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走失在春暖花開處

章節字數:10198  更新時間:09-10-08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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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失在春暖花開處

    作者:樂小米

    ——我微笑,含著淚看著麻蛋紅紅的眼睛,曾經我就用這種的眼神看著胡楊,踩爛了他暖暖的圍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開。

    (一)麻蛋說,洛洛,你說話呀。

    我喜歡奔跑在田野上。像個撒野的孩子,任性而張狂。一直以來,我都固執的認為,春天的田野,濃鬱的花草氣息就是母親的味道。

    我沒有母親。我一出生,母親就去世了。

    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周洛兒。奶奶說給我起名字的是一個下鄉的大學生。從小到大,奶奶逢人就說,我孫女的名字是狀元爺起的,長大了準有出息。

    我吃著百家奶長大。一天,和村裏的小孩玩,同麻蛋為了搶玻璃球打起來,我把他的臉抓得“縱橫交錯”。他扯著嗓子邊哭邊罵,你個沒娘的小母雞。

    我回家後,問奶奶,我娘去哪兒了?

    奶奶剛要開口,父親黑著臉吼,你娘就讓你個雜種給克死了。說著像拎小雞似的把我拎到天井裏,狠狠一頓揍。

    父親認定是我克死他的妻,對我充滿仇恨。我不哭,我習慣了這種非打即罵的生活。奶奶抱著幾乎七零八落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一動不動,緊緊握著玻璃球,盯著天空問奶奶,這玻璃球真是狀元爺給的?

    奶奶擦著淚說是啊,是個俊俏的狀元爺給的,你將來也是女狀元。

    我說,奶奶,我想上學。

    夜裏,奶奶跟父親商量什麼。我豎起耳朵,父親說,喝酒都沒錢,還讀什麼書?奶奶說我拿我的棺材本還不行?

    後來,是父親壓抑的哭聲。

    不幾天,我上學了。我是村裏最小的學生,我6歲,太多的皮肉之苦讓我太早的成熟。或者,我慧根早種。

    麻蛋開始崇拜起我來,每天幫我拎書包到學校。也難怪,他都快9歲了,還沒上學。麻蛋走時,我站在教室門口打量他,頗有感慨,麻蛋,你得多吃點。弄得自己跟麵湯兒似的,怎麼替我背書包?

    麻蛋說好。

    我聰明伶俐,雖然人來瘋有點討人嫌,但教書的女老師還是對我特別好。有時候看她在講台上擦汗的樣子,特端莊,我都想,她可能是我媽。

    放學時,我對麻蛋說,我覺得女老師可能是我媽。麻蛋說,對對對,我看也挺像。我問麻蛋,你見過她?麻蛋憨憨的笑,說,這是我媽做的熱窩窩頭,給你。我一看那兩個黃燦燦的小窩頭,也不管它們是不是在麻蛋那雙墨黑的狗爪子裏,逮過來就吃。還說,麻蛋,你也吃。得吃胖點,隨手又將另一個窩頭也咬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

    麻蛋嘿嘿的笑,說好。那洛洛,給我唱歌兒聽好不好。

    我看著麻蛋說,我在吃東西呢?等以後吧。

    麻蛋說好。

    年底,我考了全班第一。

    過年時,女老師幫奶奶包餃子。她鼓勵我好好讀書。我問她,我可不可以叫你媽?她笑,臉微微的紅。

    大年夜裏,父親開始喝他的小酒。我坐在他旁邊。他瞪了我一眼。等奶奶端上熱騰騰的餃子,我突然想起女老師包餃子時溫柔的表情。騰騰的熱氣中,第一次,我想對眼前這個男子諂媚,我說,爸,你說那老師是不是我媽?

    父親的臉霎時鐵一般黑,夾起滾熱的水餃塞到我嘴裏:就閉不上你的烏鴉嘴!

    水餃的熱度裏,燙燙的油沸騰著我的咽喉。我竟然還在想女老師包水餃時對奶奶說,多放點肉,讓洛洛長胖點。我想現在好了,我的舌頭胖了,嗓子也胖了,完了,麻蛋,我怎麼再陪你那首歌?

