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48 更新時間:09-07-31 15:49
正月二十八那天,陳依柔帶著她的老嬤嬤和管家銀鈴,捧著一件上好江南蠶絲衣裳,婀娜多姿地來到了落雪閣。見丫鬟可兒擋在門口,陳依柔麵帶笑容道:[這位小妹,能否告訴你家公子,說我陳依柔來給他送新婚禮服了。]
可兒看了一眼那花俏的衫子,麵無表情道:[我家公子不成親。]
陳依柔愣了下,在明白是丫鬟誤會了她的話之後,掩嘴輕笑地解釋:[小妹別急,是奴家說錯了。這衫子是夫君特意為冷公子訂製的,說冷公子從來都是白衣白紗,這樣子不喜氣,怎麼也要在我們大婚那天,穿得喜慶一點兒。]
她話說得謙遜,可兒卻聽得出來話裏有特意炫耀的意思,於是冷笑道:[陳家大小姐真是急性子,這婚禮還差兩天功夫呢,居然就以夫君之稱來稱呼莊主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莊主哪個房門的小妾呢。]
陳依柔被諷得麵紅耳赤,眉目如畫的臉上扭曲了好幾下,抽著嘴角剛想回擊過去,卻聽房門喀拉一聲,冷霜籬衣衫淩亂地出來了。
他的臉色很蒼白,被院子裏剛下滿的雪一照,居然比雪還白上幾分。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下巴原本就尖細,這一瘦下來,幾乎讓人產生一扭就會斷的錯覺。
陳依柔看他整個人披頭散發,瘦骨如柴,就知道這賤人在蕭寒澈那邊一定是失了寵,落拓不堪了。想到此,被牙尖嘴利的丫鬟惹怒的神態立刻消散下去,換上比花兒還溫婉的笑容來。
[冷公子,近來可好?]
冷霜籬一手扶在門邊上,一手被可兒攙著,無光的眸子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淡笑道:[勞煩陳姑娘來看望在下,在下盲了雙眼,也沒有什麼好與不好之說了。]
陳依柔在冷霜籬說話間就急切地觀察冷霜籬的眼睛,雖然還是漂亮得讓人嫉妒,但是已經完全沒有曾經的銳氣了,黯淡的眸子,像失去亮色的珍珠一樣,毫無價值。
果然如她哥哥所說,冷霜籬被她爹弄瞎了眼睛。
陳依柔唇邊的笑意更深了。
[冷公子哪兒說的話,好歹你也是我夫君的師弟,這不看僧麵,也得看佛麵不是?以前的小打小鬧也就算了,夫君說過他就你這麼一個師弟,我做嫂子的也該忍讓著你一些的。過兩天我和夫君大婚,冷公子如果有力氣出席的話,我和夫君會很高興的。如果精神不佳,那就不要特意勉強自己了。]
冷霜籬心底暗笑,心想這陳依柔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女子,記恨上次在落雪閣受到的屈辱,這次一見他身體孱弱,便忙不迭地立刻把麵子討回來了。
冷霜籬倒也不和她計較,隻還是笑容和善地供手謝過。
陳依柔裏子麵子都賺回來了,便心滿意足地把老嬤嬤手裏的蠶絲衣衫遞給冷霜籬,囑咐道:[這是夫君勞我在老家那邊花重金向名師傅訂製的,式樣很不錯,隻是可惜如今公子目盲,看不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如果冷公子出席婚禮的話,便請穿上這個吧。]
冷霜籬微微低頭道了謝,雖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陳依柔的冷嘲熱諷,但他臉上絲毫沒有怒意,甚至還有點似笑非笑,但是雪地太亮了,陳依柔也隻是覺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陳依柔前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裏她全家被滅門,屍橫遍野,而在滿目的屍體中間,站著渾身浴血的冷霜籬。他一頭黑發在寒風中紛飛亂舞,白衣變成紅衣,手裏提著把劍,雪亮的劍身還在滴答著刺目的鮮血。灰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花,那弱不禁風的身子忽然動了動,以一種十分慵懶的姿態慢慢向她轉過頭來,而隻那一眼,讓陳依柔至今隻要一閉眼睛,便渾身冒冷汗。
那根本不是人的臉,而是,嗜血的妖孽。
一想到夢裏那雙似乎要一下子牽走人靈魂的眼睛,陳依柔的心髒忍不住停跳兩拍。好在她立刻認清了現實,現實就是,夢裏那個人不但沒力氣殺人,甚至連眼睛都是瞎著的!
