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入宮(1)

章節字數:2808  更新時間:12-04-06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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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偌大的長安城,竟不聞得半點人聲。耳畔唯有軒車流轉,馬蹄聲聲。

    “殿下,”座旁侍從輕聲說道,“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得相見。”

    不明緣由的,我竟聽得有些木然,隻淡淡答道:“我哪裏還是什麼殿下?虧得你不將與我一同進宮,若是讓宮中之人聽去,還不拔了你的舌頭?”

    侍兒是知我的,這些氣話便也從不當真,隻言:“這新朝的皇帝卻是這般小器?竟連個貼身的侍者丫環也不讓帶去的。”

    “不若昔日苻堅吧?”我反問,竟帶著些笑意。見旁人不解,便接著說道:“慕容衝小字為鳳皇,傳聞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苻堅便植了桐竹數十萬於阿房城以待之,至此,衝方入止阿房。”

    同是亡國的皇子,我卻在這淒涼夜,獨一架轅車,孑然而行,也罷,這奢靡的排場不過也是諷刺,少了便也幹淨,隻不過是從一國的王宮遷至他人的宮殿,不見得有多少的委曲吧?此番,我這落魄之人卻在此計較這些,才真正是可笑。

    “聽聞那紫轅國的宮殿正是昔日阿房宮的舊址,”侍兒應道,“因是新殿,還未曾取名,便常常被喚是‘阿房再世’,說是那鳳凰浴火重生,卻連這宮殿也複生了。”

    我笑而不答,隻有些可憐那築城的工匠,辛苦數十載,一句“浴火重生”便埋沒了他們的功勞,實應覺著有些不平呢。

    宮門大開,軒車止,卷簾而出,便見得滿眼的侍衛相迎。巍峨的宮門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在北雁國是萬萬見不到的場麵,比起阿房,恐有過之而無不及。

    “殿下……”侍兒仍是那一臉的不舍。

    我微頷首,對眼前的人說道:“侍兒跟隨我多年,我早已視你如親人一般,如今北雁國已亡,我也不再是太子,既比我稍長些年歲,便喚我作子鳳吧。”

    “這可使不得,”臉上的訝異還未消去更添了幾分惶恐,“隻有皇……隻有國主才可喚此名的,我一個小小的下人,怎可……”

    “罷了罷了,”我一揮衣袖,覺著有些掃興,“父皇那國主而今也不過是個虛名,哪裏還要分什麼貴賤高低的?”抬首望了望宮門,不再回頭,丟下一句:“回去罷。”便跟隨引路的侍衛踏入這陌生的宮殿。

    “請燕太子上車。”

    在侍者的攙扶下,我登上了前來的宮車,紫檀木的車身散發出陣陣幽香,寬闊的車頂飾著些紫色的紗綢,即便車簾也是紫色的,“難怪會叫‘紫轅’國呢。”我暗暗想道。

    已是初冬時節,風拂過時很有了幾分涼意,車轅碾過一地梧桐落葉,發出輕微而細膩的響聲,放眼望去,整個宮殿似都在梧桐包圍之內,原來也是有心的,我暗笑,不知是諷是悲。穿過寬闊的大道,輾轉入了幽深的小徑,這便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成片的紫竹在微弱的宮燈下隱現著暗紫色竹身。

    紫竹?素來隻知道南方溫暖之地才生紫竹,如今連長安城都能種植了嗎?轉念一想,也並不覺得多少奇怪了,你道這是哪裏?這可是一統天下的紫轅國的國都,連天下都能統一了,幾株小小的植物還能不“統一”了去嗎?

    盡是些帶著紫色的東西,雖說是祥瑞之色,也不必如此周章吧。

    宮車緩緩停下,我收了收漫漫無際的思緒,輕撫下吹亂的長發,稍事整理完行裝,便下了車。

    侍者將我引到一處寢宮前,做了個“請”的手勢,便退下了。我抬頭,見正門的匾額上寫著“紫袂齋”三字。“齋”,不免少些大氣,但和“紫袂”二字連著倒也順口,隻是不知這“紫袂”又意喻何指呢。

    輕推開門,內中燈火黯淡,卻也至於看得分明。浩大深邃的內室,紫色羅帳輕掩床榻,華麗之中卻又帶著幾分清雅。中庭處設有一方浴池,清清漾漾,在周圍植了些紫竹。身著紫袍的男子,側身而立,正把玩著其中幾株。

    未見其正麵,而那輪廓分明的側臉、俊秀挺拔的身形,加之一副怡然自得的從容神態,處處都透露著不凡。聽得我入內的聲響,卻沒有轉過臉,隻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聽過‘紫袂’的故事嗎?”