    大年夜裏,父親喂的水餃讓我聲音變成了烏鴉一樣。那是有生之年父親第一次喂我。

    麻蛋說,洛洛,你說話呀。

    我搖頭。

    (二)後來,我告訴麻蛋,有人告訴我一個詞,很美,叫春暖花開。

    第二年,麻蛋也來讀書。起了個學名鄭安明。女老師回城了,回城那天,我一直哭,啞啞的聲音。她抱著我,落淚。她說,洛洛,我可憐的孩子。

    同學們早習慣了我的無言。麻蛋依舊給我背書包,依舊給我從家偷東西吃。

    我的成績依舊優異。隻是,不會了笑。

    冬天,麻蛋將狗皮帽子套在我小腦袋上。我看著他凍紅的耳朵,就拽下帽子,嘶啞著聲音想說,你想把虱子傳染給我?最後用小紙條寫下來。

    麻蛋紅著臉說好。

    麻蛋從家裏偷雞蛋給我吃。我想起他媽追打著他滿街跑就想說,但一想自己可怕的聲音隻好翻出紙筆:麻蛋,我早吃夠了。我家母雞早讓我殺了。

    麻蛋點頭說好。

    從此,麻蛋手裏總是握著一本小本子和一截鉛筆。天冷的時候就揣在小棉襖裏,拿給我的時候,還有著暖暖的溫度。

    我的口袋裏也裝滿了很多“快捷回答”——“麻蛋,拿開你的破圍巾,全是大鼻涕。”

    “麻蛋,這手套都破成這個樣子,一邊去。”……

    小學六年,麻蛋是我唯一的朋友。後來我到鎮上讀中學。麻蛋拉著我,小眼淚是嘩嘩的流。

    我走時,奶奶為我收拾行囊,摸著我的頭發眼淚就往下掉,跟滑了線的珠子。我回頭看看虎著臉的父親,頭也不回離開家門。

    離開村子時,麻蛋欲言又止,最後他說,洛洛,以後別叫我麻蛋好不好?我瞪著眼睛看著他通紅的臉,笑。蹲下身來,用小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道——好的,鄭安明。

    他撓撓頭,笑。洛洛,我給你攢雞蛋。

    我走,手裏握著玻璃球。我想告訴麻蛋,昨天我又夢到了女老師,她哄著我睡覺,哼唱著一首歌謠。隻是,麻蛋,我無法唱給你聽……

    第二年,麻蛋也到鎮上讀書,我有了伴。見到他,我就掏出一張紙條說:鄭安明,你好。他撓撓頭,傻笑,跟個河馬似的。

    我在他的小本子上寫道:有不會的題目,請教我。

    麻蛋說:是,女狀元!

    後來,我告訴麻蛋,有人告訴我一個詞,很美,叫春暖花開。

    麻蛋隻說好。

    兩年後,中考填誌願,麻蛋問我要報三中還是七中。我伸出三根指頭。麻蛋說,你不是一直想去七中嗎?

    我靦腆的笑,麻蛋恍然大悟,一臉壞笑,他說我得去跟奶奶說讓她給你備嫁妝了,春暖花開就將你嫁出去。

    我如願考上三中。村裏人來道賀。奶奶說,我就說我孫女是個女狀元。父親依舊顏麵不展,小酒不斷倒進肚子。晚上,不見他的影子,奶奶說,灌了貓尿又到你娘墳上哭喪去了。

    我傻傻的想,他是不是要把我考上高中的喜訊告訴母親呢?

    第二天一大早,村裏人聲沸騰,鬧哄哄的。奶奶打開門,一幫人抬進一個人來,奶奶一看,沒來得及哭就暈了過去。大夥七手八腳把奶奶抬到炕上喂熱水。我愣愣的看著地上父親濕漉漉的頭發,像一頭受傷的小獸一樣嘶吼——救他啊。

    我難聽的聲音刺激著在場的每個人的耳膜,包括麻蛋。

    父親被抬到衛生室。奶奶轉醒後,麻蛋背著她狂奔到診所。我沒去,任憑奶奶怎樣求我,我想起他身上每一根骨頭就吱吱嘎嘎的亂顫、劇痛。剛剛烏鴉般寒磣的聲音冰涼了我每一個毛孔,想到麻蛋都倍受驚恐的神情,我知道,自己一輩子隻能做個完美的啞巴。

