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31 更新時間:09-09-21 12:31
馬車馳回翠翠家院,馬匹安靜了,白雲自車中鑽出。她頭發散亂,身上又是一身不倫不類的白色男式外袍,麵容哀婉,她跳下馬車,躍進院中。
挨個翻查,翠翠爹、翠翠娘、石頭,都已冰涼無溫,到翠翠時,終於探得一絲暖意,鼻翼間氣若遊絲。
將翠翠抱上馬車,再轉回屋中尋到自己的包裹,換了一身合適的衣服,然後從衣櫃中拿了銀兩和翠翠的衣服,一並塞在包袱內,帶到車上。
打馬前行,於相鄰驚恐不安又責難的目光中,風馳電掣一般離去。隻是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一臉痛苦的小鬆,白雲握鞭的手握得更緊,狠狠一鞭甩在馬臀上,馬跑得更快。
一朝變故生死錯,何來兒女親家好?
氣流被速度劃破,耳邊是銳利的風聲和響亮的甩鞭聲,不知前路通向何處,隻是一股執念在心中督促她,繼續繼續向前,遠離熟識的鄰人臉上那種如避蛇蠍的恐懼,還有,以愛為名殺人的飛鴻。
翠翠被救醒已是三天之後,而翠翠看到白雲的第一眼竟是與那些人一般無二的如避蛇蠍的恐懼表情。白雲張著連續熬夜而來的血紅色的雙眼,端在手裏的托盤微微震動,使得托盤裏的瓷盅與蓋子震動,發出瓷器相擊的脆響。
白雲努力做出一個微笑,“翠翠,喝點粥。”
“不要過來,不要。”翠翠幾乎淚下,眼中,深深的恐懼與深刻的厭惡交錯輝映。
白雲將瓷盅放在最近的桌子上,轉身開門出去。
再要一間房,讓小二打來一大桶熱水。白雲將疲乏的身體浸在客棧為客人準備的木質浴桶中,不一會就靠著浴桶睡著了。
“不要,啊——不要殺我們——”忽然出現的喊叫聲驚醒了白雲,她從浴桶中跨出,隨手抓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急急去了翠翠的房間。
翠翠還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卻雙眼緊閉,顯然陷在夢魘之中了。白雲將翠翠抱在懷裏,柔聲安慰,“沒事了,翠翠,一切都過去了,醒來,醒來就沒事了。”
然而,翠翠從夢中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將白雲推離自己身邊,眼中流轉著痛苦和仇恨的情緒。白雲愣在當場,靜靜地看著情緒不穩的翠翠,良久,終於歎了一口氣,退出房門。
在客棧的餐廳尋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叫了一壇烈酒。驅車離開忽褍城後,她與翠翠已經進入旬盎,此地是旬盎南部邊境的一個大鎮子,由於來往客商較多而多客棧店鋪。進入旬盎方才知道世人傳言多有不實,旬盎並非蠻夷之地,有與嘉棠、東曙一般無二的國家建製,對來往的商人亦有法度。想來那些來往於嘉棠東曙的商人為了獨掌旬盎生意而故意將旬盎說成了蠻夷之地。而事實上,因為信息不通,獨產於北地的皮貨參類在南部各國都是天價。白雲所住的客棧喚作迎客小店,頗有幾分鄉野味道,門廳開口很大,但門口擺了一張有兩層的長桌,桌上放著酒壇子,而門簷上還掛了風幹的肉,有夥計站在桌後,招呼來買酒買肉幹的客人。
餐廳中正有客商解貨歇腳,大刺刺地喝酒吃肉,大聲說著往來的見聞。白雲自顧自喝著酒,對周圍的聲音充耳不聞。或許是對翠翠太在意,或許是對翠翠心存愧疚,因此,翠翠的態度讓她出現了少有的鬱結情緒,這種感受是如此的陌生,觀月樓中看盡人世百態隻當自己是看客,敬花宮中見過種種不同亦不曾有過激烈的情緒,鴻王府內費盡心機更是從頭到尾不曾有過這樣的情緒——這種應當稱之為“無力感”的情緒,令她不論如何行為都感覺不自在,頗有些手足無措。
靠近白雲的一桌商客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聽說了沒,雍國的陪嫁是據說能令人忘記煩惱的舍生果。”由於餐廳吵雜,他們的聲音其實並非低不可聞,而靠近他們的白雲,十成十聽了去。
“我也聽說了,舍生果是雍國獨有的奇木,三千年方才結一果,世人皆不知是何麵目。”
“不知這舍生果是否真的能令人忘記煩惱?”
