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33 更新時間：09-09-11 10:20
我在撒旦腳邊伏下，慢慢地合上眼瞼。片刻後又驀地睜開眼睛，因為我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我的宮殿裏一片漆黑寂靜，隱隱約約聽到均勻而安穩的呼吸聲。
這小不點睡著了。
她抱著我的椅子的一條腿，像小貓一樣蜷縮成團，閉上眼睛靜靜地入睡。走近細看，那是一副純真的睡臉，無憂無慮的安然。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惡魔，顯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偶爾她的長長的睫毛會輕顫一下，以為她會張開大眼睛，卻是沒有打亂呼吸的節拍，繼續酣睡，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我躍上那張青白玉砌成椅子，眼前相繼浮現了哈妮雅的微笑，番紅發天使的怒容，還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因為感覺到兩道筆直的視線，我驀地睜開了雙眼，隻見小不點盤著雙腿，兩隻手撐在腳麵上，睜著晶瑩的大眼睛，一臉悠然地盯著我。我剛想說話，她卻搶先開口了。
“洛比亞大人，你醒了啊。”
我睡著了？怎麼可能？我從來不在撒旦以外的任何生物麵前打盹，更何況是熟睡。我真的睡著了？不可思議！也許我真的是累了吧。從地底躥到天上，又逃命地狂奔回地獄，來不及停歇又往撒旦那邊趕，好像真的是累了……但再累也不至於這樣毫無防備地在這小不點跟前睡著吧？因為她是一個弱到不能再弱的小不點，我才放鬆了自己緊繃的神經？
我暗暗地思量著。莫非她安穩的呼吸聲有魔力……如果一定要這麼想，我必定是瘋了！
“洛比亞大人？”
我迅速回過神來，淡淡地瞄了她一眼。
“什麼事？”語氣也是淡漠的。我揚起手掌，一團銀藍色的火焰變魔術似的在高高的頭頂燃亮起來，宮殿裏的物什都看得更清楚了，而她的大眼睛也變得更加明亮。
“您去見過魔王陛下了？”我沒有作出回答，她繼續說著。“陛下的宮殿是不是和這裏差不多？”
“要大得多，什麼都沒有。”
“空蕩蕩的？”
“除了一口紫水潭，一株玫瑰，一張陛下的王座，就隻有漆黑一片。”我一向沉默寡言，對回答其他人的問題不感到厭煩，這還是第一次。
“我知道了！”她一副發現神奇大陸的驚喜模樣。“洛比亞大人不喜歡空蕩蕩的感覺，所以您把宮殿建得很小。”
“很小？”
我感覺撒旦那裏算不上宮殿，或許隻能說是無垠的黑暗領域。而相對巴貝雷特的宮殿，我的宮殿確實非常的小。如果說他的宮殿是一座宏偉的城堡，那麼我的就是一簡陋的小房間。我不喜歡空蕩蕩的感覺？或許吧……但我更不喜歡雜亂無章。像莉莉姆那樣用亂七八糟的東西充實自己的宮殿，更讓我覺得難以忍受。
她安靜下來了，轉眼盯住我身後的一堵古典浮雕裝飾的牆。她的視線落在了掛在上麵的一件古舊的飾物之上。那是一串某種生物的長而尖銳的利齒。因為年代久遠，齒身早已出現了裂紋，並且呈現出煙熏一樣暗黃色，而其中一枚有點破損甚至變成了暗黑色。
“那是什麼？”她的眼睛裏沒有過分的新奇和驚喜，反而有些嚴肅。
“一種生活人界的虎類的獠牙。”
“沾上血跡了……”她平靜地說。
我震驚地轉眼瞪著她，但她沒有注意到我複雜的視線，而是繼續凝視著那枚發黑的虎牙。
“洛比亞大人，那枚……”
“夠了，閉嘴！”我的內心一陣揪扯，爆發出一聲怒斥，出乎她的意料。她輕顫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去。
“是的……對不起，洛比亞大人。拉瑟薇到花園去看看……”她的語氣失落而受傷。