    父親去了。奶奶坐在炕頭不停的哭,不停的唱——大山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我想起自己欠麻蛋一首歌,我一直想像女老師一樣唱給麻蛋聽。然後看他笑。但是,這隻是個夢了。

    我離開家,沒參加父親的喪事。麻蛋說,村裏人都說我不通人情。我看著麻蛋憂傷的臉,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比我高一個頭了。骨骼噼噼啪啪生長的聲音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我告訴麻蛋,胡楊和我在一個班裏。麻蛋看著我寫下的這九個字,咧咧嘴笑,你奶奶現在肯定給你做不了嫁妝。

    想到奶奶,我哭。

    (三)

    他說他喜歡畫我的頸項,很柔美。我微笑,不語。我知道,他也喜歡畫蘇然的下巴,像個精靈。

    高中生活,學習和胡楊成了我的全部。我喜歡胡楊因為他和我一樣的安靜。不同的是他因為天生的優越我卻因為自卑。

    胡楊有一手很好的素描,我就成了他畫中的女主角,他說他喜歡畫我的頸項,很柔美。我微笑,不語。我知道,他也喜歡畫蘇然的下巴,像個精靈。

    改年,麻蛋進了三中。我笑,麻蛋你是我的影子。麻蛋接過我手中的筆改道:鄭安明你是我的影子。

    麻蛋見到蘇然,說,洛洛,那小妮子很漂亮。

    我拚命點頭,麻蛋推我,別晃了,再晃腦袋就掉下來了。

    我對麻蛋“說”,幸虧聲音不能畫。麻蛋搖搖頭表示不理解。

    我“說”,胡楊畫了一手好畫。我想想又“說”,蘇然聲音像銀鈴。

    麻蛋一臉向往的陶醉。說好,我就追她了,不過,洛洛你的聲音也很性感啊。

    我狠狠的向他的小腹就是一拳,麻蛋抱著肚子“大哭”,說還好還好,還差那麼幾公分。我看他一臉陰險的笑。想起我就在這張臉上練過“九陰白骨爪”。

    胡楊問我說,周洛兒,你的小麻蛋來了?

    我微笑“說”,不,是鄭安明。

    胡楊說,你笑起來很好看。我仰視著他幹淨的笑容,那是一臉溫柔的明亮,濃得化不開。

    我見了麻蛋就笑,麻蛋說,磣得慌,洛洛,你得了失心瘋了?

    我“說”,胡楊說我笑起來好看。

    麻蛋說,跟苦瓜上畫張鬼臉似的。對了,你得幫我追蘇然呀。你看人家那小微笑。

    蘇然是我的好朋友吧。我是個孤獨的人。生活在無聲的世界裏。而且是人為禁錮,疼痛無以複加。蘇然是個天使,她給了我最多笑容。我喜歡她給我梳小辮,喜歡她給我穿她漂亮的衣服。她從家裏帶來好吃的,總是兩份。她買東西,總是兩份。然而,胡楊不會是兩個。但我明白,自己永遠是灰姑娘,而且穿不了水晶鞋。

    我知道,麻蛋喜歡蘇然。他總在她麵前高談闊論。還有胡楊,在蘇然麵前像個紳士一樣。不像對我那樣霸道獨斷。

    冬天的時候,我總是略顯單薄。胡楊就將他的圍巾給我套在頸項上,說,別凍壞了……呃……你的脖子。我知道,他關心的也隻是我的脖子。但我仍很溫暖。我仿佛嗅到了一種味道,一種春暖花開的味道。在胡楊清新的氣息中牽掛起麻蛋髒兮兮的狗皮帽子和暖暖的圍巾。

    一個周末的夜裏,同學大都回家了。我不回去是因為車票之於我是一種奢侈。盡管我很掛念奶奶。蘇然也破例沒回去。我“說”,你的身體這兩天一直不好,怎麼還不回去?