白雲不停送酒入喉的手停了下來,而她臉上則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自餐廳回去翠翠房間,重傷未痊愈的翠翠又陷入沉睡,額頭的汗水說明她睡得並不安穩。也是,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殺害,在那短短的時間內,她所感受到的恐懼和絕望,刻入了她的每一根神經,每時每刻都將折磨她。如果可以忘記該有多好?舍生果,真的能令人忘記嗎?
二十多天後,旬盎的都城哈耶城中出現了一輛有些破損的馬車。馬車停在了哈耶城中極為普通的一家客棧,聚福客棧。再過幾日,雍國的公主便來到了哈耶城,準備與年僅十二歲的旬盎太子完婚。
雍國公主的車架進城時,白雲就站在路邊,擠在人群中默默打量長長地陪嫁車隊。車隊走完,人群散去,白雲亦返回客棧。
推開房間看著躺在床上,睡得還算安穩的翠翠,白雲不自然地皺了皺眉。一路來,翠翠一直睡不好,為了讓她安眠,每每需要休息時,白雲便在翠翠身上布針,當然,白雲有事外出為防止翠翠任性逃走,她也會施針讓她沉睡。但這對翠翠的身體傷害極大,短短二十多日,翠翠原本健康的臉色已經失去了血色。如果舍生果真的能讓人忘記煩惱,那麼,不管是怎樣的龍潭虎穴,白雲也一定會拿來。
夜裏,白雲一身黑衣,刻意隱藏身形,小心翼翼靠近皇宮。然而她還未摸清守宮門的守衛的分布,就見一個人大搖大擺走向宮門去。
白雲忽然想到,如果舍生果當真功效神奇,那麼覬覦此物之人必不會少,她四下去看,果真發現周圍隱藏了不少人,當然,還有許多高手,以她的修為是無法察覺的。
再看那個大搖大擺走向前去的人,不知做了什麼,竟當著守衛的麵大刺刺推開了宮門走了進去,而守衛像著了魔一般僵立不動。白雲眸光一閃,馬上跟了上去,經過守衛麵前時側目看了看,守衛如同被施了定神咒一般,無視於眼前的人。
偷偷跟上了前麵的人,順利的進入了皇宮深處。那人似乎沒有內功,白雲怕跟丟了所以跟得很近,那人卻沒有發覺。那人似乎對皇宮的格局非常清楚,一路走來,竟沒有走岔。那人的目的地,竟與白雲相同,是儲放雍國公主的嫁妝的房間,不但目的地,目標也是一樣的,那人輕車熟路地停在窗戶下,將窗戶推開一條小縫,而後掏出一根末端古怪的長杆,從一堆嫁妝中勾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盒子,打開了便是如根瘤一般的一個東西,正是傳說中的舍生果。
如此寶貝的東西,那人自然會小心帶出,隻要出了皇宮,總會有辦法偷出舍生果。然而,那人的做法卻出乎白雲所料,將瘤狀物扔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咬將起來,發出嘖嘖聲響。
“啊——”白雲吃了一驚,卻早已來不及阻止,而這一聲驚叫,驚動了那人,於是一道敏銳的目光準確地落在白雲藏身之處。
白雲見事敗,又驚動了對方,便不想再逗留,準備遁走。“已經被包圍了,你走得掉麼?”清清冷冷一聲,頓時令白雲凍結原地,側耳細聽,果真聽見甲胄之聲。
“你準備怎麼辦?”白雲見那人依舊冷定自持,以為對方一定妙計在心,故而有此一問。然而那人嘿嘿一笑,“能怎麼辦,肯定要被抓了。”
“你……”白雲覺得自己再跟一個傻子對話,她可不想被抓,於是準備躲起來,伺機再逃。那人卻突然走過來,附耳說道,“想離開,跟在我身後。”說話間人已走出三步遠,白雲來不思考,聽從自己的心意直接跟了上去。
那人帶領白雲躲入了一間房子,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後,自房間中走出,大搖大擺地通過宮門,走了出來。
白雲一肚子疑問,一出宮門便一齊抖出來:“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可以自由出入皇宮?為什麼對皇宮地勢如此了解?為什麼知道舍生果藏在哪裏?為什麼吃掉?”
