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45 更新時間:09-06-21 11:46
疏影
他說,江湖人生,當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那一年,他十七歲,未脫稚氣卻已有了男兒的雄心壯誌。我笑得雲淡風輕。沒有人生來就該被拯救,更沒有人生來就該拯救誰,救不活自己,死便是終局。沒有挽留,他仗劍離去,我依舊守著我的藥草,不問是非。
每一年的重陽,他都會回山上,帶著一身的傷,我什麼也不問,隻是安靜地替他上藥、包紮。傷口大多都已經結疤,他固執地不曾去看過任何大夫。我明白,他和我一樣的不信任,不信任山下的人,不信任天下的人。隻是這樣的他注定成為最可悲的人,我始終不懂,他是抱著怎樣的信念去拯救那些他不信任的蒼生。他從不說,我也不曾問起。
今年的重陽,他來得有些遲,像是剛剛經曆過一番苦戰。一進屋我便開始治傷,脫下上衣,一道左肩至右腹的致命傷已經被人處理,白色的紗布映著血色,殷紅的一片。救他,隻是師兄妹的道義。江湖的事,我不插手。清理好所有的傷口,我依舊沉默,不曾開口。“泠,這個給你”。淨手替他著衣時,一向安靜的他突然主動開口。他有些遲疑甚至懷疑有些靦腆。他從衣衫中掏出一個小細絹給我,打開後才發現,絹中藏著一節早已枯死的花枝。焉了的花葉已經讓人叫不出名來。“這是——”他的神情是萬分的懊惱,我還未將話說完,他已準備伸手將細絹奪走。“我很喜歡。”他的手停在半空,望著我,盡是說不明的情緒。“那就好。”他不甚自然地輕咳一聲,將臉轉向一邊。像是十幾年來第一次認識他一般,我的眼角眉梢盡是藏不住的笑意,不知是否是受了我的影響,他也一同輕笑了起來。那一天我才明白到性格比石頭還硬得祁朔揚也有會笑的時候。臨別之前,我悄聲告訴他,若送我花種,我會更高興。他沒有說什麼,隻是從那以後每一年的重陽,他都會帶來各地的奇花異草的種子,後院的藥鋪也不知從何時起有了春色。
又是幾個年頭過去,他依舊前來,隻是這一次身邊多了一個人。青色長衫,是一個玉麵公子,“慕容玦。”一個不值得記下的名字。他在房內休息,祁朔揚則和我在廳堂僵持著沉默。爹的壞脾氣,倒是被我們兩學透了。“怎麼回事?”我先開口。決定結束這分不出勝負的對持。“他救了我,泠,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再一次強調,他希望讓我了解我所救之人並不是外人。“你將我的身份告訴他了?”他點頭,自知理虧,不敢正視我。“冷秋泠,神醫冷青崖的女兒。他都知道了吧?”我在加深他的負罪感,我忽然有了這般惡劣的想法。到如今,即便不是我所願,這幾年來多次為他治傷的人的身份卻已是昭然若揭。“但願我真的所救非人,祁朔揚,這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我為你破例,明天就帶人走吧。”我留他一人在廳堂吹冷風,回到臥房便各自歸各自,互不相幹。
今夜的風格外的涼,隻因帶了不該有的殺意。午夜夢回,不知是否是多了外人在的緣故,我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終不成眠,索性披衣趁著月色往藥房走去。月黑風高,果然魑魅魍魎行,門未開盡,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抵在脖頸,透骨的寒意浸著清冷的銀輝。蒙麵的黑衣人,這個不應該的存在,此刻正威脅著我的性命。陌生的體溫熨著單薄的衣衫,是比利刃更令人厭惡的感覺。“把玉瓊丹交出來,我便放了你!”刻意壓低的嗓音掩蓋不了黑衣下的真實身份。“根本就沒有這東西。”我冷嗤。但嘲弄得確實兩般的事實。“不要妄想耍手段,那隻會對你不利。”似乎是激怒了他,冰冷的刀子又逼近了幾分,一絲痛楚開始在脖頸蔓延,有濕熱的液體從刀鋒流出。“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丟了性命,值得麼?”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固執地等著他的答案,朔揚卻在這時闖了進來,“泠!”