    我微怔,停下腳步,遠遠地答道:“未曾。”

    男子依舊把玩著手裏的竹葉,繼續說道:“曾經有一雙戀人,女子善舞,又喜紫色,常著紫衣起舞,水袖輕揚,姿態婀娜,有觀者皆流連不返;而男子有才,每每作詩讚其舞姿,譜佳曲以贈之。有婦人妒其恩愛,又對男子有意,便問他,究竟愛這女子的何處。他隻答了二字:‘紫袂。’婦人明白,是那佳人起舞時輕甩的長袖,是那一抹魅人的紫色,惹人顧憐。於是便差人斬去了女子的一隻手臂,要她此生都不得起舞。”

    我聽得有些入神,見他有所停頓,忍不住問:“然後呢?”

    男子臉上掠過一絲不露痕跡的淺笑,接著往下講:“有人在山崖邊找到了和手臂一同被截下的紫袖,滿是血汙,卻不見其人,便都以為她死了。可是男子卻不信,遍訪全國,決意要找到愛人。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終於在一座偏僻的鄉間遇到了她,依舊是一身的紫衣,可那紫袂之下卻是空蕩蕩一片,再也無起舞時的妖嬈。女子不願回到愛人身邊,隻說自己是殘缺之身,配不上他。你猜那男子聽後,做了什麼?”

    我不說話,隻是好奇地望著眼前的人。他轉過臉,銳利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把人整個的看穿,此刻卻又拂過一絲迷離:“他將自己的手臂也斬了下來,然後問女子:‘我可配得佳人?’”

    我沉默不語,看著麵前之人向我走來。

    “以後這紫袂齋便是你的寢宮了。”

    短短幾字倒讓我清醒過來,退後幾步,跪行大禮,道:“燕子鳳參見皇上。”

    低著頭,看不到他的神色,唯見寬袖下伸出的右手緩緩靠近臉頰,輕抬起我的下頜,沉沉說道:“眉如煙柳,目若澮涓,丹唇皓齒,玉麵冷顏。”手指順著側臉滑落,輕輕收回,“起來吧。”

    “謝皇上。”我起身,正迎上他灼人的雙目。

    “你說,”他微移開步子,在我耳邊說道,“那男子緣何要斬了自己的手臂呢?”

    我略作思考,低首作揖,答道:“子鳳以為,他斬去的又哪裏僅僅是一隻手臂?身形完備之人與殘缺之人,此二者之所處異境界,乃是壁障橫生,難以逾越,男子隻是除去了這些隔閡,將自己硬推向愛人的世界裏,容不得她拒絕。”

    “這便是說,”君王轉過身來,“二人遇了同一遭際,陷於一方泥淖,即便是一並沉淪,卻有了相守的執念與相知的資格?”

    “恐怕,”我稍作停頓,極力斟酌著措辭,“正是如此。”

    “朕也是此意。”再次迎來的雙目不似先前的淩厲,悠然中卻更帶著柔軟,“你我同在此地,便算作同一遭際、同在一方了吧?無君臣,無上下,無主客,無內外,是為紫袂齋,而你我,隻不過是在此相遇的二人,別無其他。子鳳,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明白,固然是明白的。然而你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為同一遭際、同在一方吧?猶豫了片刻,我微點頭道:“子鳳明白。”

    “啟稟皇上,”門外有內侍傳報,“丞相大人求見。”

    君主思忖片刻,簡短地答道:“著他在禦書房等候。”遂轉身向我:“你一路舟車勞頓,定為疲累,早些休息吧。”

    “是。”目送其遠去,我駐足而立,滿眼卻隻剩空洞的迷霧,仿佛這亭台樓榭、宮門院牆也不過是一場虛幻。

    紫袂齋,同在此,我們便是一樣了嗎?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我隻是被送來求和的潦倒王孫,從一開始便是不等的,因而你我永遠都不會身處一方,同陷泥淖。我已深陷,而你卻是岸上觀者,因為,你是不會與我一同淪陷的。

    回轉身來,內侍宮女俱已靜候一旁,聽候差遣。卻原來,這各處的皇宮都是一個樣的,總有人要被伺候,也總有人要去伺候人的。

    輕撫羅帳,掠過眼前的,是那幽幽的紫色一抹。

    夜,正濃。

    夜,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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