“停——”那人一個大轉頭,身子不動,脖子擰向後來,雙目定在白雲臉上,“這麼多問題,我答不過來的,而且忙了一晚,我很困,有事明天再說。”不等話說完,那人徑直軟倒在白雲懷裏,賴在她身上不肯自己走路。白雲哭笑不得,束手無策地看著這個陌生人。
“嗨,我好像不認識你。”良久白雲終於開口抗議,然而,那人完全不理,細看才發現,竟然立著靠在白雲身上,睡了過去。月亮恰巧露出臉了,月的柔光灑在他臉上,竟是一臉純潔,令人不忍拒絕。
結果,白雲隻好費盡力氣,將一個半睡半醒的陌生人拖回了自己住的客棧。
將那人放在椅子裏,再轉身將門關上,門外景物依稀可見,天將明,薄霧漸起。
看向那一位睡的天昏地暗的人,白雲再一次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走至床前,自翠翠身上拔出銀針。
緩緩轉醒的翠翠習慣性地躲進床的裏側,盡量躲開白雲,但上天顯然不想讓她如願,一雙手,伸過來,撫摸她的臉,“好憔悴的眼神……”
柔和的聲音,是如此的普通,卻滲進了翠翠許久不曾接納過外物的心靈,她緩緩抬起了頭,映入眼簾的,不是白雲,而是一張陌生的臉。好溫柔呢,那樣溫柔的眼,像媽媽正看著自己。
那人將翠翠輕輕帶入懷中,“所有的不幸,都由我來替你承擔,你,隻需要幸福的活著。”翠翠仇恨而倔強的眼中,出現了柔軟的痛苦,眼淚落了下來,“我什麼都沒有了。”
“你還有我——”她的聲音是如此溫柔而令人安心,即使是立在一旁的白雲,也禁不住想要沉迷在那樣的聲音裏。當然,在這種聲音的不斷安撫下,翠翠安穩地睡著了,自家破後,第一次如此安穩地睡著了。而那個陌生人則靠在翠翠身邊,極其溫柔地撫摸翠翠的臉頰。
“你,是什麼人?”
那人看了白雲一眼,詭秘一笑,“我是神的使者,你可以叫我天使,嗬嗬,我是來拯救你的。”
白雲臉色一黯,威脅道,“你最好不要傷到她,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哇呀,我好怕。”那人耍起寶來,“你能奈我何?再說,我怎麼看能傷到她的都是你呀?”一臉痞相,一臉玩世不恭,一臉不可一世,一臉欠揍。
“你……”白雲被激怒了,卻對那人的說法無法反駁。
“好了好了,你不是有很多問題嗎?現在時間很多,你可以問了。”
白雲略一思索,生氣遠沒有搞清楚狀況重要,所以,她毫不客氣開口發問,“剛剛你不是再睡覺嗎?怎麼突然……”
“這有什麼奇怪的,就像你,遇到危險時就會馬上清醒,而我呢,則是遇到值得我清醒的事時就會馬上清醒。”
“你做了什麼,你的聲音……嗯,翠翠為什麼……”依然不等她說完,那人就開始回答,“這個,一般被稱為攝魂術。”
傳說中的攝魂術?如果不曾見過、學過、用過馭獸術,白雲一定會認為攝魂術像馭獸術一樣,隻是一個傳說。
那人又說道,“而我,更喜歡稱之為催眠。”
“你,為什麼會去皇宮?”
“聽說舍生果可以讓人忘記煩惱,所以去試試,不過效果顯然不好,我什麼都沒有忘記。”
“你順利進去皇宮,也是用了攝魂術?”
“那是催眠。”那人懶懶地反駁一句。
“你對皇宮似乎很了解?”
“哪裏,如果你有地圖,也能夠順利找到目的地的。”
“地圖?”
“不要問我哪裏來的地圖,因為我不會說的。”
白雲沉默了,坐在椅子裏,發起呆來。
“你問完了吧,那該我問了。”那人依舊極為溫柔地看著睡在身旁的翠翠,聲音憂傷,“這小丫頭怎麼了,憔悴成這樣?”
