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02 更新時間:22-11-07 16:19
昭慶殿內,皇後神色憂慮又心疼替床上的人小人擦拭臉頰,細嫩纖細的手指輕柔的仿佛在麵對一件細碎的水晶,孩童毫無知覺的沉睡著,雖臉上還有些沒有褪去的一絲潮紅,好在呼吸平順和緩,這一場受涼引發的高熱病算是安全的度過去了。蓄著過長的胡須的老禦醫將手從七皇子的手腕處拿回:“啟稟皇後,殿下已經無恙,隻要再服幾貼藥便可完全痊愈。”
皇後餘氏揮揮手,讓身邊的朝螢送老禦醫下去,將孩子細瘦的手臂放回被裏,仔仔細細掖好被角,便坐在床頭看著小兒的睡顏發起呆來,殿內靜悄悄的,宮娥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連走動都謹慎地踮起腳尖,唯恐一絲聲響讓這段時間心情不佳的皇後注意到而飽受責罰。
案上的香爐裏熏香嫋嫋升起,由細小的顆粒組成的煙霧如紗般升騰飛舞,將所見的景致都籠罩在一片朦朧裏,溫柔靜好。朝螢讓殿內侍候的宮娥退下,逾矩的拿走皇後手上的已經冰冷的巾帕:“殿下已經無礙,娘娘可放寬心些。”
手中的冰涼抽離的瞬間造成的空落感讓餘氏不可抑製地顫抖了一下,她緩慢轉動放空了很久的雙眸:“寬心?如何寬心?”
黎羽因為生病沒有參加的那場遴選,結果就是定下了這麼一個人選,一個、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卑賤人!寬闊的衣緣上精致細膩的針腳繡著的鳳穿牡丹的紋樣,在染著丹寇的指甲揉搓下,逐漸變形扭曲。
知道麵前尊貴的女人所指的是什麼,朝螢微垂下麵容聲音輕緩又清晰:“大都督很是信任殷騫,是他身邊不可多得的忠誠勇猛的將才,大都督有意要提拔他。”
“所以。”餘氏忍不住嗤笑出聲,尖銳的急促的聲音委實不合她尊貴的身份:“那時本宮的好哥哥便什麼話都沒說,哪怕是一句話。”
朝螢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間,這話是悖謬的,天子做出的決定豈是臣子能夠置喙的,況且大都督還是殿下的舅舅,若是當場質疑天子,本就不對付的另一派定會大做文章,到時候大都督都會被牽連。她自小伺候的,跟著她一路走來直到坐上這後宮之主的位子,她明白她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是……塌上的小孩什麼都不知道,安穩的沉溺在夢境裏,嘴角還噙著一絲淺淺的笑意,映出臉頰上兩個小酒窩,想來是一場好夢。朝螢的目光也氤氳出迷蒙的暖意,當有了牽掛,那些不理智的言辭也是可以放肆的。
“陛下很喜歡那個孩子。即使出身不好,但能讓陛下讚賞必是聰明靈慧的。”朝螢的寬慰並沒有紓解餘氏縈在眉間的愁慮,自上元宴那日楊太師橫插一腳,他們就已經失去主動了。
思及此餘氏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聖旨今日傳下去了?”