    蘇然大哭起來。說,洛洛,你得幫我。我懷孕了。

    我傻一樣愣在那裏。

    蘇然說,這是胡楊的啊。

    我拚命點頭答應她。我隻是想和胡楊約好了明天要去看冰燈的。

    我撫摩著她的發絲,安撫她,微笑著平息她的恐懼。她沉沉的在我懷裏睡去,天使一樣。半夜裏,我眼睜睜看著床單變成紅色,驚恐在我喉嚨裏流竄,我感覺到胡楊的血在流淌。

    蘇然在疼痛中醒來,我抱著她,她抱著我,我心裏低低的哭,麻蛋,出了大麻煩了啊。蘇然突然弓起身子,我眼睜睜看著一大團血塊從她身體裏掉出。我淚眼朦朧,感覺仿佛有東西也從我的身體裏剝離了一樣。

    我幫她然收拾床,幫她擦拭晶瑩的肌膚,直到我認為很幹淨了。她虛弱的微笑著,說謝謝。我微笑,看著這個美麗天使。

    她指指那些血跡斑駁的床單,我示意她我將它們扔掉。她疲憊的閉上眼睛。

    開門時,突來的手電筒劃過我的臉龐。我驚慌失措,床單散落一地。查夜的老師說:“你在做什麼?”我看著滿地的血色知道無從隱藏,驚恐的啞啞的搖頭。驚醒了的蘇然從床上衝了下來,看到手電筒光束下那堆床單和血塊,她緊緊的護住我,幾乎哀求的對著查夜的老師說:老師,你們就放過周洛兒吧。她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她是被騙才做出這樣的傻事。

    我看著蘇然為我著急的都流淚了的眼睛,嗬嗬的傻笑。

    第二天早上,我沒見胡楊。

    下午胡楊陰著臉問我為什麼爽約?我看著他,眼睛血紅。將他的圍巾恨恨的摔在地上,用腳狠狠的踩。胡楊冷笑,說,難為你還有這麼大的力氣啊?

    我看著他的憤怒的臉和痛恨的眼神,咽喉像火燒一樣痛苦。

    胡楊啊。

    周一,我進了主任室,主任歎氣,搖頭,頓足。再歎息,再搖頭,再頓足。

    周洛兒,你寫出那個人的名字,你就從輕發落。

    我一臉茫然。我寫什麼?我站了一個上午。

    下午,我繼續站在主任室。主任諄諄教導,我的良心都哭了。可我寫什麼?

    你想被開除嗎?主任問。這時麻蛋從門外進來,他說,主任,是我。與她無關。

    很簡單,麻蛋被開除了。我是受害者我無辜我沒罪我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隻是周圍多了那麼多雙同情的眼睛。

    給麻蛋送行的時候來了很多同學,麻蛋人緣很好我知道。

    我在一邊看麻蛋和他的哥兒們相互揶揄。

    蘇然走到我的麵前,抱住我就哭,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幾乎想原諒她。她接著說,我該好好保護你照顧你怎麼能讓你做了這樣的傻事啊?我推開她,她倒在近在眼前的胡楊懷裏。像個受了委屈的天使。

    胡楊看著我。像是用痛苦錈刻而成的塑像。

    麻蛋拍著胡楊的肩膀走到一邊,我隻聽到咚咚的兩拳。

    麻蛋回頭揚揚手,跟國家首腦道別似的,洛洛,同學們,我走了。

    我看著麻蛋搖搖晃晃遠去,摸到口袋裏的玻璃球,突然想,麻蛋說過,等以後一定要在未名湖邊再和我掙搶這個玻璃球的。可……

    後來,麻蛋給我寫信,說他在廣州打工,讓我好好讀書,將來我能在未名湖接見他,他自己是去不成了也不想去了,沒勁。我想你怎麼說的跟北大是我爺爺開辦,我大爺在那看場子似的。

    我很少回家,村裏人當我是瘟疫我能感覺到。隻是,睡夢裏,我總夢到奶奶站在村口張望。醒來,枕頭是濕的。我想自己汗真多啊。胡楊以前總說我先天不足,氣虛盜汗。

    我的生活中隻剩下了學習。我想,我不要胡楊了。

    麻蛋經常給我寄錢,寄東西,叮囑我回信時要叫他鄭安明。

    高考的時候,我的成績就跟牛市一樣,杠杠的。麻蛋聽了很高興,回信說了句很不人道的話,小成績跟人民幣一樣堅挺啊。我浮想聯翩。如果麻蛋知道準會拍我的頭,說你個小色狼。

    我不提蘇然。我怕麻蛋知道她已是胡楊的女朋友傷心。麻蛋哭的時候不好看,咧著嘴巴像個河馬。同樣,我也沒有告訴他,報誌願的時候,我沒有去。

    因為我沒有錢,我讀不了大學。

    我不想在寫上北京大學的誌願表麵前,流淚滿麵

    (四)

