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91 更新時間:09-07-10 10:28
長夜漫漫,夏長盈窩在陸滄懷裏,一睡安然。陸滄靠著車壁假寐,在顛簸的馬車中憋悶難眠:
數月以前,她坐車來帝都夏府,馬車還沒停穩,就掀起月白車簾,迫不及待地從車上跳下來,一身粉白紗衣揚在風裏,兩隻寬袖就像一雙舞動的蝶翼。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
她長高了,眉目清揚,體態秀婉,一笑兩個酒窩。一頭青絲烏溜水滑順於身後。她跳下車時,纏在發絲末梢的雪白絲帶捋過青丫頭衣袖,掉落在車上。一握緞發登時沒了拘束,盡在風裏調皮飛舞。他恨不能伸出雙手替她一把捉住。
她挺立,儀態身形雖未完全褪去稚氣,卻已然脫胎換骨,玉立亭亭。他轉不開視線,把什麼也忘了,隻懵懵地立在姑父身後,口不能言。
她盈盈跑過來,向著姑父喊:
“爹爹!”
聲音和兒時不同,字字吐得珠圓玉潤,熨貼清甜,明明不是在叫他,他卻跟著心花怒放,恨不能逾矩衝上前去拉起她的手向她說:
“快叫一聲‘滄哥哥’來聽聽!”
姑父笑成了一朵花,嗟噓問候總也不完,老半天才記起來向她介紹站在一旁的姑姑和表妹:
“盈兒,來,叫娘和姐姐。”
她的嘴唇唰地煞白,小臉失去粉意,顯得格外削尖。他心裏驀然一疼——她瘦了好多,他記得她小時候臉盤是鵝蛋形的。
突然,她清水一樣的眸子轉向他。他心跳一顫,忍不住幹咽。她沒有認出他來,熱切的視線遲疑片刻,便轉了開去,叫他好不失落怨恨,恨不得攔腰捉住,狠打她的屁股。她將視線灼得更遠,逡巡過姑父身後的每一個人,目光漸漸從熱切轉為忐忑,及到黯然失望,雙唇輕顫,委屈地垂下臉。
一大家子人幹站著,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她揉起衣擺,一雙素手不住地絞,躑躅許久,終於抬起頭,勉強叫了聲:
“娘,姐姐。”
小小的瓊鼻鼻尖微紅,鼻翼微微顫動,眼眶也紅了,水光在漆黑的眼瞳上轉。看得出她極力瞪大眼,不敢微眨,生怕珠淚從睫羽間滿出來。
眾人皆舒了一口氣,姑父慈愛地牽起她的手,總算記得把她拉到他麵前引見:
“還記得這個哥哥嗎?”
她揚起臉,眼瞳漆黑,尤帶淚光,疑惑的目光存心要將他淹死。他忍著惱怒在心裏喉,是滄哥哥啊,還認不出來?!幾乎就要伸手在她臉上猛掐。
終於,連表妹也不耐煩了,從姑姑身邊跑過來,挽起他朗朗說:
“我表哥,他姓陸,單名一個‘滄’字,滄海桑田的‘滄’。”
一霎那,她鼻翼劇烈煽動,極力瞪大的眼睛迅速紅透,一眨,兩行清淚滾了下來。他愕然,萬萬沒有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老爺,小姐趕了一夜的路,還是讓她先歇著吧!”
陳伯從馬車邊走過來,她立刻縮回陳伯身邊。姑父吩咐下人服侍她去休息,她跟在陳伯身側,緊緊地抓住陳伯的衣袖,攥得死死的。走了老遠,她回過頭來張望,隔著重門,他看不清她在望什麼。很快,她轉回臉去,粉白的背影,垂著頭,似乎不停地在抖。
他開始常去夏府,卻很少遇見她,反而老被表妹纏住。他去她房裏看她,青丫頭總說她不在。他在廊下撞見她,她遠遠地就轉向另一條小徑。每次堪堪交錯,他心裏就跟揣了幾十隻貓似的,數不清的貓爪抓得他又惱火又疼。
他於是去夏府蹭飯,故意坐在她旁邊,她不理他,他便搶她筷子底下的菜,夾起來,送到她碗裏。大庭廣眾,她不好發作,看著她氣鼓鼓地將菜肴狠狠咬進兩片嘴唇裏去,他解氣極了。可惜,表妹纏得他更緊,一有機會,就聯合姑母把他夾在中間。她坐在對麵,突然翹起嘴角,囂張夾菜,存心向他挑釁。他卻隻能一邊撥飯一邊瞪她,恨不能衝過去狠狠咬她一口。
她始終不再叫他‘滄哥哥’,他軟硬兼施旁敲側擊她全當耳旁風。
終於,他厚顏無恥地搶了她最寶貝的畫冊。
她氣勢洶洶向他討還,叉著腰發作了老半天,又撲上來張牙舞爪地搶,他不給,向她戲謔:
“叫我一聲‘滄哥哥’,我就還你。”
她陡然安靜下來,昂起頭,漆黑的眼瞳瞪向他,目光從所未有的冰冷。俄爾,她冷笑:
“我算陸公子哪門親戚的妹妹,你妹妹在你姑姑院子裏呢!”
