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72 更新時間:09-07-12 18:36
靈蛇髻,蜿蜒盤曲。紅梅珠鈿,流麗傲人。金縷累絲雙翅抹額,璀璀奪目。畫好罥煙眉,描好紅霞妝,唇脂上再塗一層薄薄槐蜜。羽白底裙,銀線繡滿牡丹,外麵罩上豔紅長紗,一層在前襟絲帶結好,一層,金線滾著芙蓉邊,長袖七尺,提滿鳳羽。
站在全身銅鏡前,雲錦伸手撫上去。還是一樣甜秀輕盈,隻是眼角眉梢已經不是十年前那樣揚著,已經順下來,慢慢地,連臉頰的肉也會垂下來,臉型也會隨之改變。
所以,舞吧,乘著還能勉強在原地飛旋十圈,舞吧,乘著還勉強算是名震江南的花魁。
樂曲響起來,是一首國風: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我樂員。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高台上,鋪滿紅紅的地毯,百鳥朝鳳繡紋照在燭光裏,像要飛起來。雲錦翩然出場,十個飛旋後猛然向後將腰一折,水袖揚上去,再抽回來,漫天的紅,飄搖洋灑。揚起眼,二樓雅間那裏,一抹鴉青的身影,整個兒探出頭來,趴在窗沿上,身體隨著音律晃動;一抹流嵐,靠在椅子上,一手拈著杯子,貼在唇上,隔得太遠,看不清他隱在暗處的眼波,隻知道,那嘴角翹著,滿麵春風。
她的心情突然開朗起來,像對著風和日麗一望無際的海,盡情折腰翹袖。時光似乎一點一點倒流了,身體比少時更加輕盈,躍起來,一個嫦娥折桂,落地,一式春風拂檻。
這樣的雲錦,與夏長盈的亡母,再無半分相似之處。
二樓,夏長盈趴在窗沿上,心裏狠狠揪著,卻愈發作出一副看得如癡如醉的樣子。素衣公子含著笑,靠在椅子上看她。他總覺得,她應該是懂得音律舞蹈的,一搖一晃都踩在節點子上,真怕她躍高了,從窗戶洞裏栽下去。
就沒見過她這麼活潑的!
悠悠地,樓底下,一道視線射上來,停在夏長盈臉上。
夏長盈慢慢察覺,詫異地將眼眸轉過去。
紅木柵台上,唐無衣一肘支在八仙桌上,一手擒著酒杯,正目不轉睛地看舞。夏長盈皺起眉。不應該是他,雅間裏的燭火很暗,隔著這麼遠,就算他看過來,也不應該認得出她來。正要將視線轉向別處去,唐無衣突然勾起薄薄的嘴唇笑了,酒杯隨即貼在唇瓣上,一個揚飲。緊跟著,深笑著的眉眼慢慢張揚起來,對著夏長盈將酒杯反扣過來。
瑩逸的眼眸裏是深深的戲謔!
仿佛被一隻手揪住了咽喉,夏長盈呼吸猛然一滯,明知道他不一定看得見,她還是一眼狠狠地剜了過去。
底樓高台上,雲錦越舞越快,一彎海底撈月,一旋風卷殘雲。
紅木柵台上,另一席八仙桌後,坐著一個身形魁梧的壯漢。古銅色皮膚,濃眉大眼厚唇,左臉上一片雲狀疤痕。玄色衣衫繃在身上,密密獸紋在燭火裏反出不真實的白光。他敞著衣領,露出結實猙獰的肌肉,懷裏摟著一個姑娘。麵孔生疏,是個新客人。
從雲錦踏上高台上的紅地毯起,他的目光就炯如火炬,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
雲錦舞蹈,紅袖飛曳、折腰揚首,抬眉轉目間,不經意掃過一對眼。這對眼凶蠻殘忍,深陷在濃黑高眉下,目光射過來,有如一匹綠眼珠子的狼,潛伏在暗處,玩味自己的獵物。
距離不算近,隻是飛身旋轉、紅袖縱橫間的一瞥,彈指之間而已,一口涼氣已經將雲錦的呼吸抽緊,顫栗的感覺順著胸腔串遍全身,寒毛倒豎。
冷汗乍出來,雲錦側過身,長袖上下橫掃,舞成一團。那人的目光卻有如實質,遮不斷,輕而易舉刺破紅雲。
最後一轉,倒插楊柳。雲錦向後折腰翹袖,一腿後揚,一腿踮立。
旋律還沒落,兩片紅袖飄下來,現出那對眼。幽幽深深、曲曲折折,蛇一般冰涼滑膩,遊近了,猛然昂首吐出刺目紅信。
頭皮一麻,雲錦再不忍一看,那眼睛卻像生了磁,憑她怎麼努力,也轉不開視線。
杏眸霎然瞪圓,一雙漆黑瞳仁放大,再放大。
驀地,他將猿臂收緊,懷中嬌軀一顫,密不透風貼向他。幾乎同時,那張雲疤臉上浮起不可思議的笑意,滲進眼窩裏,又從眼窩裏滿出來。麵色卻更顯凶邪,似殘殺快意、似玩味戲弄,一對眼睛纏在雲錦身上,嘴唇貼向懷中軟玉一截脖頸,微微一彎。
瞳仁一瞬間縮緊,雲錦幾乎驚叫彈起。
下一瞬,謝天謝地,樂曲終於終了,似雲收雨歇,彪漢勾起嘴角,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體格魁梧的普通客人。雲錦被他放生,遲遲站直,抖個不住,麵色如紙,手腳冰涼。
剛剛就好像他按在懷裏的那個人是她,兩片嘴唇隔著老遠,在她的脖子上留下針刺一般的疼。
再不敢抬頭,雲錦飛快地下台,拐進窄廊。
一個豔麗的身影挨過來,火熱的聲音狀似關切:
“哎喲,雲姐姐,身子不舒坦就不要跳,媽媽不會說什麼的,怎麼說你也被二樓貴人包下來了,委屈了,豈不讓人心疼!”