“是,不日便入宮。”
抬手撫摸孩童依然有著嬰兒肥的臉蛋,溫熱的感覺感染了指尖的冰涼,絲絲縷縷的很快占據了整個胸腔,嘴角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笑意:“下去吧。”
室內再次安靜下來,隻有從緊閉的窗戶縫隙裏泄露的一絲風發出的嗚嗚聲在不知疲倦地響著,皇後望向那裏,被漆包裹的木質窗戶在天光下邊緣泛起光緞,幹淨的不染一絲塵埃。
“這裏是?”陸臨澤環顧四周,一座空宅子。
麵積並不算大但勝在格局精巧,隨處可見蔥鬱的植被將整個屋子似是籠罩在蒼茫林間,他摸了一下大廳內的案幾,沒有一絲塵埃。
一直都有人在打掃這個空宅子。
“我給你和你的阿娘買的。”男人沉靜醇厚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厚繭的手牽著他將屋子一間一間看過。
陸臨澤心下一動,酸澀的感動悄無聲地蔓延了心髒,隨著那一下下跳動經由血液彙聚到眼睛,迷蒙了雙眼。
“那時就想著,為你們來天都生活能好一點,便買下這棟宅子,離得近若有什麼也能照應到。”他們已經走進了後院,幾座房屋單獨佇立在綠蔭繁花裏,由連廊串聯起來,風一吹樹葉婆娑落花飛雪。
陽光不知何時走進了濃厚的雲裏,再不肯露出來,隻有稀薄的餘光穿透陰霾的雲層無精打采的照耀,水汽漸漸彌漫開來,皮膚上濡濕的感覺並不舒服,要不了多久便要下雨了。
他們坐到一涼亭裏,早有仆人準備好軟墊和點心,以及,一個烏木盒子。
“後來,你阿娘也去世了,就剩你一人,這個宅子暫時也就用不到了。”殷騫與他相對而坐,兩桌上的盒子打開,拿出裏麵的紙張遞到陸臨澤麵前:“這裏是這宅子的地契,仆人的賣身契還有我給你們置辦的田產,都是以你的名義準備的,你好好收著,今後它們都是你的了。”
陸臨澤沒有伸手去接隻是睜大那雙黝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殷騫:“為……為什麼?”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紙張的邊緣,就像是碰到了什麼尖利的東西刺痛了他一般,陸臨澤倏然收回手:“爹,我不需要這些,你已經對我很好了,這些東西……”
“收著吧,都備好了也沒有再收回的道理。”殷騫牽起陸臨澤的手,將那一遝紙緩慢鄭重地放到他的手裏:“你現在還小,自然用不到,等你大了有了妻兒這棟宅子就有用了。”
“……爹,成家還早。”陸臨澤將那些契約重新推回去,獨屬於孩童的稚嫩聲線是極為認真成熟的話語:“不日我就進宮陪端王殿下了,我連家裏那個屋子都住不上哪裏需要這些。再說了。”
他抬頭看著殷騫,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該長大了。會努力成為不需要爹庇護的孩子,而是能站在您身邊,與您共進退。”
也許是浴血沙場的原因,殷騫的身上總是有著一股令人生寒的煞氣,不笑的時候那雙褐色的眼睛就像是一顆冰冷的玻璃球,折射的光彩都如寒芒一樣,如今那雙讓敵人聞風喪膽的眼睛裏溫情似湖水的漣漪一點點散開,方闊堅毅的麵容也像是有了一絲裂紋,他眨眨眼又像是掩飾一樣垂下頭,陸臨澤隻聽見殷騫以鼻吸氣的聲音,似是抽噎,半晌他才抬起頭來笑著說道:“也不用那麼快長大,做孩子總是快樂的。”
陸臨澤低下頭看著桌上的那疊紙,墨黑的字跡一筆一劃蒼勁有力:“您為什麼現在要給我這些?”
“給你的保障。”殷騫歎了口氣,將心裏最深的擔憂訴諸於口:“爹是武將,邊關也一直多有摩擦,保不齊什麼時候便再上戰場,要是哪天戰死沙場……”
“爹!”