哈哈哈!這大快人心的現實真是讓她心情舒暢,多虧不放心地過來看兩眼,否則家裏有這麼個易患存在,她可不確保自己的婚禮能不能順利完成呢。
該辦的事辦完了,陳依柔尋思著也該走了。向冷霜籬做了福,便轉身和老嬤嬤、銀鈴一起踏雪往外走去,然而她沒走幾步時,便覺得身後像被什麼盯著般,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去,隻見原先被人攙扶著的冷霜籬,居然踔厲風發地一個人立在院子裏,目光準確地落在她的身上,見她在看他,居然還向她露齒一笑。
陳依柔整個人像被雷劈到似地震在原地。
他不是身體衰弱嗎?他不是雙眼失明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還能精神煥發地站在那裏朝她微笑示威?
陳依柔忽然心底一沉,她想到了那個夢,夢裏這個男人也是在如此的距離,向她笑。
[不、不要……]陳依柔猶如見到了鬼,嘴裏神經質地喃喃著,雙腳向後退。
一旁的老嬤嬤不知何事,拉住她,在她耳邊喚道:[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小姐!]
陳依柔一驚,目光迷茫地慢慢放到老嬤嬤的臉上,表情像被叫醒了夢的孩子一樣無辜。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老嬤嬤牽著她的手,關切問道。
陳依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片刻,突然轉頭看向剛才冷霜籬出現的地方,然而,那裏根本沒有人,雪地上甚至連有人站過的痕跡都沒有。她再望向門口,門已經被關上,她的目光裏根本沒有冷霜籬這個人。
難道是幻覺?可是那種冰冷的感覺,卻是如此的真切,就好像……就好像一把刀子駕在脖子上,那個人隨時都會要了她的命。
[小姐,你沒事吧?是看到什麼東西嗎?]老嬤嬤看她家小姐麵色如紙,不禁急切地追問起來。
陳依柔恍恍惚惚地回過頭,神智一點點清醒過來,然後慢慢地,臉上那種恐懼的表情漸漸收斂下去,她吸了口氣,微笑地看向老嬤嬤:[嬤嬤,我沒事。隻是被昨兒個的夢給魘到了。]說完抬足繼續往外走去。
老嬤嬤還是擔心地眉頭深皺,但又看她家小姐腳步輕盈,不像有什麼事情的樣子,也就把一顆提著的心放下,隨她往外走了。
沒有人看到,走在最前方的陳依柔,精致臉龐上那乍然出現的一抹殺氣。
三人走遠後,落雪閣的門輕輕被推開了,冷霜籬神態慵懶地依靠在門邊,朝三人離去的方向,勾起唇角。
屋裏傳來水仙的聲音:[雪汐哥哥,要不要泡冰水?]
冷霜籬轉頭朝向屋裏:[好。]
然後門邊的人離開,房門又被關緊了。
整個落雪閣,又恢複了它往日的寧靜與空寂,銀裝素裹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地。一株枯木老樹,一潭冰封湖水,在一片白花花的雪地中,如一張不施粉黛雕琢的水粉畫,太過幹淨,幹淨得讓人忍不住將它狠狠渲染……
農曆三十晚,也就是除夕夜,堂堂冠蓋北方的嘯峰山莊莊主蕭寒澈,在當日奪得武林盟主寶座之後,又喜上加喜,隆重地舉行了他和南方第一首富之千金——陳依柔的大婚慶典。
嘯峰山莊一片喜氣洋洋,炮竹隆冬,各路英雄豪傑齊聚在一起為這場婚禮增光加彩,讓剛上任的蕭大盟主,賺足了麵子。
然而就在離婚禮現場不遠的嘯峰山莊北院之處,卻像與世隔絕的一塊禁地一樣,不但沒有半絲喜氣,甚至還有點死氣沉沉。
冷霜籬一身白衣地坐在房中地上,膝上古琴一把,他撚指輕彈,嫋嫋之音如行雲流水般傾瀉而出,隻是相對於遠處傳來的嗩呐聲聲,這邊未免顯得過於淒慘了些。
冷霜籬神情閑淡,眸光專注在琴弦之上,好似外室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毫無關係一樣。
突然,他臉上的表情微妙地變了一下,唇邊似笑非笑,琴上手指忽然輕輕一轉,本是漁舟唱晚的悠閑小調,一下子陡然變成了緊迫急促的十麵埋伏,猶如萬軍破陣,金戈鐵馬,蕩氣回腸。
一時間,就聽門外慘叫連連,十幾個人有如被人扼住脖子似地哀鳴聲在遠處的爆竹聲中,幾乎聽不見。
冷霜籬帶著冷笑,他甚至都能想象的到,那個人坐在花轎中,被人一顛一簸地抬往行禮大堂。紅光映滿了整個山莊,他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男人身披大紅衣袍,站在一堆人中間,翹首以盼他多情溫婉的莊主夫人……。
——師兄,我喜歡你……
——那我長大後就當師兄的新娘子……
——師兄……你娶我好嗎?……
他無數次地舍棄自尊來求他,但是他給的回答是什麼?玩弄過他的身體,糟蹋過他的感情,然後呢?棄之如敝屣。
他是不是吃定了他不會恨他呢?
