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  尋春

章節字數:12761  更新時間:09-09-06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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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已經記不清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時光久遠的像是被磨平滑了的尖石,記憶的影像也早已斑駁。

    但是那支他曾擲過的畫眉筆依然靜靜地守在那兒,筆杆上梅形的雕刻曆經了幾十年的歲月如今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它一直在那裏,沒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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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她和他都還年輕,她喜歡在放著鋼琴曲的咖啡廳裏點一杯藍山咖啡,拿一本蘇聯小說就著正午時的陽光看。玻璃窗外熱鬧的大街上有幾個身穿粗衣的年輕姑娘拎著籃花苗叫賣,‘梔子花——白蘭花——’地道的吳儂軟語清晰地傳進了她耳朵裏,很是好聽。

    這個時候咖啡店裏的彈簧門被推開了,掛在門上的小風鈴發出了‘叮當’脆響。她一轉頭就能看見穿著深青色中山裝的他匆匆向自己走來,他的手上還抱著幾本書,額鬢邊細細的汗珠宣誓著他的著急。

    ‘對不起啊,我來晚了。剛剛跟老教授討論了一會兒課題,所以就……’

    ‘我知道的,早就習慣了。你快坐吧,我肚子都餓了。’他的眼睛已經告訴了她他的歉意,她知道他每天準點下課後都會跟他的輔導教授討論課題,一討論就忘了時間。她也早就知道如果約他在上學日的中午,他是肯定會遲到的,但她還是挑了這個時間約他。隻因為他不好意思時摸後腦勺的樣子在她的眼裏特別可愛,特別有意思……

    ‘尋春,今天還是吃麵包嗎?’他靦腆的笑著,左手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自從他們熟識後幾乎每天都會到這家安靜的咖啡廳來共進午餐,他不明白為什麼咖啡廳裏會提供午餐,但能跟她一起吃飯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這個小小的疑問也隨著她甜美的笑容漸漸淡漠下去了。

    ‘你很喜歡吃麵包嗎?這麼惦記?’她調皮地衝他眨了眨眼,幾秒鍾後果然看到他白玉似的臉頰有了些發紅的跡象。

    ‘不是的,你昨天不是說你喜歡吃麵包的嗎?我以為你還會點那個。’他有些不敢看她,隻因為她那雙因微笑而彎起的眼睛,隻覺得那像極了彎月,小小的、彎彎的,很漂亮。

    ‘喜歡也不好天天吃啊,今天我們不吃麵包了。吃別的。’她收起了桌上的書本,揮了揮手叫過服務生,‘上菜吧。’

    ‘已經點好了嗎?’看著她熟練地吩咐著服務生,他將自己手裏的一遝書本放到了旁邊。

    ‘嗯,早就點好了。’她小啜了一口咖啡,微卷的長發服順的垂在肩上,白底綠格的圓襟旗袍襯得那墨色的青絲更是柔美,動人不已。

    他愣愣地看著她的烏發,他見過的人中隻有她的頭發黑的那麼純粹,那麼幹淨。老人說人生來無牽無掛,隻有那頂上的煩惱絲是跟著一起來的。所以啊,這頭發越是漂亮的人,心就越是幹淨……

    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有些羞赫地側了側臉。至今為止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那樣的眼神她並不陌生。在舅舅和舅母的黑白西洋照片中,舅舅就是這麼看著舅母的……

    意識到了她羞澀的原因,他隻覺血液一下子全竄到了臉上,滾燙滾燙的。人也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口中不住地道歉,‘對不起,我……我……’

    ‘不要緊,不要緊的……’她連忙擺了擺手。麵上的紅潮還未退下,卻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是變了,哪裏變了她不曉得,但這樣的改變她不討厭,心底甚至還有些歡喜。

    後來服務生端上了一碟桂花糕和一碗還冒著熱氣的八寶飯,他臉上驚喜的表情讓她不由得意地翹起了嘴角。

    他以前說過他喜歡吃甜食,她一直都記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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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的光景猶在眼前,前段日子裏她身體還好的時候,外孫女浚儒還專門陪著她回國去了那個咖啡廳。本以為那裏早該不見了,卻不想居然還在,隻是換了老板,而裏頭也早已不放鋼琴曲了。

    其實她一直沒有告訴他,那家咖啡廳是她家的產業,而那時候他們吃的午飯都是她事先在家親手做好再讓服務生送出來。他總是說那裏的東西好吃,她亦為此欣喜至今。

    “外婆,該吃藥了。”外孫女圓潤的臉龐由遠至近,在她渾濁的眼睛裏一天比一天模糊,她知道她老了,老的就快什麼都瞧不見了。可是他的模樣在她的腦海中卻越來越清晰,他濃濃的眉、清澈的眼、愛笑的唇、俊挺的鼻、幹淨的笑容,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在她死寂已久的心裏漸漸的活了起來,就好像他還在她的身邊一樣,還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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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會在這裏?’他驚詫的眼神直直釘在了她的臉上,微張的嘴連連喝出白霧,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她不禁抿嘴低笑。

    教室外雪花飄揚,紙片般的雪落在寥寥幾個從圖書館拿書回來的學生肩上,滲進棉衣中去。雖然不大,卻很是凍人。

    她晃了晃腦袋,繞著他慢步走了一圈,假裝嚴肅道:‘難道你也覺得女孩子不應該進學校讀書嗎?也認為女性沒有學習知識的權利嗎?’

