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060 更新時間：09-09-15 09:42
九陽曆十九年，宮宴之夜，慶陽城中燈火，徹夜不息。此元旦之宴，世稱為聖武帝帝途之始也。宴上，武帝得遇良臣，邀寵與上，得封王，得禦賜莊名，其得意之處，難以盡言。
宴上，惠帝欣喜之餘，竟歎曰：太子不消也，可授兵乎？群臣愕然，殿上一時寂默，太子亦驚不可以名狀也。然武帝出，淡然曰：“父皇何出此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皇兄過在驅災民，然究其心意，是為皇上分憂也。其行有過，其意則大善。父皇胸懷廣闊，閑人亦可諒，況骨肉之親乎？若父皇念皇兄之善，著其究過行，則無咎矣，以兵權托之，有何不可？”眾人附和，讚武帝心胸也。
後人有謂之曰，當是時，惠帝愛太子，遠勝於武帝，武帝其言，泰半為自保矣。然時人嘉之，是武帝之策也。
——《聖武帝傳》
宮宴當晚，宏靄提早一個時辰，帶著青君出了紫陽宮，向長春宮行去。青君進宮許多日子，卻別說是整個宮廷，連紫陽宮都未曾全部看過，宏靄似乎知道他想要四處看看，特意打發走了皇子的步輦，兩人晃悠悠步行。
又是黃昏，似乎每一次好好的打量青君，都是黃昏。宏靄微微歎了一口氣，像身側落後半步的青君瞥了一眼。這個少年似乎不知道，黃昏的日光特別適合他，可以將他的美麗全部折射出來，讓人僅僅是看一眼，就覺得不似在人間。
“原來但凡是皇城，都是這般奢華的，人間天上，該俗的時候大家都是俗的。”青君沒來頭，說了這樣一句。
說這話時，兩人經過禦花園，恰好踏上蕊橋，橋下的流水結了冰，不算太厚，所以在暮色中，綿軟的閃著通透的光澤，青君站在蕊橋上憑欄往下看，一時間如同癡了一般。
“奢華又怎麼樣？如同你說的，都是俗的。這裏掌管著大淼的氣數，權勢縱橫鉤心頭角，終究不會是什麼幹淨地方。”宏靄一雙眼睛都放在青君身上，漫不經心，說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話音一落，連他自己也愣了。
青君轉回頭看向他，淡淡的道：“你是要入主皇城的人，不要說這樣的話。”
“也是。”宏靄如同想到什麼樂事，神往的笑了一聲，道：“待到那時，幹不幹淨，還不是我說了算。”
青君一愣，隨即也笑了。對，他選中的宏靄，便是這樣的。過去的事情都不消提，隻等大權在握的那一刻，我想要這江山怎樣，還不是都隨我。青君在那一刻看到了宏靄身上的光芒，如同數月之前他在相國寺大殿上焚香說“今後我若做錯事，望鬼神垂憐”的時候，即便知道艱難，但對天下的向往從來沒有中止過。
青君垂下頭去，笑容裏多了一絲苦澀，那個時侯突然間愛上的人，是注定要當帝王的。帝王業和情愛事，如同忠孝一般自古不能兩全，待到他金鑾坐定的那一刻，便是自己的終結了。
“你又在想什麼？”宏靄道。
青君回過神來，說：“我在想今日宮宴，說不定你能全勝而回，說不定……”他俏皮的笑了一下，道：“我能幫你挑一個妃子呢！”
他蒼白的手指在玄狐披風下的鏡花綾長袍寬大的袖子中輕輕的收緊，慢慢掐進肉裏去，宏靄卻是當他玩笑，絲毫未覺。
過了蕊橋，折過幾座嶙峋的假山，便走到了禦花園的盡頭，葫蘆門一出，便是大片大片金瓦紅牆的宮殿。太監們開始掌燈，元旦的花燈不同於平時的橘紅色燈籠，花樣繁複，青君臉上露出笑意，眼底被燈光沾染的暖洋洋的，步子也加快了。路過東宮過金鑾殿，再折向南到長春宮，一路上宮女太監往來不絕，見了宏靄行禮，整個皇城都是熱熱鬧鬧的。
快到長春宮的時候，宏靄道：“我要先到配殿給父皇請安的，你少不得要等我一會兒。”
青君微皺了下眉，道：“我不能先進去嗎，把你的金牌給我。”