她是在嘲笑雲錦,美人遲暮,不得不抓住最後的機會勾引素衣公子,身子再不濟,也隻能咬牙撐住。雲錦臉色更加蒼白,連兩片嘴唇也失去了顏色。紅綃水袖垂在廊上,無力駁回花淩的話,雲錦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咬住下唇往樓梯口走,兩條腿不停地顫抖。
身後,一片歌舞升平。
卸妝換衫,特意襲了一身素淡裙衫,雲錦回到二樓雅間。夏長盈站起身,笑著向她告辭。清揚眉目中,依稀少了什麼,隻是平易友善地望過來。素衣公子見夏長盈要走,立刻隨她起身。
雲錦站在雅間臨街的窗口送他們。
棲風樓側門夾巷,夏長盈與素衣公子走出來,身後遠遠跟著侍衛們。街上隔三差五有店鋪燈火通明。雲錦望見夏長盈揚起臉與素衣公子說話,手足間或揮舞比劃,看樣子,他們正在談論她剛剛獻上的長袖舞。
似乎很讚賞,也,很喜歡。
可是,雲錦站在窗口,甜秀的笑容浮起來又沉下去,身後搖搖燭火與街麵大紅燈籠將她一前一後照得立體生動。
素衣公子沒有回頭。
夏長盈也沒有回頭。
隻有她身後的歌舞無休止地上演,紙醉金迷將無比清醒著的她淹沒,深深地,不能再深。
夏長盈這一次從棲風樓回來,很多天都沒有再溜出去。紫蘇整日伺候她作畫練字,她不笑不言,將自己和外界隔絕開,她也跟著大氣不敢出一口。
站在書案邊,紫蘇看夏長盈給畫填顏色,又是神情肅寥,惆悵淡淡。紫蘇的心就慢慢揪起來。
小姐安分,她本來很開心,前幾日她也的確很開心,覺得天下終於太平了。可是,這樣的情況持續久一點,青姐姐整日憂心忡忡,連帶了她。
仔細看,小姐是有些不一樣。眉眼口角、言行舉止分開來,和以往沒有多大不同,但合在一起,總覺得沉穩許多。
人變得沉穩應該是一件好事,可放在小姐身上,怎麼就這麼讓人難受呢!
太陽一點、一點西斜,掌燈之前,夏長盈終於又畫好一幅秋節雷雨圖。她舉起畫,往牆上那兩幅真跡比,終於滿意地笑了。
紫蘇看見她笑,立刻討好地說:
“小姐畫好了,我立刻拿去裱!”
夏長盈疲憊地將畫遞給紫蘇,這是她臨摹的第二十幅秋節雷雨圖,二十天,每日一幅,之前的十九幅都在畫成的時候被她撕毀。
二十日,想開了很多事情,也放下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隻任憑回憶一幕一幕閃過腦海。
生平第一次隱隱約約明白,有些事想得再多,也隻能歎,往者已矣。
翌日,紫蘇將裱好的畫取回來,夏長盈百無聊賴,便又穿上那套鴉青男衫,從西北垣牆翻出去,帶上畫,試著去書畫店賣。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一次,夏長盈專挑僻靜小巷子走,繞了好大一圈,走進驪街書畫店。還是那個老掌櫃,迎上來的同時往一個店夥計那邊一瞥,丟個眼神過去,那夥計立刻退進後堂,也不知幹什麼去了。
“小公子這多天不來,今日來是賣畫還是買畫?”
掌櫃滿臉堆著笑意,目光在夏長盈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她手中的卷軸上。
夏長盈經他這麼一提醒,想起唐無衣的那幅疾風勁竹圖正好可以買回去掛在書房裏,環顧店內,見那幅畫還在,便將手中卷軸往掌櫃手中一送,指著牆上唐無衣那幅疾風勁竹圖說:
“賣來買去多麻煩,我拿這幅換你那幅!”
“可我這幅要賣一百兩,不知道你那幅值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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