冷霜籬笑出了聲音,壓抑的悶笑像從心底湧出的悲歎,讓他整個人都戰栗起來。
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
眼淚流下來,流過他絕美的臉頰,滴濺在顫動的琴弦之上,倒影出一雙絕美的紅色眼眸。
忽然,房門被狠狠踢倒,門板在地上卷起一地煙塵,糾纏在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三人之中。
冷霜籬不慌不忙地抬起頭來,輕輕瞟了他們一眼,淡淡道:[三位所來何事?]
三人靠右的一個身寬體胖的男人唾道:[我道是怎的一位個中高手,原來不過是個愛弄風騷的假娘們兒!]
中間個子矮如七歲幼童的男人淫笑起來:[倒是長得比我見的花魁強百分呢。]
此話一出,靠左的瘦高男人一掌拍向那人,罵道:[男人你也要?也不怕江湖上拿來當笑柄笑話你!]
矮個男人撫著腦袋不滿地反駁:[我不要男人咱們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去啊?]
[……]三人頓時無語。
片刻尷尬之後,胖男人清咳幾聲,仰著脖子高聲道:[假娘們兒,今兒爺幾個是奉他人之命來要你腦袋的,你乖乖的,爺幾個就讓你少遭些罪,一刀下去就好。你要不老實的話……]
冷霜籬見他眼露凶光,不怒反笑:[又怎樣?難道要一對一和我較量不成?我勸你們最好還是一起都上來,免得和你們那些手下一樣,各個被我的琴音窒息而死。]
矮個男人撫掌恍然大悟:[啊!我就說得那音律裏有內力吧,三弟你還說我耳拙!]
瘦高男人又拍了他一腦瓜:[那女人不是說他眼瞎的嗎?眼瞎的人哪裏會彈琴?]
矮個男人憤怒地指向冷霜籬:[你才眼瞎!你看他哪裏像個瞎子?!]
結果說完又挨了一掌,這掌不是他三弟打得,而是胖男人。[哪有哥哥罵弟弟是瞎子的啊?!你個笨蛋!]
但是也沒有哥哥罵弟弟是笨蛋的啊……矮個男人抱頭嘀咕。
冷霜籬冷冷看著他們三兄弟起內杠,待鬧劇鬧完,他才停下手指,從身旁操起了一把劍,慢悠悠站起來道:[差不多,也該辦正事了吧?]
嘯峰山莊南院大堂,眾來賓分廂兩列,陳求富大腹便便地坐在高堂頂座,笑得滿臉皺紋。堂下,新郎與新娘牽手慢行,走到陳求富麵前時,司儀大喊一聲:[拜天地——]
新娘由嬤嬤攙著,和新郎一起跪在紅錦團子上,司儀又喊一聲:[一拜天地——]
這時,突然門口有人大聲喚道:[莊主!莊主不好啦!莊主!]
