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修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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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芳華飄搖  第12章 無情有情

章節字數:5212  更新時間:09-05-28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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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藍色幹淨碧湛的晴空中飄浮遊過朵朵悠然變幻的流雲,澄若明緞,冬日難得的和煦陽光穿透那傲然盛放的梅林枝椏輻射而下,營造出片片飄渺芳菲的幽境,平逸柔和,暗濛生波,我收回視線,將目光凝睇在前方不遠處那抹迎風而立的絕世身姿上,心中的恬淡仿若輕雲疏絮,安謐綿暖,我勾起唇角,終是打破這默然無音的沉寂,“子湛,你心中…可曾懷有疑惑?”

    聞言,他緩緩轉過身來,潔瑜無瑕的容顏映著陽光那輻散而開的深淺錯差的道道光紋,明滅演幻,雲清氣爽,為其出塵之風姿更增了幾許眩惑的神秘色彩,刻時,他那溫潤如玉、明瑩清澈的眸子正灼灼地盯著我,慢慢地,嘴角溢出完美的弧度,璀璨但卻溫暖異常,“我識你甚早於你逢我,你…可否相信?”

    我一怔,轉而無盡的喜悅之情湧上心頭,朝他奔迎而去,他則展開明揚絕代的平和笑容,相迎於我,然而就待接遇之時,他卻目不斜視地穿我而去,走向我身後一個略顯單薄但卻華麗雍容、嫋娜亭立的含笑身影,“遇到了你,我怎會沒有疑惑,尚伊?”

    驀然,漫無盡頭的黑暗鋪天蓋地向我襲來,我肝腸寸斷,追著二人,人中卻突感銳刺,一時疼痛難當,便艱澀地睜開眼來。

    微薄如豆的燭光“嘶嘶”地燃炙壘墜,淚落成塚,室內一片靜寂,接著,蕊欣那憔悴蒼白的臉顏漸漸映入眼斂,隻見她眼圈下的青色隱隱呈現畢露,眼眸紅腫,其中布滿錯雜交駁的殷紅血絲,視我睜開眼的那刻,臉上閃過無可言表的欣喜之色,竟抽噎泣道,“姐姐,你…終於…醒來了。”

    我虛弱地伸手去撫摸蕊欣那有淚痕滑過的略呈冰涼濡濕的臉腮,心中突生一股悲涼窒息的哀傷,用力地牽起嘴角,憐惜地柔聲言道,“欣兒,都是姐姐不好,害你憂心了如此多的日子。”

    蕊欣神色一滯,淚影斑駁,哭腔更濃,“姐姐快莫要如此言說,欣兒心中無有別念,隻盼姐姐的病疾能早日痊愈。”

    聞畢,我的腦中出現長久一刻的靜止空無之感,恍惚茫然,之前雖一度昏迷,但大夫那飽含惋惜的診治總論卻漸落體係緩緩隱現於腦際,清晰而又冷凜——醒來之後毋可再傷神憂心,可保己之性命五年無虞,但依如今之現況,我,怎可遵守如此醫囑?

    甫才失遇錯過的寂寥夢境亦在眼前閃曳飄過,頃刻心中悲慟蒼涼起來——病體如斯,我可否撐到再遇韓子湛之時,可否還能求得他所親言的“堅定不渝的誓盟”?

    蕊欣見我靜然不語,遂不自然地牽強一笑,語氣中卻極盡安慰,“姐姐如今隻需好生將養便是,待身子大好了些再去著尋韓子湛亦未嚐不可,姐姐大可放心,依姐姐如此絕世罕有之卓約品貌,想必那韓子湛定然不會輕易忘懷。現我已書信於‘涵漪’之宛城分號的總管楊賾,囑托他務必力請‘醫聖’陸文航至此為姐姐醫治,不管要付出何種…代價。”

    我漸從迷茫中清醒回神,喃喃反問,“陸文航?”

    隻見蕊欣的臉色瞬刻若彩虹初霽般明華空靈,語色興然,“正是如此!據聞陸文航醫術精湛,爐火純青,姐姐,若得他前來為你診治,你的病體定然是會痊愈的!”

    醫聖?陸文航?繪扇常攜於身的同樣鍾愛白色的桀驁男子?

    恍若…隔世!

    我輕微地搖頭否決,“欣兒,大可不必如此周章勞辛,我…不想見他。”

    聞言,蕊欣臉色一變,眼眸黯淡幽深,“姐姐,那,卻是為何?”

