎了！”
“啊！”
這下大爺聽清了，哎呀一聲，趕緊下了車忙不迭朝後頭走去：“你們咋個不早點喊老子？”
年輕的江連已經愣了，看著手心糊著的土黃還有點熱乎的黏物，差點兒暈厥過去。
他被後來的同學扶著站起，混亂中又踩了兩腳牛糞，原本幹淨的白球鞋已經髒得看不出原樣。
“江連同誌，你沒事吧？”
王建國，也就是那個撕心裂肺的同誌，擔心地抬起江連一隻手扛到自己肩上，身邊還有一個之前跟著喊黨和國家要你堅強的周兵，兩人架著江連重新坐回了拖拉機。
好在拖拉機隻是暫時休息了一會兒，等老漢兒抽著旱煙嘀咕現在年輕人真是文弱得很的時候，拖拉機便休息好了，有著自己想法似的活了過來，吞吞朝前哐哐啟動了去。
“哎！！”
“誒？？！！”
“老子嘞拖拉機！！”
好在拖拉機再度疲憊不堪，拉著一堆人衝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一頭卡進了小水溝，等他們暈暈乎乎從車上下來時，躲在周圍的村幹部和村民才肉眼可見地舒了一口氣，繼而陸陸續續圍了過來，給每人套上一朵大紅花，分門別類般地把人帶進家裏安頓了。
江連仍然記得，村長紅光滿麵念出自己名字看了一遍其他幹淨同事後，他上前一步，村長那錯愕中帶著嫌棄的目光，狠狠地傷了他的自尊心。
“啊，這——這，小江同誌？”
村長猶猶豫豫打量了眼前狼狽的青年一眼，然後重重歎了一口氣，手掌無處可放，最終伸出手指點了點江連的唯一還算幹淨的孱弱肩膀：“走吧，先回家洗洗。”
因為抽旱煙沒上到拖拉機的老漢兒氣喘籲籲回到村裏，看見自己剛被眾人拉上地麵的拖拉機，滿臉心疼地抱了上去，嘴裏罵罵咧咧：“造孽哦我嘞乖乖。。。。。。。”
等從粗糙打造的浴室出來時，江連呼了一口氣，脖頸搭著擦了頭的毛巾，他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襯衣黑褲，腳上也換成了農用膠鞋，摸著水缸邊的眼鏡戴上，他回到小屋時，咦了一聲，轉而探頭問在雞圈喂食的村長夫人：“阿嬢，我脫這裏的鞋呢？”
“哦，你的鞋啊？”
村長夫人的普通話有些蹩腳，卻淳樸熱情地朝他笑了笑露出白牙：“我讓秀花拿去塘邊洗了，你歇著先，過會兒就吃飯。”
江連臉紅，說了一句太麻煩您們了，就放下毛巾小跑了出去，一出門就看見一個穿著梅粉短衫的女孩蹲在塘邊洗刷著什麼，他定睛一看，那女孩腳邊擺著一隻雪白濕淋淋的球鞋，正是他穿來的那雙雙星！
他走過去，特別不好意思地說道：“姑、姑娘，這鞋我自己來刷就好了，挺髒的。。。。。。。”
誰知那姑娘伸手一甩粗大黝黑的麻花辮，扭頭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老漢兒說不給你刷不準吃飯，我還不願意碰你這稀牛屎呢。”
他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該怎麼辦，隻是記得那姑娘的眸子明亮得像夜空裏澄澈的星星，閃著如同小獸一般的狡黠與機靈，隻一眼就瞪進他心口的泥土，悄悄種下了種子開始發芽。
“我、我來吧。”
文弱的青年終是紅了耳廓蹲下了身，撿起刷子拿起姑娘剩下一隻刷了一半的球鞋開始洗，動作笨拙得如同木頭。
“哎呀算了算了，你走開！一邊呆著去！”
那姑娘看不下眼地推開那塊木頭，複又挽起袖子奪過青年手中的刷子和鞋，一刷一刷大力地擦著髒汙：“真是不中用！你們城裏來的連鞋都不會洗嗎？”
搖搖頭，江爸從回憶中回神，看著現在對麵的中年婦女，眼裏愛意不減：她依舊大嗓門，言行舉止偶爾還有些當年的粗俗，喜歡動手打人，有時還蠻不講理。
可那又怎樣。
他一直都覺得她很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心眼兒少，熱心腸，善良卻不懂表達自己的愛，還傻得一根筋。
怎麼就過得這麼快呢，轉眼間，兒子都要上大學了。
獨自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氛圍裏，江爸不禁眼眶有些濕潤，撩起眼鏡擦了擦眼角，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老了。
“誒？他爸，你哭啥呢，飯錢我給我給，甭心疼你那點死工資。”江媽正揪著江流的耳朵，瞅見江連的神色又轉臉教訓著江流：“我養的是豬啊你吃那麼多，少吃點！你爸都沒得吃了！”
“疼疼疼！”
江流躁動：“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花姐你在外好歹給我留點麵子！！”
江媽鬆手，江流捂著收回的耳朵，旋即狗腿地夾了一大塊烤肉重重地沾了醬送到江爸盤子裏：“老爸你吃，多吃點，吃飽了咱們才有力氣去找我親媽。”
江連笑了：“你啊——”
中年男人不再看兒子，眼底深情款款，左手覆上江媽放在桌上的右手，無名指銀戒閃閃相互交疊，繼而一字一頓緩緩道：“老婆，我江連，這輩子，隻心悅你一人。”
“當著孩子麵瞎說什麼——”
江媽臉微紅，想要抽出手，卻被江爸哈哈大笑拉的更緊。
江流別過臉，麵無表情咬著肘子，簡直沒眼看他爸媽秀恩愛。
好家夥，他平白無故又被塞了一嘴狗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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