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493 更新時間：09-05-30 17:52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
那是寒潮來臨前的一個下午，風呼呼地刮著，如同萬千孩子的哭泣。我在KFC門口看到了他。三年了，第一次遇見他。城市那麼小，我們卻有長長的三年沒有相見。緣起緣滅，都在命運的股掌之間。
四目相對。三年前的所有，在眼底流過，快樂悲傷，幸福痛苦。
我笑，他也笑。
那是我熟悉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眯地彎。很多年前，在我第一次看到這個笑容的時候，便不可自拔地沉了進去。最初的記憶，是從一個笑容開始的。
很多年前的冬天，小城裏的梅花開遍了每一個角落，粉的紅的，雲朵一樣覆蓋了天空。風吹過的時候，啦啦地唱，會讓人很自然地想起“雲飛揚兮人歸來”。
那天清晨，因為要做值日的緣故，我很早就回到了學校。晨曦撒滿的教室裏隻有他一個人，麵窗坐著。陽光照在他的頭發上，泛起一層柔嫩的黃。巨大的窗格子投影在地板上，混著他頎長的身影，有著童話般夢幻的美麗。
他回頭看著我，很慢地展開一個笑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眯地彎。那笑容我至今不能
找到合適的詞形容，不是燦爛，不是明媚；就好像窗外的梅花，不是嬌豔，可是也不單單是美麗。
早啊。他說。
呃……嗯，早。我感覺全身的血都拚命地拚命地往上湧，流過全身，穿越心髒，然後變成一朵紅顏色的花，開在臉上。
窗外是盛放的梅花，窗內是他的笑容。那一刻我有種目眩神迷的惶惑，周圍的一切都融在陽光裏，我隻看見他的笑臉，映著身後如荼的臘梅。
梅花香，眼兒媚，人兒醉……
他叫紀川。
我曾經以為在重見他的那一刻，我會淚眼迷離。可是，我沒有，真的沒有。
風吹亂我的發，卻沒有吹亂我的心。我心靜如水。
他沒怎麼變，斯文，帥氣，跟三年前一樣，隻是眉宇間多了股英氣，還有一絲滄桑。
我們在KFC裏麵喝著可樂，像三年前的某一天，彼此訴說著別後三年的種種。隻說現在重逢的喜悅，不談從前離別的悲傷。當然，還談到阿梨。
阿梨……
清楚地記得，我和他之間的緣起，是阿梨。阿梨曾經是我和他共同的朋友。
忘不了那年冬天，我和阿梨坐在她家的天台上。冬日正午的陽光暖暖地澆在我們身上。天空是一片冬日少有的藍，流雲慵懶地踱著。
她試探地問，千葉，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轉過頭定定地看著她，喜歡……的，人？
我仰起臉，想起了去年冬天梅開時讓我目眩神迷的笑容。一年了，我跟紀川早已經成了好朋友。他是一個很好的男孩，性格好，脾氣也好。更重要的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非常開心。喜歡他麼？我不能否認。
阿梨看著我，神秘地笑。
我目光迷離地仰望著天，參不透阿梨笑裏的深意。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神秘源自她掌握著的秘密。我的和紀川的秘密。
一天下午放學後，我們照例進行一周一次的大掃除。我舉著一塊髒髒的抹布，一邊心不在焉地擦著窗戶，一邊偷眼看著走廊上正在輕聲商量什麼的阿梨和紀川。突然，阿梨把紀川往窗戶這邊推過來。隔著窗戶，我看見了紀川臉上盛開的那朵紅色的花，很美。
紀川沉默著，臉上的花越來越紅。阿梨捅了他一下。
嗯……千葉，今天，今天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我瞪大了眼睛，手裏舉著的抹布啪一聲掉到地上。臉上有一朵花在開，心裏也有一朵。我聽見了花開的時候嗶啵的聲音。
嗯。輕輕地，我點了一下頭。
紀川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抬起來了，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眯地彎了。那個笑容，一瞬間又把我俘獲。
學校裏一直有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約定：當一個男生跟一個女生說，我們一起回家吧，就相當於在說，我喜歡你……
我們開始像所有年輕的戀人一樣，享受著戀愛的甜蜜，同時也承受著酸澀。不同的是我們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我們的愛情的同時，還要戰戰兢兢地平衡著自己的學業。約好了要證明其實愛情沒有早晚之分，年輕的愛並沒有錯。我們做到了。我以為幸福會就這樣堅持，一直到我們白發，到我們不可遏製地死去。我沉在他的笑容裏麵，再也走不出來。不願意走出來。
阿梨在和我成為朋友之前很早，就已經是紀川的朋友。阿梨和他很要好，好到班裏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相愛。在阿梨表明立場之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畢竟，他們走得那麼近。
