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38 更新時間:09-12-13 18:38
我又回到了大周宮廷,那是在柳皇後冊封儀式的前夜。
“晉城,你……真的決定了嗎?”
“是,太妃。等下去……隻怕再生變故。”我伏在文貴太妃的懷裏,把頭枕在她膝上。她年邁的身體上有著檀香的安詳味道,叫我雜亂無章的心緒有了一些安慰。
太妃慈憐的雙目撫愛著我的臉龐,把我的頭捧起來久久地看著:“你孤身一人……哀家怎能忍心?”
“太妃,我意已決,必得是我一個人……也隻能是我一個人……我不能拖累您,也不願牽扯諸位大人……”我的聲音裏,有滿滿的淒愴。
太妃撫摩我的頭發:“可憐的孩子,你怕嗎?”
“是,我很害怕。”我誠實以對,“但是,我不會退縮。明日不管成敗,請太妃……都不要出來相助。”
她垂老的淚滴落在明黃色的軟榻上:“沒有哀家相助,你怎麼敵得過柳氏?明日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一定要保你!”
我對著太妃猛然搖頭:“不!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他是大周的未來。若我明日不能成事,請太妃一定要保護太子,他是母後唯一的希望!”
她的銀發鬆散下幾縷,無力地觸到我的肩頭。嫋嫋的沉香、聲聲的更漏裏,是我慘然而堅決的聲音:“太妃,答應晉城,求您一定要答應!絕不要讓晉城……白白地犧牲。”我握緊雙拳,手心裏全是淒惶的青春。
離開太妃宮中已是夜深,但還有一個地方我想去。那是禦前侍衛值宿的外宮寢殿。我知道,今夜裴青正在當值。
鵝卵石的長徑上灑滿銀白色的月光,被枝杈縫隙搖得支離破碎。宮牆上點點燈燭明暗不定,不知替何人垂淚到天明。我悄無聲息地踱上石階。
窗子開著。窗內的少年在燈下獨自看書。因是值宿,他穿著盔甲。亮致的銀甲包裹住他還略顯纖薄的身軀,頭上束的絳色額帶繡著大周印章。他的神態安詳專注,他的眸子柔和幽深,盡染了燭火的迷離。燈影憧憧,落在他身側所佩的刀鞘上是堅毅的光澤。他就那麼靜靜地坐著,獨自把風景占盡。
有人影閃動,我連忙隱到樹叢後。煢煢而立,我極力壓抑的低低嗚咽聲一點點消融在黑夜裏,有前路不明的淒涼。溫熱的淚滴滑過冰冷的麵頰,立刻失去所有溫度,變成顆顆冰淩,冷透了心。月色慘白,幽幽四散著慘淡的光芒。宮牆內的樹影如無數鬼魅萎敗而陰毒,隨時提醒我危機四伏。
我不想連累他……我不可去看他……我不能告訴他……
黯淡的月光下,我緩緩離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身影被拉得又細又長,那麼不真實的景象。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是我仍冰清玉潔的年華。那個我們同在宮中的最後夜晚,我遺憾沒有親口告訴他:我愛著你。
一切是否還來得及?
驟然轉身,我向著青的殿室奔去,藕荷色的長裙飛揚在風裏。我猛地推開門,聲音裏飽含著重逢的激情:“青……是我……我回來了……”
青的銀甲怎會這般光亮,灼痛了我的眼,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走近他身旁,卻發現腳被生生釘在了地上。我想對他大聲呼喊,卻隻感覺到喉頭的血腥氣。
然而青並沒有迎上來。他隻是遠遠地坐著,靜靜地籠在那一團光暈裏,遙不可及:“你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約定罷?”
“沒有……青……沒有……我怎會忘記……”
青緩緩立起身向我走來。我在強烈的期待中陣陣戰栗。但是,他隻是擦過我身邊,連一眼也沒有看我,就向殿門外走去……
“青——!”
他沒有回頭,隻扔下不帶情緒的問題:“你愛上別人了吧?你這樣快就變心了……”
我想上前拉住他,卻發現手心裏隻留下一無所有。他的身影越來越淡,淡得讓我辨認不清。
別走,我怎麼會愛上別人,那一定是,一定是因為……“他太像你了!青,我隻愛著你!我永遠永遠……都隻愛著你!”
我突然醒了,發現自己一襟濕涼。
滿室燈火。有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直到我突然看見床前正驚愕地緊盯著我的耶律楚——他……聽見了!
他一定是聽見了我的夢話!因為他的雙眸裏,射出的是難以置信的憤怒火焰,竟然……還有深刻入骨的沮喪。
我的記憶頓時全都歸來。我正身處東丹啊!我看著眼前坐著的這個人,卻隻看見扶餘城熊熊燃燒的火焰和華陽公主鮮血飛濺的刑場。
什麼樣的人,可以對自己最心愛的人揮起屠刀?素顏,你為什麼還要寫“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為什麼還要寫“奴去也,君自珍重”?