    我不能理解難道我是啞巴我做的飯菜會變成毒藥?城市的夜晚,也無風雨也無晴。

    等通知書的日子我也跟真事似的窩在家裏陪奶奶,她已經老得出乎想象。看著她我就想哭,撕心裂肺。

    最多的時候,我在山坡上傻站著,看著滿山遍野的野花,看它們晶亮的顏色,看它們倔強的綻放。發呆。天空依舊是藍色的,太陽光依舊刺眼,空中依舊彌漫著濃鬱的山野花草的氣息。隻是,我不肯去相信,這氣息依舊是思念的味道。

    麻蛋回來了。直奔我家。我正在盯著著玻璃球發呆。

    麻蛋問我洛洛通知書下來了嗎?我搖頭,指了指他手上厚厚的手套滿臉疑問。他笑,工作總戴著手套,忘了摘下來。說著從口袋掏出厚厚一搭錢,說這是給你的學費。

    我看看那些錢。抱著他就哭。

    麻蛋,不,鄭安明,我沒報誌願我沒報我沒報啊。

    麻蛋說,洛洛你再考一年吧。

    我搖頭。“說”:鄭安明,你還要娶媳婦呢?

    麻蛋說,算了吧你個大頭鬼,怎麼老替別人操心?

    我“說”,你不也是嗎?

    麻蛋說,你覺得你是我的別人嗎?

    我臉紅,不肯抬頭。麻蛋推了一下我的腦袋,想什麼啊你個大頭鬼,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抬頭,我想他在想蘇然吧。

    後來,我知道胡楊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讀法律。那時侯,已經離高考三年多了。有人說,他到處找我,我不相信。

    這三年多,我離開了村子。流放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我想賺夠了錢繼續讀書。我去給人家做保姆,卻總遇人不淑。我去小作坊做活計,總被拖欠工資。我去飯店做服務生,總有客人對我動手動腳。我跟他們急,老板就將我開除了說我不開竅。

    我幫別人貼小廣告,換口飯食,被城管給逮了起來要罰我200元,翻遍了我的口袋找出兩塊八毛錢,他們照舊沒收。他們說我裝啞巴要我將路上的小廣告都擦掉。我邊擦邊哭,他們說你以為啞巴就了不起啊。他們還說2塊八毛錢能買一斤香瓜子。我想搶回來,看他們凶惡的模樣隻好作罷。那是我唯一的錢,今晚我還要用來聯係麻蛋,麻蛋說他要離開原來工作的地方,要我給他電話他順便將新的聯係方式告訴我。

    理所當然的,那晚,我失去了和麻蛋所有的聯係。我不知道麻蛋聽不到我扣擊話筒的聲音會不會擔心得睡不著。還好我一直都告訴他,我在一家小公司做清潔,人人都對我很好!

    晚上,我又夢見了奶奶,她坐在炕頭上,不停向窗外張望。

    早上醒來,我告訴自己,我一定得好好工作,我還有奶奶,她需要我養活。輾轉了半年多,我到了一家工地,和一個胖大嬸給工人們做夥食。包工頭姓胡,別人都叫他胡來。他見了我,眼睛總眯成線。胖大嬸讓我小心他。我想不可能,他沒給我優待卻總拖欠我工資。

    快仲秋節的時候,我想給奶奶寄點錢,就去找胡來,他說,晚上到會計那裏去領取吧。唉,找個小啞巴還要這麼多的錢。

    我不能理解難道我是啞巴我做的飯菜會變成毒藥?

