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章節字數:4211  更新時間:09-07-20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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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瀝瀝,下得頗大。

    一旬大師說,雖然雨水是上天的恩賜,可是下得太多,氣會堵住的。

    杪冬不明白一旬那些好似藏著玄機的話,他隻知道,要是一直下雨,河川的水會上漲。

    一路跑回來的杪冬微喘著氣,他拭了拭臉上的水珠,收起油紙傘,推開青衣人的房門。

    “我要去黎縣。”杪冬開口說。

    青衣人從書裏抬起頭,奇怪道:“怎麼忽然想去黎縣?”

    “聽說那邊在鬧水災……”杪冬解釋一句,“大叔接下來是要去德州?我是來告辭的。”他頓了頓,又說,“順便留個地址給我吧,以後好把銀子還給大叔。”

    青衣人挑眉:“為什麼不一起去黎縣?”

    杪冬愣了一下,問:“大叔要去嗎?”

    “去啊,”青衣人歎了口氣,“為什麼不去?”

    在杪冬的請求下,他們當天就備好馬車往黎縣出發。

    “大家都拚命地往外跑,”杪冬挑開一角簾布往外望,青衣人湊過去,看見大雨裏混亂的倉皇出逃的人們,“隻有我們在往裏趕。”

    “黎縣是比較危險……”

    早晨的時候,聽從黎縣來的人們說了那邊的情況——洪水爆發過一次,地勢低的房屋全被衝毀了,許多人喪命其中。雨停了一兩天又開始下,堤壩年久失修,隻怕再一次洪水就會淹沒整個縣城。

    害怕死亡的紛紛外逃,就連縣令都丟下百姓離開了。可是,總有些會留在黎縣的人吧?比如說跑不動的老弱病殘,比如說不願拋下家鄉的熱血青年。

    杪冬起身,青衣人抬眼,問:“怎麼了?”

    “去幫未矢趕馬車,看能不能再快點。”

    門簾掀開了又放下,馬車裏隻剩下青衣人。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窗沿,風時不時將門簾吹開一道縫隙,隱隱可以看見那個少年挺立在風雨中,單薄且倔強的背影。

    敲擊的動作逐漸變慢,青衣人幽深的眼裏有暗光閃過。

    黎縣亂成一團,籠罩在死亡恐懼中的人們、失去親人傷痛的人們,在蒼茫的雨幕裏發出一聲聲讓人心慟的悲鳴。

    杪冬問清楚堤壩的方向,跨上馬揚鞭而去。

    “跟著他,”青衣人歎了口氣,對未矢說,“別讓他受傷。”

    濃鬱的夜色裏,一道黑影閃進黎縣最豪華的府宅,躍進唯一還有燈光滲出來的那個房間。

    房裏那人看見青衣人驚訝了一下,然後不慌不忙地跪下輕呼:“微臣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順帝轉身坐進椅子裏,環顧一下裝飾得頗為奢華的房間,拂袖道,“莊愛卿倒是住得挺舒服。”

    莊季站起來,白玉般的臉掛著輕慢的笑:“陛下知道,臣是過不慣儉樸的生活的。”

    順帝半眯著眼,冷哼一聲。

    “倒是陛下怎麼會到黎縣來?”莊季疑惑,“臣可沒聽到風聲。”

    順帝筆直修長的食指支著眉角,沉默不語。氣忿有些奇怪,莊季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靜立在一邊等候。

    良久,順帝才回答說:“是甫子陽要來。”

    莊季“啊”了一聲,看向他的眼裏滿是不可思議。

    “‘冷漠,孤僻,目光短淺,資質平庸’,對於子陽,朕一直都是這樣的印象。”順帝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語氣裏卻帶了些不可察覺的疲憊,“現在卻發現,朕完全不了解他。”

    莊季微微皺了下眉。他壓下聽到那句頗為親昵的“子陽”時的怪異感,靜待下文。

    “朕前段時間在甫子陽身邊安插了幾個暗影,他們彙報說待朕離開皇城,子陽也私自出宮了。”

    “擅自離宮可是大罪,”莊季皺眉,問,“太子殿下為何出宮?又為何要到黎縣來?是否與秦嶼山相關?”

    “似乎不是,”順帝輕啜一口茶,“朕一路跟著他,反而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一個人背著包袱,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沒有目的,也不留眷戀,隻是靜靜地,在那些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邊走,一邊看。偶爾會在奇怪的地方停下來,忽然就揚起嘴角,讓微笑一點一點蔓上臉頰,蔓上眉梢,蔓上每一根發絲,在流逝的人群中閃閃發光。那個時候,他在想些什麼?