這個女子,我是知道的。她父親鎮西王是我父皇的長兄。小時候她還來宮裏與我和仙蕙一同玩過,很柔宛秀麗的一個大姐姐的模樣。但是大約五六年前鎮西王因卷入一樁謀反案被誅,因此素顏才落得和親契丹,身死他國的結局。那時,契丹還是大周的屬國。耶律隆光不過是我父皇封的汗王。
我的目光一定是黯淡了。因為耶律楚凝視著我睜開的雙眸,突然眯起了眼。我發現他不是宮中的打扮,而是穿著黑甲,額頭發際還滲著汗滴,頭發濕濕地粘在太陽穴上。
四目相對,久久無言。他終於冷聲道:“你這咳血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若說是服了牽腸散,一定會引起他的懷疑和進一步盤問。於是我便淡淡地胡扯道:“娘胎裏帶來的老病根了……不礙事。”
他沒有再說什麼,立起身,腳步沉沉地走了出去。
外間有低低的說話聲。不多時阿君和阿碧擁了進來,眼圈都腫著:“夫人……”我才知道,前日我在震驚中暈了過去,還吐了血,是蕭史把我抱回了妃離宮。
“大汗前夜已快馬從軍營中趕了回來,守了一夜。昨兒個早上去的軍營。方才剛回到宮裏,下了馬就來妃離宮了。”阿碧說。阿君接著說:“夫人咳血之症早該好好看看。你年紀尚輕,將來還要生養。幸好有巫醫來給夫人看過了。”
我凜然一驚,忙問:“說了什麼?”阿君道:“先頭請的是奧姑。胡說什麼夫人中了劇毒,要黑山上的蛇毒來解。大汗當時就惱了。那黑山上的幽冥蛇是天下至毒,拿那個來治還有命嗎?為了這個差點都把奧姑給殺了。”
為了這個要殺了奧姑,他本來就是這樣殘暴的人啊!
阿君接著往下說:“後來請的是天福最好的巫醫。說是失血症,配了丸藥,又施了針。可不,夫人醒了。”
我頹然閉上眼睛,再不願睜開。
因了我的病,得以整日纏綿榻上,直到巫醫說我已經好了大半,也還是懶怠不起。耶律楚似乎很忙,聽侍女們說像是回紇那邊有什麼動靜。他有時來看我,我便盡量地裝睡。現在的我,實在無法去麵對他。
然而終於還是要起來的。拖了一月餘,沒有再咳血,精神也好多了。耶律楚叫黃總管來問了幾次侍寢的事,我總以各種原因推脫過去,他也沒有說什麼。直到這一日傍晚耶律楚突然召我到軍帳裏去。
進去的時候他正批閱著厚厚的一疊奏本,眼皮也不抬,揚揚手叫我坐在一邊。他隻管自己奮筆疾書,我默然坐著,兩隻手互相交疊。靜靜的軍帳裏,隻有火盆裏劈劈啪啪的暴響聲。
火盆裏的木炭漸漸燒盡。小廝們又進來換過。等他們退出去的時候,耶律楚終於抬起頭說:“你過來。”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垂下雙睫。他半轉過身子,一手搭在桌上,眼睛並不看我,麵無表情地說:“今日又是什麼理由?”
他麵前攤開的奏本上寫了好幾個斬字,鮮紅的似血一般。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身子不方便……”
他往後靠去,把奏本重重地扔在桌上,震得我渾身一顫:“十日前問你,便是身子不方便……今日還不方便。哪有女子的月事十日未盡的?”
這月事兩字從他口中說出,像錐子猛然刺了我一下。我心虛地退後了一步,臊得渾身難受。
他轉過頭來盯著我,目光嚴厲,語氣有些不耐:“你到底在別扭什麼?”
我強作鎮定,然而眼眶還是酸疼得像揉進了沙子。
他見我不說話,眼中燃過一把灼熱的火焰,像強自按捺著什麼,忍了一口氣,道:“不許再使小性子。去我宮裏,脫了衣服在床上等著。我閱完公文就來。”
我驟然扭過臉,竟像是他第一次逼我侍寢時一般的害怕,還有些微微的惡心。
“……我說過了……今日身子不便……”
他突然站起來,一把捏住我的手臂,扯過我的身子,把我重重地按在麵前的奏本上。隨著我身體的傾倒,原本高高疊起的奏本嘩啦一聲全倒覆在地上。
我背脊撞得生疼,忍著淚掙住身子,向他冷冷道:“大汗要用強嗎?我自是敵不過的。但是……有什麼意思呢?”
他緊緊按住我,語氣凶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否則……我不介意有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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