    那個晚上,卻因為這份微薄的工資變得猙獰。胡來遞給我一杯茶,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胡來將一遝錢丟在我身上。他說,拿著滾。我靜靜的看他若無其事的整理自己光鮮的衣裳。我看著他抖動的喉結,想就這樣咬下去,該是怎樣的鮮血紛飛。他看著我仇恨的目光,問我你想告我?我狠命的點頭。他說去你個啞巴吧。

    我靜靜的將鈔票點數起來,一遍又一遍。此刻,我不高貴。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我想我該去哪裏。19歲,我感覺自己像沒有了生氣的屍體。胖大嬸進來說,門外有個年輕人找你。

    我想會不會是麻蛋。但出門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淚水立刻在我的臉上泛濫奔流起來,我蹲在地上啞啞的哭。胡楊,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周洛兒?胡楊將我拉起,怎麼又是你?怎麼會是你!

    傷心的自己忘了思考胡楊的語氣。我被帶到胡楊的住處。他拚命的給我擦拭身體,我的肌膚紅腫起來,他頹然倒在地上,你真的就那麼需要錢嗎?你真的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看著他被水浸濕的衣服,還有他淩亂了的發。

    胡楊說,周洛兒,你就罷手吧,我給你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突然間,我明白了。

    律師,法律,胡楊,胡來,兒子,老子,我。

    不同的是他老子告訴他的是:勾引,勒索。真實確是:強暴,私了。

    暖暖的水中,我的眼淚冷冷的流。

    夜裏,胡楊睡在沙發上。我像幽靈一樣,走到他的麵前。看著他睡夢中緊緊皺著的眉頭。試圖給他撫平。胡楊,是你父親讓你這個大律師來說服我對嗎?這麼多的誤會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早已經不堪了吧?多年前,蘇然那個孩子不是你的對嗎?

    我突然恨透了自己的慧根早生。

    半夜裏,我走了。給胡楊留下一張紙:那些錢足夠了,咱同學一場,我就給你老父親優惠一些。城市的夜晚,也無風雨也無晴。

    (五)

    我會在夢中流淚,站在一片野花叢中,陽光漫野

    第二天,朝霞漫天。

    我給奶奶寄了錢,握著餘下的厚厚的錢,買了衣服,買化妝品。商場的小姐給我化了個淡淡的彩妝。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出水芙蓉一般。

    我在稍嫌冷清的地方租了房子。用紅色做主色調。我想我的生命中總該有那麼一些有生氣的東西吧。我還想等以後我一定要將奶奶接到城市裏。

    到舊貨市場打算買一台二手電腦,我希望能再便宜一點,那個賣主很不人道的說二手的東西我還能跟你要多少假?

    我沒跟他講價,買下了那台電腦。多給了他200元。

    從此,我在電腦上寫著流離失所的愛情,寫著遍體鱗傷的親情,寫著我的冷眼看到的每一個瞬間。寫著我破碎不堪的北大夢願。

    有一天,玻璃球找不到了。我就蹲在地上哭。我想起奶奶,我想我終歸不是什麼女狀元。於是我灌水:誰能用玻璃球來預言一段愛情?

    回帖的人很多,大多數人都很關切的問我是不是大腦進水?穿過這般嬉笑怒罵,我看到了一個回帖,靈魂出竅。

    他說20多年前,他剛19歲,到農村蹲基層,給了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女嬰一個玻璃球。那個小女孩見了他的眼睛就晶亮的像有話說似的,他太喜歡了。她奶奶說是他給這孩子起名字的原因。他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緣定三生。

    我回帖,“周洛兒”?

    他說,周洛兒?是你嗎?彙泉廣場的琉璃塔下我等你。

    我笑。一個40多歲的男子怎麼能像孩子一樣不假思索的做出這麼多連續的決定呢?這樣的男子該有怎樣的脈絡和骨骼?又該擁有怎樣的發與膚?

    琉璃塔下,水光瀲灩,我將手伸到噴流而下的水裏,這時,一個人在我身後,他說,周洛兒?