也許是我突然發怒嚇到了她。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跑出去了，光著的腳丫在地上踩得劈裏啪啦。我看著小不點瘦弱的背影，心裏竟然慢慢地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忍和悔意……
這小不點這真的很奇特。某些魔界生物不能用外表來判斷他的年齡，更加不能憑著他的人類的外貌來推測惡魔的心智。但是這小不點不單模樣看起來小，就連心智也是一樣。不像是活過上百年的惡魔，倒像是個人界的十歲小孩。最怪異的是，從她的身上絲毫感覺不出魔力，沒有殺氣，甚至連一點邪氣也感覺不到。
我所能想到的兩種可能：一是她厲害得足以將自己氣息全部隱藏，就像潛入天上界的我一樣。但我是極其特殊的。就連撒旦也相信除了我以外，魔界中不會再有第二個特例；二是她根本就不是魔物。但如果她不是魔物，又怎麼會在這裏，更何況和她簽約的是地獄祭司長巴貝雷特……
要說她是魔物，最低等的魔物卻也比她更像魔物。她那幼童般純真的麵容究竟是真的或是一張偽裝的人皮麵具？想著想著我覺得頭腦越來越困惑。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小不點就是頭腦空茫的什麼都不懂的傻呼呼的小女孩。
腳丫子拍打地板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迎麵而來的是一張回複歡喜的無憂無慮的笑臉。
她身上套著一件及膝的淺灰色的布裙。寬鬆的裙子有些舊，裙裾上還沾著幾塊泥巴。她一邊跑銀灰色的頭發一邊在後輕揚起伏著，淺紫色的瑩透的大眼睛裏溢滿了愉悅。
“洛比亞大人，您看我找到了什麼？”
她把兩隻小手伸到我眼前，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什麼？”
“您不知道嗎？這是魔界裏罕有的美味哦。”
我看著她手掌心托著的兩顆果子，看起來很像是人類吃的一種叫甜椒的蔬菜，但個頭要略大一些。紫紅色的表麵光滑細膩，布滿了詭異的星星狀的褐色斑點。
“它的名字叫繆繆果，很美味但也很稀少哦。因為繆繆樹對光暗和濕度的要求是非常非常苛刻的。整個魔界裏也沒幾株哦。但是，我剛才竟然在洛比亞大人的花園裏看到了一棵。那上麵還結了繆繆果！好幸運哦！”
其實那算不上什麼花園。我極少呆在自己的宮殿裏，習慣了有事沒事都跟隨在撒旦的腳邊。想必那裏早已長滿了林林種種的雜草怪樹，還有某些不知名的魔界小生物借居在那裏。而我也懶得去理會。反正他們沒有什麼攻擊性，在我眼裏，就跟貓貓狗狗差不多。
我知道低等的魔物以靈魂和血肉為食，而高等的惡魔則無須以物質進食，而是攝取精神意念。世間存在著與他們所代表的罪惡。作惡者心中的惡念隻要存在一天，他們就一天不會消失。代表憎恨的惡魔以人類的恨意為食，代表嫉妒的惡魔以嫉妒為食。神需要人類的信仰，以便得到善的精神意念，而我們惡魔也是一樣。我們渴求著人類對罪惡的信仰……
“你平時吃什麼？”我覺得很好奇，原因是我無法界定這小不點到底屬於低等或是高等的魔物。如果她是高等級的惡魔，她就會以人類的惡念為食，那麼她代表的又是哪一種“罪惡”？
“嗯，什麼都吃。但是不吃也不會餓，隻是……我喜歡吃東西而已。”她嗬嗬的笑了起來。
對於魔物來說來說，除了維持生命必要口糧。其他東西吃了和不吃沒什麼兩樣。不吃不會餓著，吃了不飽，但也不會嘔吐或不舒服。除非裏麵有魔物無法承受的劇毒。
她說的是真的？什麼都不用吃？我發覺她身上有著越來越多的迷團，她的存在究竟是……我的沉思被她的話打斷了。
“真的很好吃哦，但吃法超級的講究。”她作出一本正經的表情，並且鄭重地點一下頭說。“吃繆繆果不可以用咬的。牙齒一碰到，它就會大聲地尖叫。它有六瓣，要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瓣分開以後再吃。但撕開的時候是最講究技巧的。每一瓣之間粘連得很緊，力氣太小分不開，用力了過頭，就會撕破了皮。繆繆果就會哭！這時候記得要快快捂上耳朵。”
