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79 更新時間:22-08-04 22:30
將拜帖遞上,跟著引路的仆從一路左拐右拐終於到了一處正門前,上麵的牌匾上端正的寫著“嘉德堂”三個字,門外站著的一位身材高大麵容和藹的中年男人,見到殷騫和陸臨澤當即小跑著迎上來:“見過殷將軍,陸小公子,我家主人方才還在問將軍可來了呢。”來人殷勤地將他們請進屋,陸臨澤還沒看清周圍的擺設,便聽到一聲爽朗的笑聲:“終於等到你來了。”
“殷騫見過陳大學士,路上擁堵故耽擱了片刻。”殷騫趕忙躬身見禮,陸臨澤也斂眉低目規矩地站在殷騫身後不敢有半點造次。如明月嬌花一般的侍女奉上茶盞,便靜默無聲的依次退下,那些初見時熱絡的寒暄已經消散,屋子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裏,陸臨澤卻覺得這時間漫長地就像是隻有他進入了一個流速緩慢的世界裏,屋外的一聲短暫鳥啼都拉長到變形,隱在衣袖裏的手在微微顫抖,他也不敢表露半分隻是努力挺直背脊,別叫人看出他的怯懦。
陳湘端坐上首將陸臨澤細細打量一番,男孩容貌清秀端坐在一旁,雖然努力表現的很平靜但陳湘不說在官場練就的察言觀色,光小娃兒的那點情緒根本就是藏不住的,他點點頭對陸臨澤的表現頗為滿意,緊張但不露怯在這個年紀已經很不錯了:“這便是殷將軍收養的恩人之子?容則秀雅,清俊疏朗,態度亦不卑不亢,這個年紀實屬難得,殷將軍你收了個好兒子啊。”
陸臨澤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陳大人過獎了。陸臨澤原本隻是一介平民,幸得父親見愛悉心教導才有今日,陸臨澤愧不敢當,今蒙陳大學士不棄,讓我這般魯鈍之人入家塾,陸臨澤既惶恐不安又感激不盡,日後定當潛心學業,不負父親與陳大學士的期許。”
見這孩子站在那裏,明明恭敬地低垂眉眼卻不肯彎下背脊,一字一句進退得度,聽的殷騫眼眶發熱,這孩子一直這麼懂事……
陳湘眼中含笑,撫著嘴角修剪整齊的胡須,雖語氣不變但明顯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喜悅:“觀你言行,便知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隻要你刻苦讀書,我相信你將來定有一番作為。”他本就不是個看重出身的人,若對方真有天資他樂於做那個伯樂,惟願不埋沒了人才,況且這殷騫深得大都督重用,他也樂得賣個人情。
“好了,隨我去書塾吧,去拜見你的先生。”
陳府的家塾掩映在一片梨花林裏,青綠的枝葉上是如雪一般瑩白的花瓣,簇擁在枝頭爛漫無邪,遠遠望過去就如潮起時翻湧的浪花一般,在日光的映照下如銀鱗過江。微風拂過,花落成雨,連空氣中都是清甜的味道,伴著逐漸清晰的說話聲,陸臨澤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穿過雪浪浮動的梨花樹林,一座古樸典雅的屋舍便出現他們麵前,竹簾半卷,垂落的絲穗在半空中輕輕搖晃,依稀可見學子的青色長衫,夾著飛落的梨花,勾勒出春日裏漫卷疏狂的模樣。
幾個年輕學子圍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吵吵嚷嚷的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身後的仆從早已先他們一步小跑到老者麵前,待陸臨澤等人走到屋舍不遠處時老者也靜候在他們麵前了:“見過陳大學士,殷將軍。”
“柯先生,這便是我日前與你說的殷將軍家的小公子,陸臨澤。”
陸臨澤乖覺地上前一步,對柯文畢恭畢敬地行禮:“學生陸臨澤,見過柯先生。”
柯文撫摸著嘴角的胡須,並未客套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可認得一些字,讀過什麼書了嗎?”
