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847 更新時間：09-07-19 20:24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來過這個地方，這個她出生在此，成長在此，然後又被它徹底拋棄了的地方。
枯黃的落葉鋪滿了整條人行道。此時，它們正在秋風中，在她的腳底下，在不遠處的前方，還有前方的前方，不斷堆積，腐爛，然後，消失……
從院牆裏爬出來的藤蔓在青綠了一整個夏季之後，終於抵不過秋風的強勁，枯黃在眼前，蕭瑟得抖動著；一隻花白色的大貓從枯黃的樹葉中竄過，淒厲的叫聲讓這個季節顯得更加陰冷……
原來，這個地方，也會有秋季……
原來，秋季那麼大，它也統治著這裏……
原來，這個在記憶中黑暗一片的地方，也會有金黃的色彩……
可是，為什麼這一切，她以前都不知道呢？她似乎從來沒有在這個時節來過這裏。很久以前，她來這裏的時候，這裏還是冬季；再之前，似乎是夏季；然後，又是冬季……
在她人生最初的記憶中，這個地方永遠黑暗著，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多麼希望有人可以向她伸出一隻手，然後，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哪怕不能帶她離開，至少可以讓她感受得到一點兒溫暖，讓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可以讓她的身邊充實著安全感……
可是，那種令她恐懼、使她窒息的黑暗，直到她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它們才悄悄地爬離開她的身體；然後，外婆向她伸出手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從此後，她的生活才有了快樂，有了陽光。盡管一切都那麼短暫，她得到的幸福不能持續到永遠，可是，對於她這樣被親生父母所拋棄的孩子來說，已經值得終生收藏、回味——就像貪吃的小女孩對於放在冰箱裏的可口的小甜點一樣，總是忍不住拿出來，不斷地品嚐……
又或許，對於這個地方的記憶始終存在，隻是那時她還太小，總是將它們不斷地搞混，如不負責的整理員，根本無法將那些片段按時間的前後順序有條理地排列出來，於是，它們之間的唯一鏈接條件被她無意，或者刻意——也許，當她很小的時候，她就有了在幻想中創造幸福與快樂的天賦，於是，她努力地使自己忘記了事情的本來麵目，而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就生活在童話般的美夢裏——地毀壞了。於是，關於那個年齡裏發生的一切，就永遠地成為了淩亂無章的殘片，然後紛化為無從整理的點點滴滴，直到永遠也理不清頭緒……
那些點點滴滴偶爾彙集起來，便是鋪天蓋地的一片黑暗。黑暗中，有男人憤怒的吼罵聲，有女人撕裂般的大哭聲，有家具摔碎在地板上時發出的沉悶或者尖銳的聲音，還有，一個小女孩努力壓低的抽泣聲——那時，她是那麼害怕，那麼無助，那麼需要他們的照顧，可是，這些，他們都看不到，那個時候，在他們的眼裏，隻有彼此痛恨著的對方……
她的心突然很疼，疼得她無法呼吸。淚眼迷離中，隻有整個秋季，如現實所打上的標簽般，展示著那些過往裏沉重的價值……
朦朧中，一輛汽車緩緩地從拐彎處駛了過來。她急忙擦幹淚水，抬起頭，看著那輛車停了下來，然後，那個男人重組的一家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那個比她小一些的小女孩最先看到她。於是，她剛走下車時還帶著的笑容馬上不見了，隨即換上了一副冷霜般的神情，傲慢地昂著頭，挺著胸，如一隻好鬥的小雞，神氣地從她身邊走過，還不忘用她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目光白了她一眼。
她根本沒有理會那個女孩，而是看著那個正從車上往下拿東西的中年男人。
他和那個女人轉過身時，同時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她。那個女人馬上皺起了眉頭，不滿地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然後從他手裏奪下一大包東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大門。
當外麵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走了過去，來到他的麵前。她知道，他也像那對母女一樣，不願意看到她，不歡迎她的到來，他臉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他對她的感情，沒有任何多餘的掩飾和隱瞞。
其實，她也很不想來這裏，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也那麼地不喜歡這一家人。
“我是來拿錢的。”她低著頭對眼前的男人說著話，看也不看他一眼。
“多少？”他也很幹脆，伸手就從西裝裏麵的口袋裏掏出了錢夾。
“一千。”
他沒有任何猶豫，很快地數了十張紙幣，遞到了她的手裏。
她接了過來，轉身就走。
“對了，還有——”她停了下來，頭都沒有回。“請你不要再到學校找我們的年級主任了。她不管說什麼，我都不會用那些本來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榮譽去換取加分的。”說完，便繼續邁開了腳步。
“真是和你媽一模一樣，自以為是，又沒教養。”他在身後狠狠地說了一句。
她稍稍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又加快了腳步——她隻想快一點離開這裏，她甚至都不敢低頭去看腳下的落葉，她怕看到附著在上麵的她的可憐而破碎了一地的自尊……
離開那個地方後不久，她的心情便逐漸好轉了——也許，與那筆錢有直接關係。想到馬上就可以擁有那件渴慕已久的衣服時，她竟然忍不住笑了。甜美的笑容透過巴士潔淨明亮的玻璃映出去，眼睛裏充盈的全是幸福的光芒，滿當當得要溢漫出去……
“不好意思，小姐！那件毛衣今天早上已經被人買走了！”店裏的女店員很有禮貌地對她說。
望著櫥窗裏已經換上另一套衣服的木製模特，她的心頭湧上一股惆悵……