說完,畫冊也不要了,轉身就走。
隔幾日,便聽說她吵著鬧著要回留郡去,姑父不允,她便不吃不喝悶在房裏。
他提著鳥籠來哄她,見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盯著帳頂眼珠也不轉一下。翠鳥在竹籠子裏撲騰,清脆地叫,她看也懶怠看。他急了,故意拿起她最喜歡的端硯:
“啊,這個硯台好,你都打算餓死了,就送給我吧!”
眼角餘光瞟過去,她還是躺在床上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如這樣,”他放下硯台,走到床邊坐下,向她戲謔,“你嫁給我,姑父就管不著你了,我帶你回留郡去。”
她果然有了反應,眼眸洶恨地轉過來,死死盯向他,恨不得在他眼珠子上剜出個洞來。
忽而,毫無緣由地,她的眸子裏轉出奇異的光彩,似乎在笑。他的心猛然一跳,她已經自得其樂地笑了起來,笑容由淺而深,她仰著,喘息不暢,遂側過身子蜷成一團,青絲纏在玉頸上,格外妖嬈。他無端口幹舌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以後乖乖聽我的話,我就嫁給你呀!”
她笑累了,從床榻上撐起半截身子,小臉憋得緋紅,清亮眼眸尤帶戲謔。一瞬間,似乎有個很重要的念頭在他心裏浮起來,還沒來得及抓住,就被她勾在嘴角的頑劣晃花了眼睛。
他幾乎是衝口而出:
“自己說的,可別翻悔!”
忽而,他舌尖一痛,被她猛地推開。他清醒過來,看見她嘴唇上洇著血絲,拚命退向床裏,憤怒地瞪他。他渾身像被人澆了油火,騰地一下就熱了,從頭燒到腳,站起來,頭磕在帳梁上,全然顧不上疼:
“我帶你回留郡。”
他說話,舌頭無法拐彎。他抬步,腳踢在鳥籠上,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可憐的翠鳥隨著鳥籠飛到桌下,撲騰翅膀慘叫不已,他顧不上揀,衝向外間落荒而走,一口氣跑回自己府邸,一路上有沒有撞見熟人他也不知道。
那日之後,她再不和他講話。倒是沒翻悔,嫁給了他,不過,新婚之夜,將他關在門外,連她紅蓋頭下的樣子也沒讓他見著。
豔紅的蓋頭,龍鳳相戲,金色的繡紋隨著她的倩影搖蕩,鳳冠霞帔裏的她是什麼樣子,他竟然無緣得見!
可真叫人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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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漸漸轉小,車外不時有鳥啼響起。間或兩三輛馬車馳過窗外,車廂裏也越來越亮。陸滄睜開眼,伸手撩起一側窗簾。窗外,一望無垠的平川上,遠山如靄,金色的光芒在地平線處亮起,鎏過峰巒投上天際,頓時雲霞如火,一片瑰麗。
天,亮了。
這一夜漫長,他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卻什麼也沒想明白,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隻是恍恍惚惚睡了一覺,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心裏仍舊堵得厲害。
眼看就要到達留郡,他安頓好她就必須快馬返回帝都,是因為可相處的時日無多嗎,為什麼心裏亂得跟團麻一樣?
她那一聲“滄哥哥”叫得可真讓人揪心!
想到這裏,陸滄不由長長歎了口氣。熱氣拂在夏長盈麵頰上,如同數隻螞蟻在爬,她極力隱忍,才沒有抬起手去擦。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車夫在簾外通報,說,已經到驛站了,請各位下來修整。陸滄躬起身來,將夏長盈轉移到座椅上,小心翼翼地靠向車壁。夏長盈心中一鬆,忍不住顫動睫羽,勾了勾嘴角。陸滄見到她笑,我見尤憐,以為她夢見了什麼開心的事情,笑著伸手往她粉頰上撫了撫。
這一下,夏長盈的臉上更癢了,一對眉眼不知不覺斂起,樣子更加惹人憐愛。陸滄見狀留連難離,坐向她身邊,伸手在她眉宇間輕揉。
渾身僵硬,指甲摳在車壁上,夏長盈就要忍耐到極致。她拚命挨著,良久,陸滄仍然沒有下車的意思,卻忽將手探到她的頸窩處再次撫弄起來。
“姑爺,小姐!”
突然,陳伯的聲音在車外適時響起,飄進夏長盈耳中,格外悅耳動聽。陸滄果然不負所望,立刻掀起車簾跳下去,吩咐陳伯讓她再多睡一會兒。夏長盈在車內迅速坐直,抬袖抹抹臉頰,跟著起身掀簾往車下跳。
“盈兒,你醒了!”
陸滄見她要下車,忙笑著來扶,她全然不理,顧自下車,又飛快地轉身跑去陳伯的馬車,爬上車後,對著陳伯吩咐:
“讓青姐姐把洗漱用具拿到車裏來,等下飯菜也送來車裏,還有,我要和青姐姐坐一輛馬車。”
又來了!
還不止不和他說話!
陸滄抬手撫住額頭,對著陳伯無奈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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