“她親眼看著家人被殺。”話正說著,翠翠突然不安起來,“不要殺我娘!”喊聲淒厲,嚇了那人一跳,幾乎從翠翠身邊跳了起來。待適應狀況,那人卻將翠翠抱在懷裏,“相信我,你娘,還在。”翠翠慢慢安靜下來,但眉頭深鎖,顯然夢境依舊不美。
“你取舍生果,是想讓她忘掉那件恐怖的事。”那人說出了自己的推論,“她不夠堅強,先忘掉,的確比較好。”
“翠翠,翠翠,翠翠——醒來了——翠翠,快醒來——”一個聲音持續不斷地想著,像母親一樣溫柔,令人忍不住想賴床,翠翠翻個身,不理會那個孜孜不倦的聲音。“翠翠,別睡了,快點醒來嘛。”“不要——”翠翠發出一聲唔噥,接著又說道,“娘,讓我睡嘛。”
“你娘已經死了。”冷冷插話的人是誰?翠翠迷蒙的意識裏覺得這個聲音非常熟悉,卻一時間想不起來。
“我不是你娘哦。”之前的那個聲音說道。
“是的,我娘不在了。”翠翠很快記起了事實,睜開了眼,看向立在床頭的兩人。白雲臉色沉定,而另一人笑得溫暖,臉孔卻陌生的很。翠翠閉上眼,準備繼續通過睡眠來逃避她不想看見的白雲,至於另一個人,她並不想去了解。
“翠翠,我帶了東西給你。”那人現寶一般拿出一個香囊,頓時,一種令人安心的香氣四散開來,令翠翠不自覺地睜開了眼。對上翠翠追尋的眼神,那人提著香囊上的絲帶,將香囊在翠翠眼前緩緩晃動,“漂亮吧?這是我自己做的,很是費了一番工夫。”香囊散發出來的氣味令翠翠有些想睡,香囊上裝飾著的亮片和小珠子恰到好處地牽引著翠翠的視線,“這個香囊有一個秘密,它能使時間顛倒,從而實現人的願望。”香囊還在緩緩晃動,晃得人眼暈。“而我,將帶領你,實現你的願望——”
願望?我的願望是什麼——槐花飄落,娘依舊在門口等我和弟弟回家,家裏早已做好了飯,爹爹的鋤頭又需要磨了,小鬆送的鐲子,很好看——眼前看到了無數個影像,生活,在人不察覺中,緩慢而不停頓的繼續。然後,遇到了一個人,於槐花樹下,娉婷淺笑,眼角眉梢,盡是絕代風華。
爹娘病逝後,弟弟跟小鬆去當兵,想要建功立業,而自己,則跟在那個風華絕代的人身邊,尋找自己的未來。我,我,我是,是,玉槐。玉槐玉槐,取“槐花如玉”之意。
“玉槐,瞧你,睡飽沒?”眼前的人滿臉笑意,清澈而溫暖,旁邊還有一人,眼角眉梢,哀愁徐徐,而眸光清泠,看不盡的風華,看不盡的故事,看不盡的未來——這一個便是記憶中,自己甘願追隨的,那一位風華絕代的人物。
“玉槐,她是白雲。”為她們做介紹的人眉飛色舞,一張臉竟比日光還要溫暖。
“白雲姐姐。”玉槐喊出了白雲期許已久的稱呼。白雲不由動容,卻不敢表現得誇張,隻微微頷首,笑容自眼角嘴角泛起。
“你做了什麼?”躲開玉槐,白雲迫不及待地發問了。而站在她麵前的人,卻漫不經心地看向她,“我能做什麼?隻做了你讓做的事。”白雲還要再說什麼,那人卻阻止了她,“白雲,我接下來說得話你要記清楚:我不能強加給她任何東西,我隻是引導她遵循自己藏在心裏的最真實的願望。”話至此,那人神秘一笑,“我引導她忘記她想忘記的,引導她想要記憶的,比如,她際遇的,那一位,風華絕代的人。”
“你們在說什麼?”玉槐走過來,好奇地看著倆人。
“以後,你們倆要叫我大姐,我們三人一起笑傲江湖去。”玉槐和白雲一齊看向那個自說自話的家夥,不禁同時失笑,那張還是很陌生的臉,漾著溫柔和快樂,還有向往和期待。
白雲突然想起《隱色集》中的一句話:“子非魚,怎知魚之樂?但可隨去同樂矣。”白雲不懂那家夥的喜悅,因為白雲不是“魚”,但她顯然被那人的快樂所感染,不由得想要與那人一起,笑傲江湖去,即使還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來處,等等。
玉槐確定自己不了解這個人,她還不知道那人的姓名,甚至連性別都看不出,但是,她卻是那樣的喜歡著這個人,因為,一切美好都伴隨在那人身旁,一切出格的事都變得正常,一切都理所當然地充滿希望,所以,與大姐一起,笑傲江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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