    我轉身,幹淨的微笑,點頭。指指自己的嗓子微笑,搖頭。

    他會意,輕輕撫著我的肩膀,歎息。

    我看著他幹淨的臉,幹淨的微笑,眼眶微微的紅起來。

    他身上流淌著清淡的檀香的味道,讓我有種回歸的感覺,塵封的回憶,隨著泛濫的眼淚滲透每一個毛孔。

    我隻知道他叫何煒。他像嗬護一個嬰兒一樣照顧著我。

    我也固執當自己是個嬰兒。不知道糟糕的事情是不是總在你感覺到幸福時突襲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是胡楊父親的。

    隻是,我無法麵對何煒。我和他關係清白。

    我偷偷跑去醫院,想打掉。卻被尾隨來的何煒逮住。他說你幹嗎要這麼糟蹋自己啊?然後抱著我哭,他說你生下來生下來我就離婚。

    我想問何煒,是不是童話一樣的際遇讓他迷信了緣定三生?我覺得自己的確需要一個家了。

    每個午夜裏,我能聽到他低低的歎息,他說,她隻是個孩子,還應該在校園裏,本該明媚,本該無憂慮。

    想起未竟的夢,我也偷偷的哭。

    何煒問我,洛兒,想家嗎?

    我點頭,淚光盈盈。我想奶奶,我已經四年沒回家了。

    他說我陪你回家。

    回到老家,看著院門大喇喇鎖著,我欲哭無淚。何煒說,不會有事的。

    鄰居隔著窗子衝我吆喝,你奶幾個月前讓個人接走了。

    我去麻蛋家,麻蛋娘隻是嘮叨可憐了麻蛋這麼伶俐的娃。我的心跟被小刀子割一樣難受。何煒掏出錢給了她。她就笑,說麻蛋一年多前就回來照顧洛兒的奶奶,直到幾個月前她奶奶被接走。麻蛋又離開了家,去了鄰村的陶木匠家裏。晚上一準回來。

    傍晚,麻蛋回來了。我看著他黝黑了的皮膚,還有手上一直不曾摘掉的手套,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咧著嘴衝我笑,拍拍我的腦袋,說,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他看看何煒,笑笑。

    晚上,兒時的狐朋狗友湊到一起,在麻蛋的院子裏大擺酒席。麻蛋大口大口的喝著酒,說今天開心哪,洛洛,我終於見到你了,來,親妹子,咱們喝一杯。

    何煒說麻蛋這不行,洛兒有孩子了?

    麻蛋大笑,和大毛二狗拚酒。

    我微笑,含著淚看著麻蛋紅紅的眼睛,曾經我就用這種的眼神看著胡楊,踩爛了他暖暖的圍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開。

    最後,席散了,何煒說,洛兒,咱也走吧。我點頭。

    轉身的時候,夜晚清冷的院落裏傳來麻蛋亮亮的嗓音——

    太陽花花那個出了山坡坡哎,

    小哥哥給妹妹偷出了苞米窩窩,

    你吃的跟俺家的小饞貓貓,

    俺依舊當你是仙女哎

    人間見不了幾回回,

    長大了小妹妹飛出了山郭郭,

    哥哥眼淚流的跟長江的水多多,

    小妹妹啊你怎麼才能知道哥哥,

    打小妹妹就在哥哥的心窩窩……

    我站得跟雕塑一樣。童年的記憶突然間丟失了一樣。我忘記了麻蛋的小眼淚忘記了麻蛋的大鼻涕,忘記了他為我被開除學籍忘記了他為我賺學費而壞掉的手……隻記得他騙我說,他喜歡上了蘇然。

    我握著麻蛋給我的胡楊留下的地址。沒告訴何煒。

    麻蛋一直認為我嫁給了胡楊,生活幸福美滿。麻蛋還告訴我,蘇然嫁給了一房地產商,去了新加坡。

    我會在夢中流淚,站在一片野花叢中,陽光漫野,我對著他比劃著,何煒,過去了是不是真的過去了?眼淚是紅色的,一如七年前的夜,胡楊的血從蘇然的身體裏流出來,一地萎敗。

    我告訴何煒,我能感覺到小家夥在踢腿。他就將頭放到我的肚子上安靜的聽,然後就大笑,說這小子真皮,真隨我。短暫的安逸讓我和他忘記了太多的過去,我也忘了想,當這種安逸戛然而止時,我可割舍得了何煒?

