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楹花王(二)

章節字數:4259  更新時間:21-08-24 0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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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朝露做了這樣一個夢。

    夢裏的羅浮山上星河耿耿,秋水盈盈,大片大片的藍花楹撐起鋪天的傘蓋,捧著一汪清水似的月光,團團簇簇的擠上枝頭,顏色如露似霧,逸散時,像一片淡紫色的海水,急雨般散落一地鈴鐺似的花瓣。眾妖之中千裏之外,楹花王摘下那半邊麵具,也霸道,也瀟灑,隻是笑容裏的那點碎成一地的溫柔,讓人心軟。

    那分明是被燒過的樣子。

    大片大片的灼痕,從頸子上開到額角,把一個人變成了兩個模樣,一半還是至美的翩翩少年,仿佛什麼美好都從他身上滑落到天底下,一半焚灰塗炭,用手覆上一麵銀色的獠牙青獸。他跪在地上,手裏捧著個睡著的自己,哭的是那樣的傷心,兩半化在一樣的月光裏,把月都懊悔的躲在雲層裏不敢再出來。

    星星和月亮說好了一樣同時不見,成片成片的大火襲上山來,熊熊焚燒著山裏的草木,一個太監模樣的人走到最大的兩棵楹樹下,吟動咒語,把巨大的陣輪嵌套在了山上,把她和地氣連接的那半截樹根從地底抽了出來。

    他做這事兒時,群山都在那強大的地氣下搖動,無數枯根在地底下破土而出又在陣中瞬間起火,在絕望中熊熊作炭,大片的閃電打在地上,懲罰著山上哀嚎的萬千草木。

    因為是活生生抽走了維係土地的樹根,所以她所有的轉世都帶有這種血枯之症,隻能以他的血液喂養,才能留住。

    他說。

    他吸了許多年貌相仿的女孩子的血來轉化成靈氣喂養她。

    小女孩在夜裏醒來,一雙大眼睛像山上的葡萄,可愛的不得了。

    “阿初,阿初……你又來看我了!”她笑著,把那花王引了過去,伸出一隻手從裏麵沁出許多淡紫色的血珠子滴在被褥上,手指變成一節樹枝,他說,“還要不要再來點。”

    女孩抓著他的樹枝像喝果汁一樣喝起來,把那甘甜的樹汁一口喝盡。

    “阿初哥哥的樹汁還是這麼甜!”她甜甜的望著他,看的他眼中一片無法自拔的溫柔。

    “那時被抽走樹根的阿熙當場就死了……”他紅著眼看著白桃,“這麼多年我咬遍了這附近人家的女孩子,才找到三十來個合適用來喂養她的。”

    他想說,他從人類這怎麼做都不過分。

    這個花妖,從別人那吸血過來,以樹根周轉成了自己的養分,固然是很不要臉的修行捷徑,可是他再拿自己自身的精血喂養那女孩子,耗費卻是十倍而出,著實是個不小的代價,草木成靈原本就是天底下最不容易的修行,這麼個消耗法……月光照在那半邊有些單薄的臉上,泛起一陣蒼白,是了,他的身體也被這血枯之症累垮了。

    “後來我常來她家看她,她養好了傷,可身子依舊不好,沒人知道,她是活不了多久的,”他搖搖頭,聲音香氣淡淡,“所以,我打算以血液喂養她,收集很多血液,有時候也會弄一地,後來我會弄了,就這樣把樹枝放在她的嘴裏,她會自己喝。”

    “所以,那天程老爺回來,看到的那一地血是?”

    “嗯。”

    阿初旁若無人,居然有點哀傷的看著白桃。

    “後來程老爺說什麼也要去砍樹,她的閨女拽著不讓去,臉上淚珠一串一串的,看著我拚命搖頭,那神色就像,就像阿熙……”他聯想到,臉頰紅紅的。

    “可阿熙是一棵樹啊,那時候她才七八歲啊!”白桃嚇了一跳,這大哥也太能想了。

    “我害怕他爹拿斧子砍我,就先落了一道雷把他們父女都給劈了,我那時候準頭沒練好,雷霆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臉被灼傷了,就跟那時的阿熙一樣,我看了很久……”

    他合上眼睛。

    “她真的是阿熙。”