    源何?緣由?過往?

    緊緊地攥著錦被那柔滑的暖軟邊角,感到被褥上微微凸起的細紋刺刺地觸向手心,略顯粗澀,我痛苦絕望地閉上眼睛,渺渺之思緒卻又回到了陳沅江權勢功績之聲焰氣息如日中天之時……

    “真是奇怪,為何皇上新任的兵部侍郎竟和韓公子的名諱相同無二?”

    聞言,我從晦澀枯燥的天闕文史中驀然抬頭,卻見雅卿正漫不經心地拿著拂塵粗略閑適地打理擦拭著閨房內的物件與擺飾,臉上則呈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迷惘神情,並喃喃低語自歎自問。

    我不禁放下適才還在專注研讀的書冊,一臉玩味,“哦?這…你是如何得知的?”

    她猛然一震,順勢惶惶不安地看將過來,臉頰卻緋紅如霞,片刻,低頭含糊答道,“奴婢亦隻是道聽途說罷了,此事奴婢現還不太…確定。”

    “如此。”頷首應承,想起日前梅叢的爽宜深談和韓子湛的悠閑清潤,不禁搖頭否決,“韓公子乃高寒明朗之人,甚好碧水幽林以及清風綠山,他言他最惡朝閣政事,如此光景,怎會輕易入仕?即便致仕,亦當輔佐明君,而今上昏聵好色,荒淫無道,現下應當避躲遠離才是正途。”

    “小姐所言極是。”雅卿附和稱諾。

    我卻不再看她,隻是無心再繼續思慮、辨別書頁上的生澀字段,遂起身緩步於窗口,靜靜地看著娉折湖畔的寂然無音,蕭索森寒,心中則怦然一顫,遂複雜低沉地向雅卿詢道,“陸文航如今仍是常常光顧暢遊於‘飄香閣’?”

    雅卿停下手中的活計,臉上遂露出明顯的鄙夷神情,“可不是呢,小姐!聽聞陸老夫人為此大為氣痛,現仍臥病在床呢,可陸公子卻恍若未覺,至今仍無所悔改,還是頻繁地在‘飄香閣’出入揮霍,酒色笙歌,據說是為了‘飄香閣’內一個叫‘芯瑗’的頭牌。”

    頓了片刻,她清清嗓音卻換了話題,語氣亦不似前麵般冷然諷譏,“其實,我一直道陸公子是戀慕於小姐你的,可自陳小姐入宮後他卻性情大變,前後迥然兩人,如此看來,陸公子應是很喜歡陳小姐的,畢竟是青梅竹馬,情感深濃,現陳小姐突然得詔入宮作了娘娘,陸公子一時想不開便到青樓買醉亦是正常的。然而,如今為此竟致陸老夫人的病體於不顧,無情荒唐的著實令人心生厭惡、不滿。”

    聽聞,我卻是一愣,隨即蹙眉不語陷入了深思——

    飄香閣?頭牌?芯瑗?沉迷?迥異?青梅竹馬?情感深濃?

    陸文航的行徑實在讓人難以琢磨理解,陳念娉入宮之初他反應淡薄,可現下怎會突然變了性情,竟連連來往穿梭於煙花之地?

    近來我與他一直交流甚少,誤解漸存,不成想隔膜已深厚至此,想起與他爭執的場麵,我不禁自嘲起來,難道真如他曾言語一般,我不理解於他?

    再細細思量,似乎不僅僅是他,陳沅江、陳明峻,包括讓我心動牽憶的韓子湛,我又何嚐了解深透過?

    娉折湖不遠處的簇簇紅梅正開的燦爛,思緒漫遊飄散間,卻突然聽見秦磊在外間通稟道,“小姐,陸公子求見。”

    ******

    我端起桌案上的鈞瓷杯盞,心不在焉地掀蓋撥茶,眉宇卻在瞥到下首悠閑品茗的陸文航之時緊蹙凝凍,隻見他神態灑脫,泰然自若,正含笑優雅地細細品綴案前的清茶,仿佛近段時日的謠言和諷刺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橫埂,這樣憤懣不平地想著,心情則不由地愈發煩躁悶結,待再觀他那襲白色紋理精飾的廣袖儒衫,一時之間竟覺得煞是刺眼難耐——他怎可如此閑適?如此自得?如此清澤?

