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章節字數:3662  更新時間:09-08-0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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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

    沈夢睜開眼,看著自己新婚三個月的妻子。他們自成親就一直相敬如賓,淩霄也終於明白了那個人在自己丈夫心裏的地位,慢慢也就不再自討沒趣,很少主動來找他。

    “怎麼了?”

    淩霄一身素白,隻有眼睛是紅紅的,看得出來是哭過了。

    “老爺聽說了麼?倚門樓死了個公子。”說著眼睛又紅了。

    強壓下胸口的悶痛,沈夢低聲回應:“聽說了。”

    “老爺不去送送麼?”

    “不了。”

    淩霄胡亂拿帕子擦掉眼淚。除了自己,春水還是第一個讓她流淚的人。

    她沒恨過春水。以前是氣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會看上一個低賤的男妓,遷怒到春水身上。後來沈夢高中之時春水居然抽身,讓她不解了很久。她所受的教育裏,人都該為自己而爭。在她看來沈夢是春水的機會,他沒理由放棄。之後春水告訴她沈夢的習慣愛好,她懷疑過春水的用心,懷疑過他所說的東西的真假。但事實證明,春水從未騙她。尤其是那幅青蓮圖,先前沈夢還很拒絕他們的婚事,但一看見那張青蓮圖,竟立刻答應了。甚至什麼都沒問,隻是拿著那張圖失魂落魄地離開。之後拜堂成親,也沒有一點點反抗。

    成親之後她去找過春水,沒想到隻是幾日不見,春水竟然成了那副樣子。他睡著的時候,一點生氣都沒有,呼吸都是極微弱的。寒竹守在他身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好像稍不留神,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淩霄那天第一次為春水哭,也是那天她才知道,原來人世間還有一種感覺叫自責。

    是不是自己害了他?是不是沒有自己的話,現在守在他身邊的就會是沈夢?也許……也許有相愛的人在身邊,死亡也會變得不那麼恐怖?

    之後她再見到春水,他是醒著的。他無力地倚在寒竹懷裏,笑著寬慰她:“我本來就是快死的人,跟你沒什麼關係。說來,也許是我害了你也說不定。”

    她注意到,那個人的眼睛已經沒有神采了。

    後來,她再沒去過,直到今天聽到他的死訊。

    “老爺,還是去送送吧。”

    沈夢背對著她,搖了搖頭。

    “老爺從不碰淩霄,不就是還念著他麼?”淩霄的聲音驀然尖利,“怎麼他……老爺都不送送?”

    女人愛嫉愛妒愛胡思亂想,然而也是真性情的生物。

    “我們的事,你不懂。”沈夢的聲音很沉,似是壓抑著什麼一般。

    “我怎麼不懂?我知道他愛你你也愛他,我知道是我破壞了你們,我知道你是因為青蓮圖才娶我的。可是,可是青蓮圖是他的啊!助你上京的人是他啊!他在那種地方,那種地方……”淩霄的聲音漸低下去,那是超出她理解的地方,她不會知道春水的錢是怎麼賺的,她隻知道,他很難。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他的,是他做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沈夢撐著桌子,支撐著自己。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你知道為什麼還娶我?”

    “青蓮……他就是青蓮啊!他是水清連啊!”沈夢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是他讓我娶你的,他把青蓮圖給你,就是讓我娶你。”

    然而此時,淩霄的注意已經不在這裏:“你說他是水清連?護國將軍水毅的兒子水清連?”

    “是。準確的說是前護國將軍之子。水毅反叛,他已經是逆臣之後了。”

    剝奪了所有的榮耀,從最高貴的雲端打落最肮髒的地底。

    淩霄後退一步,是不是亂臣賊子不是她所關心的事,她隻知道,那個少年英雄的水清連曾經是所有少女的夢想。十歲從軍,十五歲拜將,戰事膠著時,單槍匹馬闖入敵營刺殺敵帥,那是那場戰爭的轉折點。敵方失去主帥潰不成軍,護國將軍大勝。那一戰,換來了十數年休養生息的時間,也使那個少年一戰成名。即使後來他家被冠上叛逆的罪名,即使那個少年已經消失了很久,那個天縱英才的少年也沒有被人遺忘。幾家小姐們聚到一起談天說地的時候還常常會談到他。

    “怎麼……是他?”淩霄無力地癱在地上。

    應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啊,應該是縱馬疆場的少將啊,應該是被眾人環繞的焦點啊,怎麼竟會在那種地方,無聲無息的枯萎死亡……

    而自己,曾經站在離兒時夢想那麼近的地方……

    寒竹不是第一次麵對死亡,卻是第一次這樣的手足無措。

    春水隻是說想吃混沌,自己回來的時候,房門前已經聚滿了人。看見他,自發地讓出一條路來。寒竹進去,謹慎地探了他的呼吸和脈搏,然後跪在床前,抱著他還沒失去溫度的身體哭了一天。有人想勸,卻被樓主打發走了。

    反正是冬天,就多給他們些時間吧。

    夜裏,樓主把一張紙和一包銀子交給寒竹,寒竹木然地接過,卻在瞬間瞪大了眼,那是他的賣身契。

    “別說不要,”樓主說,“不是我給你的,這些都是春水的。”

    寒竹一遍一遍描繪他的唇線,壽衣已經擺在一旁了,卻不敢給他換衣服。不敢解開他的衣服,不敢看他的傷,不敢相信那麼多傷口竟然都是為自己留下的。

    他早就知道活不久了,所以讓沈夢趕考,所以為自己贖身。

    寒竹拿著自己賣身契,想起那次被他支使了一天累得都快忘了氣兒怎麼喘了,抱怨怎麼遇見他這麼個惡魔時,他笑嗬嗬地說:“要不我買下你得了,你每天就負責給我到各家買好吃的去,等我死了,你就給我燒燒紙什麼的。人家都是‘養兒送終’,嘿,我有了你什麼都有了,你說多賺?”