一切以不可比擬的速度迅速崩毀,第一次見到朔揚如此的狂怒,他的眼睛甚至因憤怒而泛紅。他盯著那把凶器以及那個手持凶器之人,盯得似是欲將他斥解入腹一樣,但卻又不敢有莽撞之舉。他的怒隻因我頸上得血痕,那樣的怒讓我怔神。有些東西似乎超出了我們的控製在暗中滋生。“放了泠,不然就別想活著離開這裏。”身後的人有些動搖,似是被朔揚的怒氣震懾到,但仍不敢放鬆對我的鉗製。“東西取不到,又要喪命於此——”我笑得隨意,不意外聽到對方一聲冷哼,緊接著便是後背被一股力道擊中,怕將我擊斃而有所保留。沒有功夫底子的我還是向前倒去,口中吐出一灘血腥。
及時被朔揚攙扶住,我站穩了身子後卻始終不見他的動靜,“朔揚,你不去追——”話未出口,他手腕略施力,整個人便跌入他懷中,力道很重,像是要借此來安撫他內心深深的不安。我隻覺得喉頭一陣哽咽。此時的他就如同是一頭負傷得野獸,無言地舔舐著傷口。“除了你和師傅,我不曾信任過他人。”我安靜地傾聽,感覺到他的力量又加大了些許,“這世上果真隻有你們是可信的。”他得頭抵著我的額,幽黑的眼瞳不再像過去一般波瀾不驚,我忽然覺得心口發疼,一種憐惜而落寞的痛楚,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音是這般得不穩,“你現在可想明白?”他沒有回答,刀刻的臉努力擠出苦澀的笑容。“你——還是——”我問不下去,欲出口的話又硬生生地吞下肚去。“不問江湖事,泠,你答應過師傅的。”他捧著我的臉,一字一句說得及其輕巧。“等我,這次將是我最後一次下山。天下的蒼生,我再也不顧了,泠,等我,讓我像過去一樣守護你,隻有你。”我沒有辦法拒絕,沒有辦法挽留,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去的那一刻,隻能任由這份溫暖一點一點地冷卻,直至這片山中隻剩下我一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回不來了,你知道嗎?”眼淚在他離開之後便不受控製地肆虐,我跌坐在地上,看向爹留下的字畫,上麵依舊寫著他生前最多的叮囑:江湖風雨,疏影橫斜,扁舟羈旅,是非不理。不問江湖,他可知,江湖的是非一旦沾染便注定一世都不能洗盡。抹幹眼淚,站起身,踱步到藥房的裏間。我打開了那扇被爹禁行的門。世人隻知神醫冷青崖醫術過人,有起死回生之術,卻不知,冷青崖真正擅長的不是醫病,而是製毒。不問江湖,就讓江湖毀了江湖吧。
朔揚離去三個月,始終沒有一點消息。而我還在等,幾乎絕望地等待。第四個月,那個人終於出現了。
站在廳堂上,慕容玦一襲玄色長衫,儒雅的臉上是一派溫和笑意。我習慣地沉默,不說話,等著他先開口。笑意一點一點地冷去,他略些尷尬地輕咳一聲,眉中隱約有了焦慮之色。“當日在下不告而別還請姑娘諒解。”他微欠身子,有禮地作揖致歉。“走便走了,這本就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隨意地挑了張座椅徑直坐下,我轉頭不再看那張俊秀斯文的臉。“有什麼事就直說吧。”他楞了一下,眉宇間的疑惑隱而未現。結束虛應的客套,他滿臉懊悔地開始向我講述他與朔揚在山下的遭遇,“在下不才,令祁兄身受中傷,還望姑娘隨我下山醫治祁兄。”安靜地坐在木椅上,我並沒有起身的意思,“朔揚他為了救一個被唐門追殺的人而中了毒?”一個毫無關係的人,我望向他,問得漫不經心。“祁兄仗義出手,姑娘還是盡快動身隨我一同下山,以免耽誤了祁兄的傷勢。”“不,我不會下山的。”帶著淡淡的笑意離開木椅,不理會他的不解,我轉身離開了廳堂。他的急躁,我都看在眼裏,那樣的迫切,令人刺眼而生厭。
再次回到廳堂,我的手裏多出了一個絳紅色的小錦盒。他果然還在,克製著不耐,等著我的出現。“拿去。”將錦盒扔給他,我又返回到了座椅上,無事地品著香茗。“這是——”“玉瓊丹,江湖上傳言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丹。”挑起一邊的眉,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輕笑。“有了它就不需要我親自下山了,你走吧!”不願多看他一眼,我揮了揮長袖,下達逐客令。他還欲上前說些什麼,但觸及我的不耐與疏離又悻悻然放棄了。“那在下告退了。”將錦盒妥善收起,他轉身準備離去,跨出了門檻時又忍不住回頭再一次詢問:“姑娘這麼好的醫術,埋沒於這荒山野嶺間未免太可惜了。若姑娘願意,在下必定——”“我不是朔揚,”放下手中的茶杯,忽然笑的可人,“我隻救我信任的人,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醫人了。”
江湖風雨,腥風湧血雨傾,刀光劍影不過是平靜下略起的波瀾。名震四海的淩雲閣少主慕容玦忽然抱病身亡,江湖亦隻是震驚一時,流不盡的血,藏不住的黑,所謂江湖,一踏足便注定再無回頭之路。
山下紛爭依舊紛紛擾擾,守著山後的藥圃,我一個人看著那些爭妍的花一年勝過一年,一年多過一年,隻是送花種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不問江湖,爹的話,我終於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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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那一夜,祁朔揚在半山腰截下黑衣人,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一寸寸地出現在麵前。今晚的事,他和冷秋泠都心知肚明,隻是不說。慕容玦並沒有作反抗之擊,絲毫不在意雙手束縛的狀態,輕聲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祁朔揚兩人之間的情誼。月影拉扯著兩條黑影,僵持在枯樹之下,一個沉靜一個沉痛。許久之後,一聲長歎,祁朔揚鬆開了對慕容玦的鉗製,背過身去不再多言什麼。身後依舊沒有什麼動靜,清冷的月色銀輝靜靜揮灑,不知何時,一把閃著冰冷色澤的長劍深深刺入了黑色身影內。來不及感覺痛楚,隻能感受到溫熱的液體不斷向外湧流,吃力地轉過身去,望著眼前已模糊的身影,那張石刻的臉忽然浮現笑意,“泠說得不錯,我——太天真了,山下的——人,天——下的人,都——不可——信——不可——”意識一點點地渙散,恍惚間祁朔揚仿佛又看到了師傅慈藹的麵容。“朔揚,我不是早告訴你,不問江湖。”不問江湖,師傅的話,那一刻,他終於體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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