    用手指慢慢滑過破舊的高牆、石欄、籬笆,拖著孤孤單單的影子,抬眼望向天空的時候,在想些什麼呢?

    “……陛下”莊季沉吟一陣,開口道,“現下正是緊急時刻,秦嶼山隨時會有異動。”

    “朕明白,”順帝放下茶杯,那絲疲憊與疑惑頃刻間消失無蹤,“朕會派人看著他,至於那個欺君犯上的無赦——”他抬起身,眼眸裏閃過陰狠的光,“暫時不要打草驚蛇,待事成定局再行處置。”

    莊季點點頭,道:“秦嶼山這邊,臣也會仔細盯著。”

    “卿的能力,朕自然放心,”順帝抬抬手,懶洋洋地問,“黎縣的水災,卿打算如何處置?”

    “臣派人去號召群眾守住堤壩,盡力控製住災情,”莊季頓了頓,又說,“二殿下已經帶了賑災物資,正往黎縣趕來。”

    “他倒是會收買人心。”順帝淡淡道,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回頭又說,“給朕尋個住處,子陽和朕在一起,他不知道朕的身份。”

    “陛下還是盡快離開黎縣的好,”莊季的嘴角重又勾起輕浮的笑,“陛下呆在這裏,臣豈不是要費盡心力守住黎縣?哎呀,可要起早貪黑了……”

    “起早貪黑?”順帝嗤笑,“卿還是忙點好,花街柳巷玩得太多,當心玩出什麼毛病來。”

    莊季也不惱,鳳目一挑拖長了聲調說:“臣——多謝陛下關心——”

    順帝輕哼一聲,衣袂一翻轉身飄出房間。

    第二日傍晚,雨勢變小了,守堤的人忽然多起來,於是未矢堅持著把杪冬帶去青衣人的住處。

    兩個人都異常狼狽,髒兮兮的衣服貼在身上,頭發亂七八糟,上麵還粘著泥土和雜草,暴露在外的皮膚,遮蓋在肮髒的泥沙下,隱隱可以看見一道道擦傷劃傷,藏在裏麵的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肩膀和膝蓋部分的外衣已經磨成了破布。

    交待過不要讓他受傷,卻還是受傷了。

    青衣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杪冬臉上那道最長的還在滲血的傷痕,心裏有種莫名的煩悶。

    “去洗個澡。”他說。

    杪冬避開他的手,疲憊地笑了笑,轉身走進屏風後麵。

    再出來的時候未矢已經不在房裏了,杪冬問了問青衣人,青衣人回答這裏隻有兩間房,未矢出去另尋住處。

    “我可以和他住一間啊。”杪冬說。

    “不行。”青衣人看了他一眼,聲音沉沉的略帶寒意。

    “現在哪裏找得到住處?”杪冬看了看外麵黑沉沉的天空,眉微微蹙起,“未矢已經很累了,找他回來住吧,我可以去堤上。”

    他說著就要往外走,青衣人拉住他,沉默半晌,最後歎氣道:“我跟你一間,未矢另一間。”

    青衣人說是去找未矢,杪冬就窩在椅子裏一邊擦頭發,一邊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他是真的很疲倦了,從昨日到今日不停重複著扛石塊、扛沙袋、扛木樁這樣的動作,眼皮都沒合過,所以青衣人回來的時候,杪冬手裏握著那塊擦頭發的布巾,趴在桌上已經睡著了。

    燭火還在微弱地閃爍著,他的黑發輕輕散開,包裹著纖細的肩膀,印在雪白的衣袍上,如一片潑出去的水墨,在火光下閃動著奇異的光澤。

    青衣人的呼吸沉了沉。

    喜歡人……這樣的生物嗎?

    他伸出手去,輕輕撫上那些像是活過來了般、一不小心就從指縫間溜走的發絲,眼眸裏閃過一抹疑惑。

    似乎有些難以理解。

    一向言聽計從的未矢,為何會為護堤而遺忘自己的使命?質問他的時候,他回答說:“屬下欲強行帶殿下回來休息,殿下卻問屬下喜不喜歡人這樣的生物。”

    “殿下說,他很喜歡。”

    傾盆大雨,洶湧的河水,搖搖欲墜的堤壩,還有身邊那些努力著想要活下去的渺小的人們。

    特定的環境裏,那樣的話確實能夠觸動人心。

    你喜歡人這種生物嗎?

    青衣人可以想象杪冬那時不知看向何方的目光,淡淡的語氣,還有淺淺的笑容。

    我很喜歡。

    他理解被打動的未矢,不能理解的,是說出這種話來的杪冬。

    喜歡嗎?