陸臨澤隻是個從西北村落出來的孩子,來天都還不過三個月,哪裏認得什麼字,柯文也許隻是隨口一問,殷騫卻急了,生怕柯大儒是在為難陸臨澤,當即張嘴想為他說些好話,哪知道陸臨澤先他一步開口回答道:“回先生,學生在家鄉時曾偷偷趴牆角聽過私塾先生的授課,認得一些字,書的話隻聽到那位先生所教的《千字文》。”
陸臨澤盯著腳下抽出嫩綠青芽的小草,羸弱纖細的仿佛承受不住露水的重量,折出一道圓潤的弧度。佛祖保佑,我說謊也是無奈之舉,千萬別落雷劈我。好歹體內是二十多歲的靈魂,真要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陸臨澤還怕哪天說出文盲不該說的話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呢,不如說自己學過一些,這樣他要是哪天不小心嘴裏冒出牛逼拉轟的詩詞來還能有個借口。
聞言柯文又將陸臨澤打量了一遍,還想說什麼便有仆從慌慌張張跑過來:“主人,楊太師來了,奴才已經將人請進嘉德堂了。”
“楊太師?”陳湘一怔,隨即看了眼柯文,揶揄的笑意在嘴角顯露:“聽說柯先生與楊太師是同鄉亦是同窗,楊太師定是聽聞我將先生請來,特地過來尋先生你的,先生不如隨我們去前廳見見吧。”
“也好,這位老友也是多年未見了,沒想到我還沒去拜訪他,他倒自己先跑來了。”說罷便隨著陳湘一起離開了,殷騫低聲囑咐道:“臨澤你去找那些師兄玩一會,爹一會就回來。”
“嗯。”陸臨澤點點頭,目送著幾人離開,梨花紛落迷人眼,站了一會便落滿肩頭,他無聊地踢了踢腳下的石子,他不是個熱絡的人,這讓他一個人去打招呼實在是,做不到啊。身邊留下了陪他的仆從很機靈,當即看出他的為難,笑著說道:“奴才陪小公子去書塾那吧,和那些師兄們認識認識。”
“呃……不用了,我在旁邊看看就好,莫打擾了他們。”陸臨澤搖搖頭,隻是向前走了幾步聽聽他們在說什麼,他不是個跟人自來熟的人,社交牛逼症更是跟他無緣。他就站在屋舍旁邊的一株高大的梨花樹旁邊,靜靜地聽他們高談闊論,梨花樹華蓋似雪,風一吹花瓣爭將落了一地,倒也沒人注意到在一旁偷聽的他,幾個人聚在一起繼續情緒激昂的討論,一開始陸臨澤還聽得饒有興致,讀聖賢書卻在這裏討論佛家因果倒也有趣,隻是聽著聽著他就覺出不對勁了,這話題慢慢從“因果輪回”變成了“出生命定”,這讓他體內的無產階級靈魂震怒!
隻見一個身形矮壯的少年高聲說道:“天道有常,報應不爽,正是有前生因果才結今生善緣。這世上為何有貧富貴賤,還不是因為種下前世的因結今世的果,那些貧民為何貧窮,就是因為上輩子作惡太多才會過得淒慘,是以出生早已天注定,誰也改變不了。”周圍私語不斷,但沒一個反駁這一論斷,反而相繼附和,這些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一切都是他們應得的。
我去你媽的!
陸臨澤聽著想跑過去給這小子一個大逼兜子,而他也確實衝上去了!“說什麼出生天定,因果輪回,不過是你們這些上位者的高傲,根本不屑去看那些螻蟻般匍匐在腳下的悲苦百姓罷了!”
清脆的聲音乍然出現,讓屋內的少年全都嚇了一跳,紛紛回頭望向聲音的源頭,一個隻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從梨花樹下緩緩走來,有些清瘦的小臉上墨黑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你這小子從哪跑來的,我們說話輪得到你插嘴,滾回去找你奶媽去。”先前說話的少年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揮動著衣袖對一旁伺候的小書童道:“還不把他趕走!”