來人嘶叫著想衝入禮堂,然而門口早有李敬部下的莊內家丁,兩個壯漢一手一欄,將來人攔在了門外。
蕭寒澈一回頭,見竟然是可兒,心裏躊躇了下,然後站起來,走到門口。
[怎麼回事?]他冷然問道。
可兒聲淚俱下,聲音嘶啞道:[公子、公子他……]
話沒說完,眾人隻見眼前突然紅光一閃,接著新郎就不見了。
[這、這怎生是好……。]
[發生什麼事了?]
[……這婚禮還行不行了啊?]
新郎半途中離去,留下新娘和一廳賓客大眼瞪小眼。陳依柔聽說蕭寒澈走了,也不顧什麼禮儀,一把將頭上的紅紗蓋頭扯下來,老嬤嬤見狀,忙撲上去要給她蓋上,然而陳依柔卻把紅蓋頭扔到地上問她:[蕭大哥呢?]
[蕭、蕭莊主他……一閃就不見了。]老嬤嬤也不知道輕功什麼的,隻好簡單地解釋。
陳依柔的臉立刻黑下來,陰沉著反問:[不見了?]
老嬤嬤不知如何是好地隻好乖乖點頭。
陳依柔氣得直咬牙,一轉頭,看他爹坐椅子上吹胡子瞪眼。她忙撲倒在他爹懷裏,聲嘶力竭地哭喊:[爹——你可要為女兒作主啊,蕭寒澈半路逃婚,這讓女兒的臉還往哪兒擱啊?!]
陳求富沉著老臉,拐杖在地上狠狠一點,整個廳堂內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齊齊望向這位坐上老君。
陳求富冷道:[我們一起到那落雪閣去,看看這蕭寒澈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半路逃婚,棄我女兒顏麵於不顧!!]
蕭寒澈一路施展輕功,不費片刻茶的功夫,就到了落雪閣。然而他一落在院子裏,就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給震呆了。
當院中橫屍十多具,大部分沒有見到血色,但是死的表情都極其恐怖,眼珠向外凸出,渾身狼狽不堪,明顯是被人勒住脖子窒息而死。還有兩具幾乎被人分了屍,頭部和胳膊都不知去向,隻剩下兩條腿支著上身,死相慘不忍睹。
蕭寒澈麵色沉重,一點點走過那些屍體,他像是在尋找什麼似的把目光放在有臉的屍體上,但是走過了十來具,都沒有看到那個人的。
正想抬頭呼一口氣的時候,他的目光僵住了。
落雪閣院子裏有一潭不大的湖水,蕭寒澈曾經是打算在這裏養些小金魚的,但是北方天氣成年寒風暴雪,湖水都被結成了冰。在那潭湖水旁邊,有一顆年早些別人栽的樹,蕭寒澈不知其為何樹,曾找人辨識過。那人說:這是東瀛的櫻花樹,在溫暖潮濕的三四月份會開花,花色粉紅,被風一吹就好似雪花漫舞一樣美不可言。傳說這種樹是要被人血澆灌才會開花生長的,現在變成了枯樹,應該是缺少人血吧……
那人說過的話,他曾在和冷霜籬聊天時,笑著提到過。
然而他從來沒想到過的是,居然有一天,這棵樹上會掛上冷霜籬的屍體,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經染成了血紅色,他垂著腦袋,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臉,身體被一把劍刺穿心髒定在樹幹上,由傷口處冒出來的鮮血,一點點潤濕了周圍的衣服,然後滴落在他腳下的樹根上。
陳求富和一行英雄齊齊來到落雪閣準備對蕭寒澈興師問罪的時候,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嵩山少林的和尚立刻撚珠子垂眼念經書,峨嵋派老尼姑帶著她的徒弟們走上去翻看屍體,隻有陳求富和陳依柔的目光是放在蕭寒澈身上的,他們看到蕭寒澈一個人呆呆地立在樹前很久,因為角度的關係,隻能看到樹幹上似乎掛著一個人,而當他們想確認那人的身份而走近蕭寒澈的時候,蕭寒澈突然動了。
他緩緩走上前去,一手摟住那人的屍體,一手握住劍柄,將劍一口氣拔掉後,雙手立刻把失重落下的屍體抱住。
那一天的所有人,都看到蕭大盟主抱了具渾身是血的死人走進屋子裏,然後門一關,直到天亮都沒有出來過。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
——第一部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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