    青衣人皺起眉,手上的力道一點點變大。

    那一次,杪冬救那個孩子而自己快要被淹死的時候,青衣人是站在船頭冷漠地看著的。

    看著他默默沉在水裏,等待空氣一絲絲流逝,生命也一絲絲流逝。仰麵透過水流望向天空,沒有掙紮,沒有痛苦,沒有不舍,似乎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眷戀。

    這樣的人,也會喜歡人嗎?

    力氣又大了些,杪冬不適地偏偏頭,眼睛迷迷糊糊地睜開。

    “……大叔?”或許是還沒完全清醒,他的眼裏浮動著氤氳的霧氣,聲音也較平時低沉許多。

    暗啞的,帶著一絲慵懶的魅意。

    青衣人的手頓了頓,從他頭發上移開。

    “未矢呢?”杪冬打了個哈欠,問。

    “在隔壁。”

    杪冬哦了一聲,青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手伸出來,給你上藥。”

    杪冬乖乖把手伸出去,青衣人給他抹上藥膏,絲絲涼意順著青衣人的指尖蔓延開來——手指,手心,手背,胳膊,然後是——肩膀。

    “肩膀沒事。”杪冬收回手,笑了笑,然後注意到青衣人略變冰冷的目光,那笑意便漸漸收了回去。

    “真的沒事,”他偏開頭,淡淡地說,“不用管它。”

    扛了那麼長時間的重物,怎麼可能沒事?青衣人伸手按了按,杪冬如觸電般站起來,狼狽地往後退了幾步。

    青衣人注意到他稍稍將右肩往後藏,可自己按的明明是左肩。

    杪冬赤足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眸靜靜地,倔強地看著他。

    青衣人忽然想起來,甫子陽右肩上是有一片龍形燙痕的,那是在他出生時,自己親自用燒紅的鐵片烙上去的印記。

    胸口一窒,心裏泛上點點沉悶的疼痛。他避開杪冬的眼,沉聲道:“睡吧。”

    青衣人睡在外側,杪冬睡在裏側。

    杪冬緊貼著牆,手指下意識地絞在一起,眼睛閉得死死的。

    被壓得青紫的皮膚在慢慢升溫,從淡淡的溫熱一點一點到讓人難以忍耐的灼燒的炙痛。

    其實剛出生的嬰兒痛覺是很遲鈍的,聽覺也不靈敏,可是那時候杪冬卻清晰地聽到了那句冰冷的,帶著譏誚與不屑的——

    “朕不殺他,朕會讓秦家人親自殺了他。”

    然後,就是刻骨的疼痛。

    或許是因為滾燙的烙鐵,或許是因為不安與失望。

    夜色濃稠得如研過頭的墨汁,黑暗粘上杪冬的麵頰,然後蔓延開來,將整個人緊緊包裹住,找不到一絲光芒。

    素在哪裏呢?

    母後在哪裏呢?

    杪冬死死抱住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茫然中疲憊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雨奇跡般地停了。杪冬打開窗戶,陽光一下子灑進來,照在麵上暖洋洋的。遠處傳來人們歡欣雀躍的聲音,杪冬聽著,微微眯起眼。

    堤壩守住了,暫時也沒有爆發洪水的危險,可是杪冬和未矢卻依舊早出晚歸,整日混跡於災民中,幫他們重建堤壩,或者修葺房屋。青衣人看著總是弄得又髒又累的兩人,也隻能無奈地皺皺眉。

    甫子昱的隊伍漸漸逼近,不期將至的消息驚動了整個黎縣。

    杪冬扛著修堤用的木樁,靜靜站在一邊看人群湧動。

    甫子昱要來黎縣嗎?杪冬疑惑了一會兒,卻又馬上釋然了。是啊,有什麼事順帝總愛差遣甫子昱去辦,畢竟,他是最受寵愛的皇子。

    杪冬看著人們念叨著甫子昱時一臉的崇敬,彎起嘴角笑了笑。

    母後,你看見了嗎?

    他抬頭望向天空,似乎想要穿透這明媚的陽光,尋找到隱藏在雲後麵的那一張笑臉。

    你的子昱不僅健康平安,還深受父皇器重,深受百姓愛戴。

    這樣,你會不會放心一點?會不會……稍微多想起我一點?

    杪冬低下頭,微微垂了垂眸。

    “……那個夢……可以成真嗎?”

    那個關於幸福的夢,可以成真嗎?

    素,母後,如果用我一輩子的時光來為你祝福,上天會不會許你一個幸福美滿的來生?

    可以的吧?

    一定可以的吧?

    有人壓低了聲音談論說二殿下遲早要取代那個平庸太子的啊,杪冬低下去的臉卻閃著希冀的笑。

    他扛起木樁,從興奮的人群中匆匆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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