    我忿忿地低頭品綴一口茶水,心中卻直是苦奈,雅卿沏的竟為清茶——清茶平日裏雖為我所偏愛,然卻不適於此刻飲析,無有平靜之心境,茶味則亦會失準,果然,淡淡的苦澀頃刻間在舌尖處慢慢浸開,盈繞口中,遂沁進心頭,久久不散,一如刻下我心中那縈牽不息的怨憤。

    “我今天才知何為‘如坐針芒’,一次隨意的拜偈竟換得你如此的冷臉和蔑視。”聞聲,我詫異地抬頭,隻見陸文航淺笑著搖頭而言,神色卻並無不愉。

    我微微一哂,錯開眼來,“你來…可有要事?”

    隻見他將手中的茶盅穩放於幾案之上,淡淡一笑,“確為好茶,微苦滲香,淡雅留韻,值得一品。”

    頓了片刻,他將灼灼的目光定鎖於我的臉上,似乎要穿透我的心思和迷惘,語氣淡然卻含納著不盡的自嘲和輕狂,“無事…我便不能…來見你?”

    我一陣恍惚,竟不知如何應答。

    “幾月不見,性情還是如此孤傲。”陸文航輕歎一聲,眸光如霞,待籲了一口氣後,又悠悠地接道,“陳將軍在辛郡取得大捷,你應該是知曉的吧?”

    原來為此事而來,我不禁鬆下緊繃的心弦,定眼看向他,語氣頗為冷淡,“陳將軍運用奇謀,誘敵深入,攻其不備,與丁零正麵交鋒的第一回合中便取得大勝,丁零損失慘重,此大捷塘報自邊境抵達京畿後,上至君王朝臣,下達庶商黎民皆欣愉有加,此故,今上龍心大悅,加之念妃娘娘再次懷有皇嗣,因而特昭告天下晉升其為‘皇貴妃’,陳氏家族的聖寵恩澤由此更勝往昔——此事凡夫權貴皆知,我,又豈會不曉?”

    他唇角微彎,似是沒有注意到我漠然的語氣,溫聲言道,“那你又可曾明曉,聖上繼而又下諭旨稱曰,‘邊境防禦乃社稷之要也,此次定北侯克敵有功,甚得朕心,故為犒其辛勞睿智,特著冠軍侯陳明峻回京執守兵務,官封四品,位列公卿,賜婚於朕之五妹珊藍公主,一來可解緩陳氏子息單薄之憂,二來則可勉慰念貴妃的思親之情,此外,另有恩澤廣允也,即冠軍侯任職期間可隨意入宮探視拜偈於念貴妃!’我估摸了番日子,應是不日即將抵達宛城了。”

    我一喜,卻是無意識地從暖凳上直身而立,“你所言可否屬實?那,陳將軍呢?”

    陸文航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笑意盎然,我直是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複又坐下不自在地平整裙褶,“陳將軍年老體邁,今上應該另有恩澤體恤才是。”

    自陳沅江請征討伐丁零之後,其安慰狀況已在不知不覺中取代怨恨成為我思慮的重點,天氣愈寒冰凍,他有痼疾在身,不耐濕冷,如此,怎能挨過那北國的酷冷厲風,故,我心甚憂也,咋聽陳明峻即將歸京述職,一時竟狂喜無限,愉色盡表,想必丁零敗相俱現,陳沅江的歸期亦應是…不遠了吧?

    轉念思之,心中不禁有不安的疑惑環生澎湧——陳明峻回京乃為朝中大事,我卻不曾聽聞過任何的諭昭公示,於是便抬首向陸文航詢道,“為何‘冠軍侯’歸京此等大事我竟不曾聞曉坊間傳談,你怎會,如此清晰?”

    隻見他正了正神色,收起一貫的慵懶散漫,“我敢肯定,丁零之頑欲蠻橫定在我們所能想象判斷之外,陳將軍大軍雖初戰告捷,然,後續之戰事卻愈為艱險難測,明峻乃陳將軍近隨之有力幹將,聖上卻在這緊要關頭突召其回京,此舉怕是難以服眾。聖上本就對念貴妃迷戀過甚,此番又加聖恩,若是昭告於天下,則必會引起朝臣及前方兵士不滿,故為秘召,並不明揚,一則懼軍心散搖,二則恐丁零利用此危勢反撲,三則怕冠以美色誤國之名。至於…陳將軍,卻要擔當整個戰況局勢,以振軍威,因而需留於辛郡守戰。”