“你既然認為是你前世的善緣才讓今世出身高貴,衣食無憂。那,敢問這位公子,你現在這般刻薄樣貌不結善緣是想著下輩子耕牛牧馬,食不果腹嗎?”陸臨澤一步一步走到這些人麵前,然後在廊下站定,仰望著這些王孫公子:“命運從來不是注定的,每個人的一生都不應該被所謂的命運束縛。當權者如何,富庶者又如何,權有崩塌之日,富有散盡之時,而被你們這些人踩在腳下的萬千貧苦百姓,待你們欺壓到他們無法承受時,且看是誰的因果輪回!”
楊太師等人已經走到了書塾附近,陸臨澤的話一字不差被他們聽到了耳朵裏,殷騫當即臉色發白,想不顧禮數喊住陸臨澤時,楊太師卻抬手製止了他,並用眼神示意另外幾人不要聲張,隨即幾人便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繼續觀察這邊的情況。
其他幾人被陸臨澤的話都震驚到了,良久才有另一個少年站出來,指著陸臨澤的額頭,連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簡直大逆不道!這種忤逆之言也說得出口?!我們要將你告到官府!”
陸臨澤嗤笑一聲,滿眼嘲弄:“曾有聖人言”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你們呢,享受著百姓用命耕作呈上來的供奉,對他們滴在土裏的血淚卻視而不見,一句因果輪回就錮死了他們被勞役的一生,簡直可笑!”
陸臨澤仰望著漫天落花,清逸靈動,降下一場回不去的夢:“在我看來,一個人的一生就像這樹上的花,風一吹,有的飛到了草地上,而有的飛到了茅坑裏,無論是落在何處那都是風吹過的結果,是沒有任何定論的,就好比在座的各位公子和那些百姓,風吹過落在草地上的是你們,落在茅坑的是他們。”他收回目光,清亮的雙眸似是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一個人的出生如何都是偶然,靠自己的雙手拚搏一場成就怎樣的風景尤未可知。”
幾個少年被懟的啞口無言,一時之間周圍隻聽見風吹樹梢留下的簌簌聲響,直到有些雜亂的腳步聲走過來,伴隨著蒼老但又如洪鍾般矍鑠的聲音:“陸小公子小小年紀口才甚是了得,得子如此,殷將軍你可真叫人羨慕啊,哈哈哈哈。”
陸臨澤心頭一震,慌忙回頭,就看殷騫他們已經走到了他麵前,他看到殷騫望向他的眼神既擔憂又焦慮,陸臨澤心瞬間沉到了穀底,這為首的老人定是那個楊太師了,那他們是什麼時候就在一邊旁聽的?他剛才的言論對於位高權重者來說無異於是個反動派,要是真追究起來,別說他自己殷騫都要受牽連。憤怒的潮水褪下露出被掩蓋的恐懼,包裹住了整個身體,他整個人都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學生見過諸位大人,這小兒口出狂言,目無法紀,還望諸位大人對他好好懲處一番,以儆效尤。”矮壯的少年見到他們當即跳出來告狀,還生怕他們沒聽完整原原本本又複述了一遍。
如果眼神能殺人,陸臨澤此時一定把他紮成了刺蝟!