望著孩子驚懼悲傷的眼睛,殷騫隻是平和地笑了笑,就好像此刻不是在談論生死這樣的大事:“聽我說完。”
“男人為了國家戰死沙場,這是榮耀,我從來不忌諱逃避這些。但縱使我早已坦然接受這一切,爹也做不到無牽無掛,若真有那一天,你該怎麼辦呢?”窗外傳來幾聲鳥鳴,短促而清脆,流雲被風卷裹著無序流動,空氣裏的潮濕氣息越來越難捱了。
“我的三個孩子,你娘最喜歡的便是恪言。想來你也知道原因,這在府上不是什麼秘密,惜言因此受到了很多不公的待遇,而我卻哪一個都不能責怪,夫人她這些年帶著三個孩子的辛苦是無法想象的。”望著殷騫滿眼的愧疚與痛苦,陸臨澤選擇讓自己當一個沉默的聽者,他感受麵前男人的痛苦也無奈於自己的無能為力,現在的他什麼也做不了。
“恪言很在乎這次的遴選,我知道。他的名利心很重。”殷騫摸了一把臉,長舒了一口氣:“我還沒有讓你們毫無隔閡的做好兄弟,讓你融入這個家……這次的事,他對你的排斥和記恨隻會越來越重,而夫人她……”他甚至對他說不出“娘親”兩個字了。
“若我將來出征在外或者其他的,你在家裏過得不舒心,這裏也是你的一個棲身之所。”殷騫握住陸臨澤的手,粗糙的指腹傳遞著炙熱的溫度,熨帖蒸騰著空氣裏的潮濕,心內一直被他壓抑的某處,自未關閉的縫隙裏絲絲縷縷的情緒泄露出來,就像此時天空落下的雨,細細綿綿在無聲無息間早已將他浸潤。“謝謝您,爹。”
“對不起,將你帶回到了這人生地不熟的天都,也讓你在這個家裏受委屈。那天在陛下麵前發生了什麼對嗎?”
原本還想寬慰殷騫前麵話語中的內疚,但在後一句話出來時瞬間繃緊了神經,他並不打算告訴殷騫他兒子那惡劣的心思,尤其是當他覺得愧對每一個家人的時候,誠實的回答隻會讓他更痛苦:“不,並沒有發生什麼。”
陸臨澤直視著殷騫的目光,看著那褐色的瞳孔因為背光而顯得灰暗,他再次確定道:“在天子跟前,怎能有半點差池之事發生呢。”
不做任何遮掩的小亭子,因著濛濛細雨而泛起一絲涼意,周圍是雨落葉脈的沙沙聲響,顆顆水珠彙聚到一起,隨著彎折的葉片輕靈地落在地上濺起微小的脆弱的白花。
殷騫沉默片刻與陸臨澤一起看向了亭外的花樹,細雨浸潤的綠葉似是裹了一層油一般鮮亮,襯著那合該恣意盛放的花朵在雨中的萎靡不堪:“我記得你出門的時候,我不放心你特意查看過盒子裏裝的是當時在驛館時我給你買的那簪子,後來我聽陳大學士說,你什麼都沒有拿出來。”
“有的時候獨特一點才能讓人印象深刻呀。”陸臨澤調皮地眨眨眼,盡量讓自己的語調顯得輕鬆。
殷騫隻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陸臨澤被這過於直白的眼神看得如坐針氈,殷騫才收回目光,手中的杯盞倒映他的眉眼,清透的茶水讓他粗狂剛毅的麵容倒也顯出些如水的溫情:“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你父親了。”
“你爹也是這樣,總是有讓人意外的點子。”雨水比起先前已經變大,打在樹葉上的聲響也不再似撩撥琴弦那般輕盈悅耳,反而變成了沉重的擂鼓聲,大有將天地砸穿的陣勢。
天空的陰霾已經積壓到隨時會壓塌下來,連原本還掙紮在雲層邊緣的天光也不知何時消匿不見了,暴雨攜雷霆之勢席卷而來,空氣裏都是潮濕的水汽,皮膚黏膩的像是裹了一層薄膜,他不自在地捏住自己的手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一絲思念哀婉:“我……都沒有我爹的記憶了……”
“你跟他一樣聰明。”半卷的竹簾落下,遮蓋了亭外雨幕也讓亭內變得昏暗起來,殷騫褐色的眼眸在晦暗的室內寂寂滅滅:“這四年的戰爭,在千源穀之役前,我們其實已經有要輸掉的跡象了。”
千源穀之戰。陸臨澤了解過,這是殷爹一戰成名的戰役。當時大黎的軍隊剛經曆了大峪城的失敗,殘軍退守千源穀,後來殷爹率領幾百人的隊伍從後方直搗吳軍後方,燒掉了吳軍的糧草,殺得吳軍措手不及,配合正麵的大黎軍隊一舉反敗為勝。可是,這跟我爹有什麼關係?