    白桃挺難受的,這麼個從頭到尾隻用半張臉斜著看人的人物一瞬間把所有氣焰都收攏了,這會連喘息都是痛楚的,她說不出別的話來。

    “可是,她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了,就算你們曾經有過那樣的一段感情,也不該互相糾纏,她是人,你是樹,你想讓她整天跟一棵樹在一起嗎?就算她患有血枯之症,而你又幫了她那麼久,那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擁有她,你要想辦法離開他,”白桃踮起腳來,勸著他,“愛一個人,不是互相強迫,不是隨便說說就好的,而是愛她所喜歡的,是要付出實際行動的,她是一條生命,不是你的所有物。”

    “我同阿熙,也是生命,那一日羅浮山上漫天大火,我被人燒了一半,她被人活生生挖斷樹根,有人顧到我們也是生命了嗎?”他悲哀的搖搖頭,說道。

    “……那不是錯了嗎?”白桃眼前深陷,她覺得這事她真的不該管,她搖搖頭,“你到現在都還想念著阿熙,你也要繼續錯下去嗎?”

    他還是要錯下去,她看出來了。

    過了沒兩天,樹沒瘋,程家的人就先瘋了。

    程夫人遠遠看見他們過來,也顧不得形象,一把扯住白桃就喊,“姑娘,姑娘,妖怪把我們家孩子帶走了,你快去看看呀!”

    她晃著白桃,情緒激動,“那孩子那眼睛就像一雙大櫻桃,臉頰就像夾了糖餡的糍耙,鮮嫩的好像一棵小水蔥,她笑起來啊,就好像老天都會睜開眼睛看看啊,姑娘,不能讓她被那妖怪就這麼吃了啊,姑娘,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她哽咽在地。

    她望著院子裏那棵楹花樹,還以為今天能看到她家這棵樹抱著她家孩子滿大街狂奔的奇觀呢,有點失望,現在看來這棵樹還是要點臉的。

    她安撫好了夫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變成鳳凰直飛羅浮山。

    繚亂的楹花地裏,他抱著程朝露站在樹坑裏,勝雪的花陣香透了半邊天,在他的周身暈出了一身金紅色的光芒,披散的頭發迎風飄逸,散發著幾分生出妄想的瘋狂。

    “阿初,你帶她來幹什麼?”白桃落地,向他的方向大喊著跑去。

    “帶她來看看我們生活過的地方。”他眯了眯漂亮的眼睛,揮袖,在坑上起了一棟宅子,抱著她走進去,裏麵和她家一樣。

    他說,“這下你該明白我的心意了吧。”那聲音裏,就那麼莫名其妙的帶著一股子如遊絲般的輕浮。

    她閃身躲過他握過來的手,“阿初哥哥,我還未出閣,你怎可以?”她看到,那孩子的氣色好了太多了,和那個躺在床上的單薄的像個紙片人的她簡直如同兩人。

    他眼中一顫,連忙站到一邊,“對不起。”他忽然又溫柔的笑起來,“我隻是,忽然太想吃你做的菜了……”

    她稍微一愣,“啊,讓我給你做?”

    “嗯,我們一起做吧。”他微笑,揮手,有番茄和土豆還有青椒就從土裏爬了出來,直接結了成熟的果子。

    “那些山上的植物,都會把果實送給我們嗎?”她驚喜的問。

    “是的,這裏很不錯吧?”他高興的問,臉色,似乎比平常的差了一些。

    “我可以常來嗎?”她開心的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

    “……你喜歡?”他的眼神暗淡下去,但隻是一瞬間,短促的讓她以為隻是錯覺,他艱難的笑了笑,“當然可以常來。”

    “我給你做番茄炒蛋吧,”她摘下番茄,放到水盆裏熟練的洗了起來,端到廚房裏打起了雞蛋,就是在自己家裏的感覺,可是多了那麼個男人進來,卻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一旁的阿初看到朝露不熟練的用著菜刀,把番茄切的滿桌都是水,輕笑一聲,兩隻手越過她拿起菜刀和番茄,熟練的把番茄從中間剁開,番茄汁一點沒灑出來,還好好的包在番茄裏。

    “這樣切的話,要比你剛剛那樣切好的多,”他站在她的身後,快速利索的處理好所有的蔬菜,嘴巴埋在她淡淡香味的頭發裏,閉著眼享受了一會,又緩緩說道,“以後,嫁到別人家裏,這樣切菜會讓人家笑話哦。”他的聲音,似乎比以往聽起來的更輕柔一些……