“那，店裏隻有那一件嗎？”她還是不太甘心，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那個很有耐心的店員。
“是這樣的，那件毛衣是限量銷售的。我們這裏隻有那麼一件，整個城市的其他專賣店裏也都隻有一件。要不，我幫你問問其他店裏還有沒有，請您稍等一下！”說著，熱心的女店員便走到電話機前，撥起了號碼。
她本已經徹底放棄了希望，然而，店員最後說的話卻使已經熄滅的希望重新複燃了。她於是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女店員不斷地撥打著電話，又不斷地掛斷，接著又重新撥打。
終於，她掛斷了電話，向一直注視著她的小茉走了過來。
突然之間，小茉的心跳慢了下來，手心竟然沁出水來。她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那麼緊張那件衣服，那麼地希望穿著它去赴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
她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著，祈禱那個女店員可以給她帶來好消息。
然而，她走了過來，輕輕搖了搖頭，微笑著對小茉說：“小姐，所有的店裏也都已經賣出去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小茉拚命地壓抑住自己的失望，不讓它表現在臉上，然後衝那個熱心的店員微笑著說了一聲“多謝！”然後收拾好東西，又回頭看看那個店員，對她說聲“再見”，便推門走了出來。關上門的一瞬間，內心深處的落寞馬上衝了上來，刻寫在她的眉頭……
身後，隻有店員依舊熱情的聲音響起在耳邊，若即若離……
想到自己為了湊夠買那件衣服的錢，這麼多天以來，她每天晚上匆忙趕完當天的作業，便向那家咖啡店奔去，一直忙碌到淩晨才回家休息；甚至，為了能及時買到那件衣服，她不得不暫時放下自己所謂的“尊嚴”，去找那個男人要錢。可是，當她終於湊夠了錢之後，那件她心愛的毛衣卻早已被別人搶先買走……
她突然委屈地想要哭出聲來……
“小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急忙揉揉眼睛，轉過了身。
“你怎麼在這裏？沒有回家休息嗎？”小天走了過來，很關心地問她。
小茉什麼也沒有說，隻是低著頭，默默地走在他的前麵。
“你怎麼了？眼睛怎麼紅紅的？是不是哭過？”小天緊走幾步，拉住小茉，看著始終低著頭的小茉。
小茉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什麼，我很好。”說著，卻又低下了頭，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還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吧！”小天看著麵色慘白的她，還以為是她的身體又不舒服了，於是有些擔心地問她。
“沒有，我隻是……”她對自己當著小天的麵流淚而感到有些不太好意思，於是，想對他笑，卻還是忍不住哭了。
“對不起，我……”她試圖解釋。
“我能幫上忙嗎？”小天看著在他麵前一直忍不住流淚的她，有些不忍心。
她又擠出笑容，搖了搖頭。“我說出來也許你會笑我，可是，我真的是因為一件衣服才哭的。所以，請不要擔心，我真的沒事！”
聽到這個讓她不斷落淚的原因，小天剛才還一直為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然後，忍不住笑了。
“就是因為那件毛衣？沒有其他原因？”他問。
“嗯，就隻是因為那件毛衣，它被別人買走了。”
小天笑了：“那也不至於哭啊。你可以去其他專賣店買一件相同的。”
“整個城市的專賣店全都售完了。”她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輕聲說。聲音裏的絕望使小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也許，女孩子就是這樣的吧。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她們都會傷心好幾天。”
小天在心裏默默地想。
可是，小茉似乎並不認為一件衣服的事情是小事，她半天都沒有開口，看得出來情緒很低落。
“沒關係的。以後還可以買嘛！”小天安慰她說。
她略微點點頭，眼睛裏卻滿是破碎的哀傷，然後，低下了頭，咬著嘴唇，好半天才開了口，語氣裏卻是令人心痛的絕望：“我知道。可是，我怕當我最終能夠買下那件衣服時，我早已錯過了穿它的年齡。”
小天不禁沉默了。過了很久，他才輕聲地自語著：“有那麼嚴重嗎？”
“當然有了！”她聲音很小地回答說，“可惜，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不是女孩……”
她說著，裹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站在路邊，向著公車開來的方向望去，滿眼卻是一片細碎的迷離……
那家專賣店的名字叫“十七歲的花園”，裏麵銷售的服裝飾品都是針對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們所設計的，每天都會有喜歡做夢的女孩子光顧這裏，挑選自己所喜歡的漂亮東西，來滿足一下內心小小的公主般的美夢，然後，離開，帶著十七歲的美好，不忍心地趕赴下一個年齡的月台……
而它，永遠不必擔心她們的離開，因為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會有十七歲的顧客不斷成長起來。今年走掉一些，明年還會有更多十七歲的女孩子們走進來。這個城市因為有她們，所以才這麼清新，這麼靚麗，這麼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可是，屬於每一個女孩子的十七歲，卻隻有一次，在這個季節裏留下的遺憾，以後拿什麼來彌補？
她想著這些，愁雲又布滿了雙眸……
他在一邊看著她的不開心，突然想為她的十七歲做些什麼——向遠處看去，他看到，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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