因為阿梨的特殊關係，我們經常三個人呆在一起。上學、放學、出去玩，都是。我們像是談著一場奇怪的三人戀愛，每個人臉上都笑，卻不是每個人心裏都真的覺得快樂。至少我不是。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三個人都很熟，打打鬧鬧很開心。可是，慢慢地，看到阿梨和紀川就在我身邊嬉鬧，親密的動作，幸福的表情，我開始感到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底流淌，源源不絕地。這種感覺讓我不舒服。我試著把目光挪開，嬉笑聲卻猶如魔音穿耳，直穿到心底。這種感覺慢慢變成了我的影子，且行且隨。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總是在不經意間回頭瞥見——那麼長，那麼黑。我拚命地想要忽略它，竭盡全力。可是它卻像一條長藤，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繞滿了我的心，我的全身。我知道我隻能有一種選擇——忽略它，或者，離開他。
這種感覺終於在某一天的中午爆發了。午飯後我們照例在走廊上戲耍，作為緊張的一天的中場休息。已經忘記那天說的是什麼話題了，隻是阿梨說到興起的時候一把攀住了紀川的肩。那種感覺在我心裏瞬間爆發了，蔓延了全身。我顫抖了一下。我開始懷疑，阿梨是不是把我當成了障眼的那片葉子？我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努力讓自己相信阿梨的無邪。可是我如同陷進了沼澤的人，越是掙紮，越是沉淪。我相信，阿梨也跟我一樣是愛著他的，甚至比我更久更深。我有什麼資格扮演介入其中的角色？
那天下午放學後，我借口有事避開了他們，匆匆逃回了家。
千葉！在校門口有人叫住了我。是小彩，阿梨初中時候的好朋友小彩。
今天怎麼沒有和阿梨一起回去啊？小彩笑嘻嘻地問。
小彩跟我們不同班，不知道我和紀川的事情。也許……我嘿嘿地笑了一下，阿梨和她喜歡的男生一起回去咯，拋棄我。
哎呀？真的嗎？就是你們班那個紀川嗎？小彩笑得花枝亂顫。
沉默。嘭地一聲，我聽到了心髒跌落的聲音。果然……可是為什麼啊？阿梨……為什麼？傍晚的雲彩在天邊熱烈地燒著，把一整片天都燒得紅紅的。
那天以後，我試著躲開他們。盡管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沒有理由閃避，我盡可以大方地和他們交往。可是越是這樣說服自己，我就越沒有自信，越想逃離。
終於有一天，我在放學後匆匆逃離的時候被他們攔住了。
千葉，你最近怎麼了？
怎麼了？我能說麼？阿梨，我能說是因為你麼？我定定地看著她，緊鎖雙唇。我不能，阿梨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我不能傷她。
要高考了，我不能再分心。考不上重點大學，無法向家裏交代的。我編織著再簡單不過的謊言，努力讓他們相信，也讓我自己相信，這就是我的理由。我的蒼白而無力的理由。
可是千葉，不是說好了要證明年輕沒有錯，年輕的愛沒有錯的麼？你中途退場，這場驗證就沒有結果了你知道嗎？阿梨盯著我。
我一言不發，掰開阿梨的手，繞開他們走了。我自始自終沒有看紀川，怕眼淚就此決堤。
而他，也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我知道他一直在看我。可是他能看到嗎，能看到我心裏去嗎？不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能……
於是，這一段我們曾經發誓要證明不是錯的愛，夭折了。我慌不擇路地逃離了。不是老師，不是家長，不是身外的一切一切殺死了它，是我們自己一刀一刀地把它淩遲了。年輕的愛啊，盡管不是錯，可是畢竟太鬆脆。在它崩潰的那一刻，我們猝不及防，被打得措手不及，連保護自己都無力，如何保護它？既然無力，又怎能奢談愛，還是不愛？
之後的日子，阿梨仍然和紀川很要好。而我開始習慣了獨來獨往，和紀川，甚至阿梨都形同陌路。隻是我總是在不經意間迎上他的目光，很複雜的，再看不到那年冬天眼眸中的純淨。而我總是心慌慌的，很快地讓目光遊離。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轉眼到了最後別離的時候。
畢業典禮那天，我在校門口看到了紀川。確切地說，是他在等我。
要告別了。
嗯。
再見。
他舉起手，想要摸我的頭，可是終於沒有。我們最後用了最禮貌的方式告別——很用力地握了彼此的手。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眯地彎。
那個曾經讓我沉醉的笑啊，終於讓我的眼淚崩潰了。
紀川……
很想問他一句，當年喜歡的到底是誰，阿梨，還是我？
終究沒有問出口。三年，對於一個生命來說，並不長，可是對於一段感情而言，卻實在是有點長了。該沉澱的沉澱，該凝固的凝固，像一個琥珀，三年的時間結成的情感的琥珀，閃著淺褐色的光澤。很美，可是卻再也不會流動，再沒有激情飛揚，再不能流光溢彩。
我看著眼前的他，眸孔裏有霧，隔斷了過去未來。
揮手作別，我向北，他向南。走了兩步，我回頭看，看他漸漸溶入人海，再也看不見。想起三年前我也曾這樣看著他遠去，淚雨滂沱。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的詞在心底滑過，轉瞬消失無蹤。
小城裏所有的梅花在一夜之間開盡了，紅的粉的，雲朵一樣覆蓋了天空。風吹過的時候，啦啦地唱，讓人想起“雲飛揚兮人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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