什麼？什麼……怪東西！又叫又哭的。這是果子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魔界裏真是什麼怪東西都有……
隻見她已經開始著手工作了。小不點深吸一口氣，如履薄冰似的把短短的指甲插進兩瓣之間。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把指甲深入，試著去分開……突然她驚呼一聲，但她的聲音很快被另一把淒厲的鬼哭淹沒了。我覺得耳朵快要聾了。她趕緊扔下手裏的繆繆果，搗住耳朵。等到哭聲平息下來，她也沒看我，卻是側身倒在地上，背對著我，弓著腰，全身抖個不停。
“怎麼了？”
她不回答，繼續發抖，耳根都紅了，似乎在硬憋著自己的聲音。她不會真的中毒了吧？我不由得一陣憂心……
“小不點？喂，拉瑟薇！”
她終於忍不住了，咯咯的笑出聲了，一笑就止不住。我怪異地看著她，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好。她也不回應什麼，隻顧著大笑，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大約半刻鍾過後，她才平靜下來，渾身發軟地癱在地上，大眼睛淚水盈盈的，嘴角還在輕微的不自覺的抽搐。那模樣既可笑，又有些可愛……可愛？我竟然覺得這個字眼不像曾經那樣令我厭惡了。
“莫名其妙的！”
“繆繆果很怪的……撕破的時候會流出一種透明的……汁液，不小心粘在皮膚上，就會……笑……”
她一邊喘氣一邊解釋說，似乎笑到腸子都癱了。我不由得哭笑不得。
“真有那麼好吃？值得這樣費勁？”看著地上被撕破後就變成了一灘起泡的汁液繆繆果。我暗歎，好麻煩東西啊。
“真的，真的。”她端坐起身，再一次重重地點頭，兩隻眼睛裏閃耀著熱切期待的火光。
我在椅子上俯視著她，說，“拿過來。”
她表現出吃驚的神色，猶疑了一下。
“您要幫我？可是……”她盯住我兩隻黑色的爪掌，搖晃了一下腦袋，似乎擔心我被沾到透明的汁液笑個半死。
“這樣確實不行……”我低聲自言自語。
“變成人類的模樣不就好？”她露出笑容，閃閃發亮的眼睛注視著我。
“你覺得我能維持人形嗎？”
“洛比亞大人這麼厲害，一定可以。”
“你真的這樣想？為什麼？”我對她的自信有些驚奇。
她憨憨地笑了，“感覺。如果真的是那樣，我好想看看洛比亞大人的模樣……”
下一秒鍾，她便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巴，縮著的腰因為驚愕也挺直了。然後，她膝蓋著地，兩隻手也撐在地上，像小狗一樣向我爬過來兩步。但她始終仰著頭，目光沒有離開過我。我的左手托著下巴，淡然的看著木然的她。在她正的大大圓圓的眼瞳裏看見自己——人類模樣時的自己。
“真的是……洛比亞大人？”
我不說話，想看看她接下來的反應。
“洛比亞大人，您長得好好看……”
瘦削的身材，修長的四肢，一副十六七歲的樣子。皮膚少接觸陽光而蒼白，襯托出頭發漆黑的光澤。微分開的頭發間露出半個前額，直挺的鼻梁，深刻堅毅的唇線。加上一雙標誌性的幽綠色瞳眸。洛比亞身上穿著一整套深黑色的禮服，鞋子也是同樣的黑色。襯衣的領子和袖口的碎花的純淨的雪白色尤為奪目。他的雙腿交疊在一起，隨意地靠坐在青白玉的石椅上，一臉的淡漠和冷傲。這就是我在她眼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樣。
“真的……好漂亮，陰鬱……優雅……”
被稱讚“漂亮”，男人應該高興嗎？我有點無奈，但至少沒有被說成“美”，否則更別扭，我會目露殺機也不一定。
“您不相信嗎？您的五官很精致，體格也很完美哦……”純真的臉上沒有花癡的表情，卻是一臉震撼的感動和興奮的激動。
我給自己一個自嘲的微笑，但心裏卻有種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感覺。