    “阿初哥哥你在說什麼,我長大了,就要嫁給阿初哥哥呀。”她笑著,聲音很甜,很甜,帶著種空靈的魔力,在他身上用力挖掉了一大塊。

    “阿熙……”他癡癡吟道,“十年前,我跟你,也是在這裏,那時,我們是這裏的花王和花後,我們在這山中住了二百年,如今,你忘了?”他的聲音輕快而動聽,但在他的眼角,分明有淚光在湧動。

    你忘了我們曾好好的擁抱在這裏,你忘了我們曾一起把根紮進深深的泥土,你忘了我們曾一起享受著山中子民的供奉,你忘了,你忘了……

    “一定,一定,哥哥,等我出閣了,我會來這裏向你提親的。”她用濕乎乎的小手抓在他帶著冰冷麵具的臉上,在臉上落下紅紅的小手印,一股溫熱的東西從她手上流下來,她驚到,“聽起來是多麼好的事啊,你怎麼哭了呀?”

    她剛剛說著,忽然,那身體就被他猛然扳入了懷裏,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這棵不要臉的樹用吻奪去了呼吸,她愕然的睜大眼睛,望著那離她近在咫尺,熟悉的,不斷煽動的淡紫色的睫毛,雙瞳中著著兩把烈火,一半冰冷一半火熱,他用唇緊緊咬在她的口中,知道吻可以那麼瘋狂,卻不知道可以那麼絕望,那麼不受控製,那麼像溺亡的人在深海中望到的藍天,那麼浸入骨髓的哀傷,兩個人都用那一半好臉深深凝視著對方,縱然,那是一張很美的臉,縱然,那上麵遍布著如刺青一般深深灼燒過的痕跡,卻癲狂到如同下一秒什麼都不能帶走,隻能含淚在這裏,繼續啜飲那份過分迷人的香甜。

    “你忘了,你忘了你就是阿熙……”

    嘴裏,忽然泛起了一絲淡淡的苦味,一種不詳的預感從她的內心深處不斷湧出,她用盡力氣將他從懷裏推了出去,這次卻很容易,容易的,就像在推一層空氣,他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無力的跌倒在地上,嘴角中湧出了大量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感覺,他濕潤有彈性的身體正在慢慢幹枯,水分一點點流失……

    她的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想要說什麼,卻被扼住了喉嚨,什麼也發不出來,呆愣了幾秒後,她愕然瞧著他的靈體開始慢慢透明了,她一下明白了,一下全都明白了。

    她伸出手去,手掌卻從他的臉頰上穿過了。

    “你用你的靈修治好了我的血枯之症?”她大驚失色,手腳一片冰涼。

    “是,”他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卻沒有了花香陣陣,那聲音淡淡的虛弱,“你的病和我一起消失,我想了想,這是最好的辦法。”

    “為什麼?”她癱倒在地,似懂,似不懂,隻有眼淚奪眶而出,“有你陪在我的身邊,喂我喝那甜甜的樹汁,我怕什麼啊?”

    “因為那日有個鳳凰告訴我,愛一個人,不是互相強迫,不是隨便說說就好的,而是愛她所喜歡的,是要付出實際行動的,她是一條生命,不是我的所有物——如今,我把這些都做到了。”他笑了,甜甜的笑容,越來越輕,花香陣陣,似有,似又沒有,“這大山裏隻剩我一人,我隻是……不想再這麼寂寞下去了,我已經用上了我的全部來愛你,我的靈修,我的生命,我治好了你的血枯之症,你現在,可以自由的出去了,你沒事了……”

    四周仿佛一下安靜下來,所有的聲音在一瞬消失,隻剩下繁花簌簌,團團簇簇的攀上枝頭,春風吹過,像淡紫色的海浪,急雨般灑落一地鈴鐺似的花瓣,像是某個少女不小心弄丟了成千上萬寫滿告白的信筏。

    那天把程家的閨女送回家裏,兩個大人自然是千恩萬謝,這些都不必說。

    過了兩天,程家又出事了。

    這次是院子裏的那棵楹樹枯萎了,這倒是沒什麼,他們家人早就想看到的,但是程家的閨女每天都要做一盤番茄炒蛋,這也沒什麼,問題是這程家閨女每次都要端到那棵枯樹底下去吃,一坐就是幾個時辰,眼神空洞,像被什麼東西攝了魂魄。

    白桃搖著折扇的手忽然停了一下,“這個我可管不了了。”

    院裏的楹花樹枯萎下去,很快又有新的樹搬進來載上,程家閨女再也沒去那樹底下坐過,久了這事就沒了,一點都沒有了。

    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在你的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楹花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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