宏靄道：“不是我不放你先進去，你找得到嗎？除了製香和應付我的時候，你哪一刻是清醒的？”
青君睜著大大亮亮的眼睛一幅無辜的樣子盯著宏靄，說：“我醒著啊，我今天還沒有喝酒呢。”
宏靄無語。正不知道怎麼安置青君的時候，卻見前麵拐出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虎賁衛統領蒙肅，宏靄一喜，趕緊叫了一聲：“蒙將軍！”
蒙肅回過頭，見是宏靄，正想施禮，猛地看到站在他身後的青君，臉色一白，連禮數也僵在半空。
宏靄倒是渾然未覺，說道：“蒙將軍也是去赴宴的吧，如此，幫我把青君帶進去吧。這家夥迷糊的很，你看緊點別讓他衝撞了別人。我要先給父皇請安再來。”
蒙肅遲疑片刻，點了點頭，宏靄微微一笑，便向配殿去了。
青君一言不發的跟在同樣沉默的蒙肅身後，蒙肅不說話他也不說，連禮都不施，此時不用燃香，青君也知道蒙肅的心意，越是知道，越要保持距離。
“青君公子。”蒙肅突兀的開了口，卻隻是叫了青君的名字。
“什麼公子，將軍隻管直呼我的名字就是了。”青君淡淡的說。
“你，真的是三殿下的……”
“男寵，是的。”青君不待他問完，接下去說道。
蒙肅的身體猛的一震，停下了腳步，青君在他身後兩步的地方停下來，沉默的看他轉過了身。
“我若是男寵，就不配走在蒙將軍身後麼？那麼請蒙將軍放心，至此之後，我再見將軍，亦不會讓人知道我們認識。”青君眼中的笑意浮沉，在蒙肅的麵前炸開來。
蒙肅便是這樣看著他，也不反駁他說的話。他想起當年讀的文章，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形，以詩詞為心。眼下這個少年，熠熠然站著，銀色的六銖紗裁的吉服，微微仰著頭，黑的發藍的發絲蜷在肩上，所謂美人者，當如是也。
好想擁有他，好想永遠看著他，好想抱抱他，可惜他是三皇子的男寵！
“蒙肅絕無此意，青君，跟我來吧。”他最後隻是淡淡說了這樣一句，語氣中有幾分愴然，青君垂下眼，歎了口氣。
莫怪我，我隻是不想看你變成另一個布穀而已。
在回廊盡頭被侍衛按例查了腰牌，青君隨著蒙肅進入長春宮。長春宮有一奇景，便是名揚大淼的望月台，這白玉石台四周的建築因為都是月長石所製，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便將月光統統反射到石台之上，使整座望月台亮如白晝，宮宴的主位，便是設在這望月台上。
“多謝蒙將軍引路，到了這裏，請讓青君隨意轉轉吧，宏靄他不會介意的。”
蒙肅聽見青君管三皇子叫宏靄，眼中一抹痛楚之色，終究沒說什麼，走了開去。青君長長籲了一口氣，邁開步子在長春宮看似隨意的走動起來。
以玲瓏香陣為形，繞過長春宮進門處的回廊，於怪石嶙峋的園林處徘徊一陣，轉向望月台下諸臣的座位，拐至另一道回廊，玲瓏陣歇，起蒼梧陣，上望月台，蒼梧陣的陣勢謹慎細致，用在皇家身上也不算辱沒，下了台，向長春宮深處走，將香步悠遠香料灑在玲瓏陣陣尾，可以一直探到長春宮的深處。
沿途，青君灑下了諸多精心煉製的香丸，青木、龍腦、丁香、豆蔻、蒔蘿、合歡、鬱金之類算是最普通的，還有千和香、安息、沒藥、辟邪、迦南香、玉髓之類，卻都是尋常製香師連碰都不敢碰的材料。為了這一場盛大的香陣的盛宴，青君幾日沒有歇，淩遲的時辰都為此提前了，青君一邊狀似漫不經心的踩著香步，一邊想，侍香青鳥，從前往後，怕是再不會再為另一個人這般拚命了。
天色暗了，絲竹之聲漸起，宮燈全部亮了。青君眼見著大臣們三五成群步入長春宮，便淡然走回了三皇子的桌子後麵，在小席上坐了下來，手中捏了最後一味白繭香，丟在了宏靄的座位底下。