    聞言,我心直是一凜,對沈熙昊的憎惡則更是增了幾分,此等君主,竟昏庸謬誤至此,不論其好色奢靡,且以其政見策略所言,平俗荒誕,心智混沌,國勢之衰竭微顫,由此可見。

    丁零頑固好戰,即便此次落於下風,亦不會退卻,以詹葛性情而析,下一輪回的攻勢定會加增。

    陳明峻聰慧穩健,一直為陳沅江的有力助手,其伴隨陳沅江左右,不僅可為陳沅江分解憂患,而且亦深深知曉陳沅江的病疾並便於細細照料,然而,沈熙昊卻在此緊要關頭召其回京,著實不智也——陳沅江的安危狀況似是更為艱險了。

    我眩惑不安地看了看陸文航那晴朗桀驁的臉顏,隻見他正定定地凝視著我,似是明白了我的憂慮惶然,稍時,他的眼眸漸漸變得黝黑難測,光如星芒,聲音卻清爽飄來,猶如荷葉上氤氳的珠露,“事實上,狀況並非如此糟糕。”

    頓了頓,他邪魅一笑,“其實你無需擔憂陳將軍的安慰,明峻歸京的旨意是與兵部侍郎韓子湛韓大人親攜精兵二萬前赴辛郡力援陳將軍的聖諭並時頒布的。說起韓大人,我甚為讚譽和欽佩,其風儀品貌兮絕世無雙,其政見軍策兮精辟扼腕,當是位令人心折的人物!”

    言畢,他看著我柔轉一笑,“而我…亦會奔赴辛郡,故,此番拜偈別無他意,隻為,和你言別。”

    我愕然,“卻是為何?”

    他看著我,臉色濯朗,“明峻之托。”

    似乎有不明的東西在心中怦然坍塌,霎時,有濛濛的霧氣湧上眼圈,陸文航的身影亦開始幻化不晰,“陳將軍的舊疾,果然…是複發了嗎?”

    隻見他的神色已成凝重,氤氳著道不盡的憐惜幽深,良久,才幾不可微地頷首證實。

    我驀然絕望,思緒亦開始紊亂動蕩,整個人惶惶若失,繼而蹙緊眉頭艱澀地詢道,“那他的病況可…正是凶險?”

    聞言,他複將視線凝睇於我,神色複雜難懂,之後竟起身向窗前緩緩踱去,移走數步卻忽而轉身,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遲疑而又決絕,“茗漪,你何苦憂慮自困,有我在,陳將軍必會安然無恙,可奈何,你對我卻總存戒備冷漠之心!”

    我生生地一滯,轉而有飄浮不定的酸楚之感開始翻湧疊移——他的語氣中雖滿納責怨沉重,然再細細體味,其中那濃切的愛恨情愫卻如此真實,偏偏其語調又是那樣地低沉溫和。

    定了定思緒,我將他言語中那隨意道出的其則並不妥貼的“茗漪”之稱呼壓下,終於,我問出心中長久徘徊的疑惑,“是否…因念貴妃入宮之事你才頻頻流連於煙花之地?”

    他似是一怔,瞬即嘴角卻溢出燦爛耀目的笑意來,目光炯炯,如釋重負,“茗漪,你怎會有如此的想法?我早已言過,對念娉我隻存兄妹之情,我可以護她疼她寵她,卻唯獨不會愛她念她戀她。”

    他複又邪魅了然一笑,嗓調輕鬆爽朗,之後則別有深意地斜睨向我,聲音輕柔,“我之情之念之思唯…給予一人。至於飄香閣的芯瑗,其情由事實若何,我定會細細稟之於你,然卻並非此時,茗漪,你可信我?”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容色雖平和無瀾,心中卻有柔軟的絹絮在一絲一絲地蔓延滑撫——陸文航雖是桀驁,但其嚴肅泰然之時便會與一貫的不羈判若兩人,其虔誠,其無辜,其懇盼,於誰麵對都無能拒絕,其神情便如此刻這般漫遼模糊,誠摯逼人,終是難以應答,我隻得低垂眉目,品茶作掩。

    茶水的清透再次泛濫開來,卻不複甫才的苦澀留痕,我心緒寧和,不禁抬首看向窗外——娉折湖畔的紅梅正鮮豔奪目,花香徐徐,雪晴了,日光暖煦,春日的腳步仿佛就在近鄰。

    然而我卻不知,正是因為我再次的沉默與逃避,陸文航那稍稍舒展的眉眼又漸漸肅穆模糊起來,凝重成結,冰寒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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