注意到陸臨澤眼中的疑惑,殷騫伸出他那張覆蓋著厚繭的粗糙大手按在他的頭上:“你知道,想出繞道後方偷襲吳軍並且還找到了那條路的人是誰嗎?”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就像裂帛一般撕開了那道縫隙,原本那絲縷的泄露此時如奔湧的江海倒灌,將他淹沒溺斃。這是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親爹,他的靈魂沒有他的任何記憶,所有的悸動悲傷思念皆來自於身體上無法割舍的血脈與親緣。
“是你爹。”
稀疏的竹簾擋不住淒風苦雨,嘩嘩的雨聲成了他耳朵裏唯一的聲音。
——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絕望了,沒有人會認為在已經失敗過一次殘存下來的兵力能打贏對麵的精兵強將,那時候你爹站了出來,莽撞地衝到我麵前說他有辦法。
從下午便下起的雨直到半夜都沒有停歇,就像是要把前段時間的晴朗所積攢的水一股腦倒下來,屋內隻燃了一盞豆燈,孤單地佇立在桌角,風從半掩窗戶吹進來哪怕隔著燈罩那羸弱的小身板也在裏麵東搖西晃,整個房間都在這明明滅滅間顛倒。
鏡中的自己在不定的燭火下麵容扭曲,光影落在那的臉上連麵貌形態都被改變。他伸出手指一點點描摹鏡中人的麵容,秀淨的五官被燭火照耀的有些發黃,皮膚是兒童特有的像釉質一般的細膩,三個月的精細調養連凍瘡所留下的疤印都快消失不見,男孩的樣貌的是那麼的清晰透過那雙大而純澈的眼眸傳遞到腦海裏,屋外雨聲潺潺,屋內聲音稚氣交織成不屬於春日的蕭瑟。
“你是誰呢?”
——他告訴我隻要率一隊人翻過千源山,就能打對麵一個措手不及,然而千源山地勢險峻又樹障叢生,是當地人都說的進得去出不來的危險之地。你爹主動請纓找路時其實包括我在內都不相信能夠成功,我甚至做好了他們回不來的準備。
鏡子裏的人開合的嘴型和他一模一樣,這個他花了三個月抗拒又花了三個月接受的男孩子的身體,男孩子的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陌生了。是在阿娘死去的時候,還是來到天都替殷恪言擋下鞭子的時候……或者是在千秋殿上的時候。
——結果他做到了,他真的找到了一條路,一條讓我們反敗為勝的路。二十幾個人的小隊最後回來複命的隻有三個,但正是這條路給了我們勝利的契機。雖然後來都在讚揚我的英勇帶八百人生擒吳國大將軍,但沒有你爹的這個大膽的提議,我們所有人都死在了那裏。
他不是沒有發現這份違和,他隻是不願意承認,恐懼占據了他的內心讓他拚命去忽視心裏的那些異常,如果不是千秋殿上逼上絕路,他甚至願意永遠去當那個鴕鳥,把頭埋進沙子裏,假裝一切平和。
——你和你爹一模一樣,絕境中也能找出那條生路。原本我一直擔心你什麼都不懂就這樣貿然做了殿下的伴讀,宮中規矩繁雜不論,那些貴人的心思本就極難揣摩不說還可能會卷入其他的紛爭,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為父一生有愧。
——隻是如今我不再這麼想,陸長林的兒子又怎麼會是個孬種。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夜幕裏隻剩下燭火照耀的那一小塊地方,在燈光下反射出迷蒙的霧氣,屋簷上的瓦片被砸得啪啪作響,落在地上的水花甚至濺到了靠窗的案幾上,留下深重的水漬,他回身望向鏡子裏的自己,男孩的秀致與溫靜展露無餘,微微揚起的笑容就像是隻在夜幕裏才會開放的曇花,一刹那的極致。
“我是陸臨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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