片刻之前，我無法也相信，我竟然會在這小不點眼前展現自己人類的模樣。即使是在撒旦眼底，我也沒有打破過我對她的約定。
“我不許你在我之外的任何生物麵前展露你的容貌。你是屬於我的。”那把甜美的聲線依舊回響在腦際，但我知道是時候把它抹去了，把她忘了。
我接過小不點手裏的剩餘的另一顆果子，把指甲嵌進看不見的瓣縫之間，拿捏好力度，很輕鬆地把果子每一瓣完好地分開。她看得兩眼發直，喃喃地說，“您……真的是第一次吃繆繆果，第一次……”
“好厲害哦！”
她像人類小女孩一般簡直要把我當神一樣膜拜。我微微撇唇一笑，看到我的笑容，她笑得更開心了。
“您笑起來很好看。”她很真誠有鄭重地說。
我竟然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把一瓣果子塞進她嘴裏，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接著，我就看到她一臉幸福滿足的表情。
味道真有那麼特別嗎？看到她的神情我對這怪東西產生了好奇。
我也把一瓣放進自己的口中。果子的汁液滑過舌尖，先是一陣的清冽苦澀，慢慢地開始變得醇厚甘甜，像是木莓子的味道，最後有一股清香留在口腔中久久縈繞不散……是什麼味道？像是某種花的香味……
“是紫羅蘭的香味，淡淡的……”她一邊往嘴裏塞果瓣，一邊對我說，嘴角上沾到了紫紅色的果汁。
我微笑著伸出修長的手指，輕拭去她嘴角上的汁液，指尖再滑過她的左頰上的傷疤。片刻，我收回了手指，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立時驚呼起來。“不見了……傷疤沒有了……”
淺笑著點了一下頭，我覺得自己冰冷的內心竟然變得柔軟起來。因為這可愛的小不點……但我的內心似乎抗拒著這樣的變化。
“雖然洛比亞大人表麵上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有一顆很溫柔的心。”
“溫柔？”我不由地皺起了眉。有嗎？我希望這樣嗎？
比千年的寒冰還要冰冷的自己，對世間的一切幾乎都冷淡得視而不見。作為惡魔的自覺讓我堅執自己是殘酷的使徒。和撒旦一同看著人世上演的一幕幕的悲喜劇，我的心早已經變得麻木，除了輕諷冷嘲，隻有淡漠無情。
“為什麼？”被她這麼說，我不覺得惱怒，隻是淡淡的問。
“因為您願意救毫不相幹又微不足道我，您願意我為我起名字讓我跟著您，您還會為了幫我分開繆繆果，展現自己不輕易展露的的人類姿態……洛比亞大人您沒有意識到，您的表麵冷默，但內心卻很溫暖柔和。”她說著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笑得天真爛漫。
我想到了撒旦不放棄艾維尼克，回憶起哈妮雅時眼瞳中閃過短暫的一抹溫柔。當時我感到那樣的錯愕，難以置信。但是，我漸漸覺察自己也擁有的柔軟的感情的時候，我卻有些失措，更加多的是不願去承認和接受。或許，我認為這樣的自己沒有資格做惡魔。我原以為我可以摒棄一切柔和的感情，隻留下冷傲和淡漠。但是，當我現在回想到就連魔王也無法割舍他靈魂深處的一線柔情，我問我自己，我對自己這樣的苛刻又是為了什麼？我是在害怕？又是在害怕什麼？怕自己流露出柔軟的感情而變得脆弱，而受傷？用冷酷無情的外表緊緊地包裹著自己，自認為是在捍衛著惡魔的尊嚴，其實不過是用這種手段這般偽裝來保護自己而已。
我撫著額頭苦笑了一聲。原來連自己都看不清的我真的敗給了這小不點。
四下一片靜謐，我抬眼看見小不點，不，是拉瑟薇，正趴在我伸出去小腿上安穩地再次睡著。我微笑著合上眼睛，什麼也不願再想，也沒有必要去想……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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