“皇上駕到——皇後駕到——諸貴妃駕到——諸皇子駕到——”禮官拖長了聲調，一疊聲的唱道，於是群臣皆站起行禮，青君不願太突兀，便也矮下身子，伏在了席間。
“眾卿平身——”惠帝不急不緩說了一句，雖是帝王氣十足，卻也能清楚的聽出遲暮的意味了。
青君才想著，等旁人都起來了再說吧，不要引人注意，便看到一雙手出現在眼前，攙著他的手臂將他拉了起來，抬起頭，便看到宏靄帶著笑意的眉眼。
“我第一次見你行禮。”宏靄笑道。
“我不是故意的。”青君說著，宏靄的手心燙得他的手臂一陣痙攣，胸中那顆凡間的心髒狠狠的縮了一下。
“入座吧。”宏靄道，安順站在一旁，很有眼色的將青君的小席移到了宏靄的身邊，青君用眼神詢問宏靄，宏靄點了點頭，青君向四周掃了一眼，見其他皇子身邊都是妃子相陪，便也不推脫，在宏靄身邊坐了。
惠帝開始講話，卻是青君早已想到了那一番說辭，國運安康啊，眾臣功不可沒啊，青君沒有再聽，握了一杯酒在手中，輕輕的轉著，眯起了眼睛。
靈魂似乎是悄悄的抽離了出來，隱入了安息香惑人的氣息中，開始順著香陣在諾大的一場宮宴中遊走，空氣中悉悉索索的聲音如同是低語，青君卻知道，那是香陣之中，人的本真在說話了。
順著玲瓏的香線逡巡，那一縷縷渺茫的聲音，被香氣勾引著，愛恨情仇恩怨美醜，都是那樣的分明。絞纏在裏麵的人費盡心機想要辨清的蜿蜒心思，置身事外的時候其實清楚明了。借了香陣的威勢，便更是曆曆分明。那些忠貞的、奸邪的，清淡的、急切的，馨平的、猥瑣的味道，每一個君王都想要掌握的味道，於玲瓏香陣之中無所遁形。
青君淡淡的扯起嘴角，和所料的，並沒有什麼分別，差了的隻是濃幾分淡幾分而已。青君在心裏默默的將人記了，轉向了蒼梧陣，踱上了望月台。
青君眼裏，望月台上，蒼梧陣中能看到氤氳的煙氣嫋嫋的籠罩，整個望月台如同陷身在虛幻的海市蜃樓。惠帝蒼老的靈魂竭力的維持著帝王的雄風，而太子狼目虎視，衝天的膻味在他的身上彙聚，他兀自的興高采烈著，竟都覺不出自己聲色狼藉。其他皇子公主，具是平庸，風雅的倒是有幾個，但對於江山社稷，他們沒有威脅也不是助力。
蒼梧陣在宏靄的身前突兀的撕開了一個口子，宏靄的心香是什麼樣，青君看不清。其實青君是故意的，那塊丟在宏靄座位底下的白芙擋住了蒼梧陣刺透人心的犀利，宏靄的心是什麼樣的，青君並不想知道，亦是不敢知道吧。無論是如靈貓香一般有縱馬揚鞭的豪情，或是如白繭一般的洞明冷靜，又或者是如鬱金一樣的多情溫存，都不是他敢要的，與其再一次看到宏靄的帝王之誌，再一次的提醒青君這個人終究你握不住，青君寧願不看。
青君回轉了身，正待走開，卻在蒼梧陣中聽到了一聲鳳鳴，尖銳響亮，突兀的刺破了重重平庸的香味，破陣而出，鳳凰輕吟，百轉千回中有一絲的不甘一絲憤恨，不甘被困一隅，憤恨旁人淺薄。青君猛然睜開眼睛，向著那鳳鳴聲響處望過去，正對上一雙同樣看過來的眼睛，那眼神中兩分蕭索一分涼薄，剩下七分，全是掩藏著的鴻鵠之誌。
隻一眼，青君眸中閃過一道微光，明白了。
那個人就坐在惠帝身邊，與太子分居惠帝兩側，正是長公主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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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二更了啊，補償大家。明天開始我雖然不能保證日更，但是盡量···盡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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