    當時寒竹氣得直想拿手裏的豆腐拍死他,卻不知道,那個時候,他已經吃不出味道了。

    他那樣支使自己,是怕等他死後,自己會為未曾為他做過什麼而後悔自責,尤其是知道那些傷竟是為自己所受之後。

    不愛麼?做到這樣,還不是愛麼?你是不肯承認,在沈夢之後又愛上我了吧?

    “傻孩子,傻孩子……”寒竹躺在他身邊,像那些照顧病重的他的日子一樣。被自己所為之付出的人罵,很委屈吧?

    淩霄忽然沉默了。

    沈夢覺得府裏更靜了。

    有時候會想一想,如果府裏住的是他的話,應該每天都雞飛狗跳的吧?怎麼會靜得這麼令人窒息呢。

    小廝來報說有人找,沈夢擺擺手,不想見。

    小廝遲疑著:“那個人很奇怪,抱了一壇骨灰,說是故人……”

    不等他把話說完,眼前已沒了沈夢的身影。

    正廳站的是寒竹,他瘦了很多。沈夢看見這個總是站在春水身邊的人也像是丟了魂兒般,好像春水死了,大家就都死了。

    寒竹看看他,又看看手裏的壇子,對他道:“春水讓我問問你,這個,你要不要?”話雖如此問著,手上卻更緊地抱緊壇子,生怕被人搶了一樣。

    沈夢上前兩步,撫摸著那個壇子,好像當初撫摸那個窩在自己懷裏的少年。然後放開手,退後兩步:“他可說了什麼遺言麼?”

    “他說你若不要,就撒進海裏,在他臨陽老家立座衣冠塚就好。他說水家世代為國而死,他沒資格進祖墳。”寒竹照春水的交代回著話,眼裏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流了。

    “寒竹,照他說的辦吧。可是,他也是可以入祖墳的!”沈夢按住寒竹的肩膀,起誓般說道,“你會看到,他也是為國而死的!他也是可以進祖墳的!”

    拿出那幅青蓮圖,沈夢已經將它裱好了。

    還是那日的妖豔模樣,然而畫的主人,已經先一步枯萎了。

    畫上有幾處發暗的地方,他知道,那是他吐的血。他是傾盡了所有對他的愛。

    沈夢抱著那幅畫,就像還抱著那個少年,絮絮說著自己的夢想。他想成為一代名相,他想建功立業,他想指點江山,他想將來把少年擁在懷裏,對他說:“看,這是我為你創造的河山!”

    少年笑得很幸福,說會啊會啊,沈夢會是最厲害的宰相!

    兩個人沉溺在美好的幻想裏,誰都不去想,少年已經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等了。

    那個時候,兩個人都知道相聚的時間不多了。

    春水突然說要讓他去趕考。

    沈夢不肯。他要陪少年最後一程。

    春水卻不依:“沈夢,我看不見你拜相,總得看見你當狀元吧!”

    其實少年知道,如果自己死前他還未踏上仕途,隻怕死後他就無心出仕了。那兩人的夢想,又該由誰實現?

    “沈夢,我還等著你讓我入祖墳呢。”

    那時少年這樣說,可是他忘了,自己還說過,死後要將骨灰撒入大海的,“寧願讓魚吃了,也不能讓蟲子吃了!”

    沈夢放下畫,往水裏撒了把魚食。魚兒紛紛上來搶食,水波晃動,隱隱的,似乎是他的臉,依然是笑著的,不被任何事所困擾的樣子。

    沈夢唇邊也有微微的笑意。

    是你麼?是你來看我麼?你怪我麼?明明知道你為我做了多少,卻什麼都不能表示。不過這也是你希望的,是不是?雖然你沒說,可當你把那幅圖給她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斷情絕義,我配合你演這場戲。

    可還是,還是想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能陪你,不能送你,連你的骨灰都不能留下,好在,你更喜歡海裏。

    那一出送拒骨灰的戲,是演給皇帝看的。畢竟他曾與那個“逆臣之子”那麼親近過,不與春水了斷幹淨,皇帝又怎能放心他,他又怎樣去創造與少年約定好的那片河山?

    一年年春去冬來,幾度興衰。

    賢相沈夢已經代替了曾經神話般的少年將軍水清連,成為那個時代最引人注目的人。

    他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他心係百姓,為民請命;他愛妻情深,再無納娶。

    一文一武,人們私下裏將他與那個少年將軍比在一起,遙想著若是那個少年將軍還在,他們又將創造出一片如何燦爛的山河。

    然而卻沒有人知道,他曾與那個少年有過怎樣的交集。

    那些事被風吹過,被沙掩住,少年的故事漸漸不再有人提起,似乎所有人都慢慢將那個少年忘卻。

    十五年後,本朝最年輕的宰相沈夢積勞成疾病逝家中,時年三十五歲。

    是時舉國盡哀,素食三日以祭賢相。

    其妻張氏卻說他要以自己的葬禮祭獻早逝的愛人。

    沈相死後骨灰撒入大海,沒有立墓。

    臨陽某座墓地中卻多了一套衣飾。

    清明之時,一男一女兩人站在一座孤墳前,除除草,燒燒紙,說了一天的話。紅日將落之時,又相攜著離開了。

    斜陽的餘輝打在石碑上,映紅了石碑上的幾個字。

    然而,那幾個字卻不是誰的名字,而是沈相臨死前說的一句話:“雕欄猶在,春水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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