“楊太師,小兒年幼不知事,說話口無遮攔,皆是為父母者管教無方所致,罪責在我,望楊太師不要怪罪他。”爹……陸臨澤看著那個為了他彎腰屈膝的男人,心裏鈍鈍的發痛,他不該腦子發熱衝出去理論的,如今反而連累了這個最在乎他的人。
楊琦與柯文相視一笑,遂扶起殷騫:“方才路上聽陳大學士對陸小公子的誇獎,老夫還覺得陳大人誇大其詞,然觀其言行,陳大人你這是誇輕了嘛。”說罷三人皆哈哈大笑,殷騫不明所以但看楊太師並沒有怪罪臨澤的意思,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也稍微放了下來。
柯文彎下腰凝視著明顯被嚇到的陸臨澤,語調輕和:“君舟民水?也是你在老家時聽教書先生說的?”陸臨澤輕輕地點頭,雙手不自覺的揪緊衣擺,真絲的布料上一層層褶皺就像他此時的內心一般,糾結起伏。
“後聖之言,字字珠璣,發人深省啊。”柯文嗟歎一聲,然後望向一旁的學生,嚴詞厲色道:“自太祖皇帝廣開科舉,攬天下英才不問出處後,我朝幾百年來,能人輩出,其中何嚐沒有出身微寒之人,如今在你們麵前的殷將軍,為我大黎更是立下汗馬功勞,出身何來定論,因果皆為妄言。你們一個個出身不凡,卻看不見民生之艱難,不想著將來為官如何為百姓謀福祉反而恣意嘲笑他們的天生命定,可若無百姓的擁護又何來太平盛世,枉你們讀了幾年聖賢書,學識見解還不如一個垂髫小兒,還不給我滾回去。”
少年告狀不成反而被訓斥一番隻得慌忙告退,陳湘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不發一言。陸臨澤眨眨眼睛,有點不敢相信,自己這是被誇了?一想到這風波應該不會連累到殷騫了,他長舒了一口氣。
“楊兄上元時與聖人言,不以出身為端王殿下擇選伴讀,亦是同樣的道理啊。”柯文哀歎一聲,對離開的那些孩子頗為失望。楊琦則將目光落到陸臨澤身上,話卻是對殷騫說的:“老夫聽聞,將軍家的二公子此前已過了二選?這位小公子怎麼,沒有參加嗎?”
“回太師,臨澤年幼又初來天都,殿下伴讀何等重要之事,他連規矩都不甚明白的孩童並不適合,故而下官並未讓他參加。”殷騫回答的誠懇至極,如果可以,他連恪言都不希望參與這些事。
楊琦的麵向並不是很和藹的那種,顴骨也因為消瘦的臉型顯得過於突起,隻是那雙含笑的眼睛叫人看了舒心,中和了有些嚴肅的麵容,整個人就像院裏的梨花,溯雪清白。而此時他正用那雙溫和似臨江春水的眼望向陸臨澤:“規矩是後天學的,聰慧卻是天成的,小公子天賦如此之高,何不讓他前去一試。”
此話一出,其他三人皆是一愣,陸臨澤呼出的那口氣更是哽在喉裏差點噎死自己。
柯文率先反應過來,打趣道:“今日將軍特地帶他來做我學生,你倒好直接來搶人了。”
楊琦撫過衣袖上的褶皺笑得”奸詐”:“未行拜師禮就不算搶人,柯兄弟莫要冤枉老夫。”
“柯先生失策了啊,早知讓楊太師有這番收獲,當初在嘉德堂無論如何都不讓太師來這看看了,這一瞧,就把你我的門生瞧沒了,失策,失策。”陳湘按捺住心中思緒,狀做懊惱模樣,引得三人再次大笑,殷騫卻是完全笑不出來,心裏更是如油煎火烹一般煎熬,狀似三人在開玩笑但楊太師這一開口,就等於是板上釘釘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餘地,他望向那個一臉懵懂的孩童,鼓噪的心跳聲也在一片無力感下漸漸湮息,在黑暗中靜謐。
“陸小公子,你意下如何?”楊琦微微低頭,語調徐徐,一時之間四雙眼睛同時盯向他,陸臨澤被嚇得不自覺後退了一步,他求救地看向殷騫,卻看到他眼中的不忍與無能為力,陸臨澤明白這根本就不是在問他的意思。
“可是……二選都過了,我此時參選……”不合規矩,我想再掙紮一下。
韓琦笑容高深莫測:“若有那聰慧之人,老夫本就有引薦之權,小公子不必擔憂。”
……
要是時空能回溯,他一定要把衝動的自己拍死在牆上。
作者閑話:
最後的因果論,原型出自範縝與蕭子良的一場佛法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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