    有一天賓館服務生告訴我,有位太太找我。

    見到那個女人時,我的所有信念和堅持瞬間坍塌。

    她是那樣傷感的看著我隆起的腹部,噓寒問暖,最後,小心翼翼的提到何煒。她看看我,掏出手帕輕拭臉上微微的汗意,特端莊。我安靜的看著她,發現時間從她身上經過,除了平添了幾分豐韻之外,她依舊是夜夜我夢裏母親的模樣。

    然而這個女老師斷然不會看出,我就是當年要喊她他*的小學生了……

    (六)

    白皚皚的雪地裏,少年時的胡楊將他幹淨的圍巾套在單薄的我的脖子上,對我微笑……

    我離開了賓館,回到自己先前租住的房子。徹夜開著燈。我害怕黑夜。濃濃的夜色,是何煒憂傷的眼睛。

    找到胡楊的住所。我剛要按門鈴時,身後有個溫柔的聲音,周洛兒。我回頭。看到胡楊。

    他看著我隆起的小腹,遲疑了一下。

    他說,那天夜裏你一聲不響的走了,我立刻到你老家找你。看到奶奶一個人怪孤獨的就將她接來了。她身體一直不太好,人老了,神誌也不是很清楚了。

    我點頭。隨著進了他的住處。看到奶奶的一瞬間,眼淚就打轉。奶奶一看我,就嘟囔:洛洛,你可回來了,再晚又要挨你爹揍了。

    她自顧自地,繼續說,是不是大毛又欺負你了?回頭奶奶替你揍他。

    突然,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根本沒留意我,隻是遊移在某一光亮處。她又像孩子一樣對著窗外嗚嗚的哭,說,洛洛你個小丫頭怎麼就不要奶奶了呢?

    我的眼淚深深地流了下來。我跟奶奶說,咱回家。

    胡楊說,洛兒,你就讓奶奶留在這兒吧。她……身體經不起折騰了。

    我就留在胡楊那裏陪奶奶。她日日念叨她的小洛兒,就是不肯看我一眼。我眼睜睜看她身體一點點虛弱,卻無可奈何。

    不久,她就去世了。早晨她還嚷著要我給她炒雞蛋,她說,洛洛那丫頭愛吃。

    去世前,她清醒異常。她拉著我的手說,洛兒,奶要到地下見你爹娘了。她看著胡楊又說,把她給你了。說到這兒,她微微合上了眼,又睜開,說,你爹臨去前隻說了一句話:娃兒以後怎麼辦呀……

    說完合了眼。我抱著她啞啞的哭,我從來沒記恨過父親從來沒有沒有記恨過從來沒有啊。

    我顫抖的雙肩映射到胡楊眼裏是一團濃濃的憂愁。

    奶奶過世後,胡楊幫我料理奶奶的後事。我看著他就這麼近在我的眼前,我卻不能告訴他我有多想他。

    胡楊工作時,偌大的房子就剩下我自己。麵對著空蕩蕩的房子,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從胡楊房子裏消失,他會不會像個孩子,兀自的,一個人哭。

    於是我離開了胡楊的房子,逃犯一樣。

    我清楚,孩子的預產期快到了。

    思念胡楊的時候,我就給他打電話,用手指輕輕扣擊話筒,一下,兩下,三下,如我的眼淚一樣的輕柔緩慢。

    胡楊聽了就哭,孩子一樣,他說,洛洛是你嗎?是你嗎?

    他說,洛洛,你回來吧,我照顧你。我答應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有那麼一棟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我答應你的……

    我溫柔的扣下電話,幸福的微笑。將錢遞給電話亭的老板,走到大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陽光撒歡似的雕刻在我清秀的臉上,有點刺眼。我在回憶,幹淨的回憶,白皚皚的雪地裏,少年時的胡楊將他幹淨的圍巾套在單薄的我的脖子上,對我微笑,一臉溫柔的明亮,濃得化不開。

    於是,我也幹淨的微笑,走向人群,偷偷,落淚。

    我想,等孩子出生後,我就帶他去一個地方,有那麼一棟古老的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春暖花開處,我就像個潔白的嬰兒一樣,幹淨地思念著,思念著胡楊。

    唐魂宋魄有話要說:很久以前就看到過這片文章,坐在電腦旁邊,眼淚就那樣掉下來。“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海子在詩句裏說的,隻是明明那麼期盼幸福的人卻還是有那麼令人惋惜,悲傷的結局。一如這篇小說一般,悲傷的化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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