    ‘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沒……’老實的他被她假裝的神情給嚇住了,連忙著急解釋。可是越是著急越是解釋不清,平日裏學到的東西在她的麵前毫無用武之地,他唯有繳械投降。

    ‘行了,我逗你的!看你急的……’見他這般模樣,她終於忍不住輕笑出聲。

    他總是這樣,一逗就急,跟日常那個沉穩的人完全搭不上邊。不知道要是他這笨拙的模樣給他們教授看見了會是個什麼反應……

    現在正是午休時間這裏除了他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他和她都微笑著,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教室裏分外安靜,比雪花落地時的聲音更靜。

    ‘我弟弟從英國回來了,過段時間就要轉到這裏來上學。我今天是陪他來辦入學手續的。’她率先打破了寂靜,他們的時間並不很多,再過不久午休就要結束了,等學生們都回來了,他們就得變回‘陌路人’。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是你要來上學呢。’麵上看不出來,但他的語氣還是泄露了他淡淡的失落。若是前來辦入學手續的人是她,該是多好……

    ‘我也想啊,可是爹是不會讓我到學校上學的……’她從小就接受著一般家庭的孩子所接受不到的教育。雖然父親也同一般男人一樣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也希望自己的女人被人稱讚知書達理,這才請了老師到家裏來教學。要到這樣的男女綜合製的學院中讀書,父親又怎麼會答應呢……

    ‘哦……’他低應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而他呢?他不過隻是一個靠著獎學金才能上大學的窮學生……

    兩人靠的很近,距離不過一尺。他身上的沒落感連同她也能感受得到,片刻無語。

    在這樣一個年代裏,等級之分、門第之見就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即使是再開明的家庭也難敵這幾個字的威力。

    ‘二姐!…二姐!……’一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攪亂了這一池的靜水,也撥醒了兩個陷入濃霧的人。

    ‘是我弟弟,我該走了。’

    ‘嗯。’他有些僵硬地扯動了臉頰,但那終歸不是笑。

    ‘再見。’

    ‘再見。’

    ……

    【二】

    杜家在上海灘可謂是名門之首,祖上三代都是為清廷效力的官員,直到杜兆德這一代才從得商。不從商則已,一從商便成了商場上最是叫人膽怯的猛虎,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但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並不是這杜家在商場上的叱吒風雲,而是杜家的六個姨太太。

    二姨太席月華,上海灘老名門席家幼女,說起來也算是位名門小姐。隻可惜席家老爺席九升是個貪圖享樂又不知經營的蠢人,自他接手家業後不過十多年硬是把祖宗留下的殷實家產給敗壞了,一度就連那席家老宅都險些保不住。幸而杜老爺不知怎麼就看上了那席家五小姐,並且承諾席九升若是將這個五小姐嫁給自己做姨太太,他便助席家渡過難關。直到世人在婚宴上見到了五小姐才明白姓杜的這生意沒白做,那樣貌啊!傾不了國也能傾座城了!

    然而二姨太過門沒多久,杜家老爺又看上了另一個女人,淩氏綢緞莊的女兒淩書雨。要說這淩書雨在當地也算是小有名氣,自小精通蘇繡女紅,經她設計的緞匹頗受那些富家太太、小姐們的歡迎。但淩家到底不比杜家,縱使不情願也還是應了這門親事,沒過多久淩家小姐便成了杜家三姨太。

    四姨太梁燕雙,人如豔桃、聲如夜鶯,一曲《牡丹亭》技驚大上海。剛出名不過十日便成了杜家四姨太,羨妒者有、感歎者有,之後便也成了茶餘飯後的口中閑談。

    五姨太和六姨太是一對姐妹花,與四姨太一樣也是從戲園子裏出來的,隻不過四姨太唱的是昆劇,這兩姐妹則是京曲名伶。姐姐柳玲瓏、妹妹柳琳琅,一個唱青衣,一個唱刀馬旦。被娶進杜府後就再沒有當眾開過腔。

    而杜家最為傳奇的女人還屬那七姨太——孟靜禾。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而來,她的容貌、身世亦是謎一般的存在。但她卻成了杜家最受寵的女人,明末的孔雀綠釉青花碗、唐代的三彩仕女、清朝的羊脂白玉簪,但是凡最好的,杜老爺都會拿來討好這位姨太太,隻是這個讓所有人隻聞其名的女人似乎從未領過情……

    她知道今天弟弟回來,父親是一定要大肆宴客的,今晚怕是又要麵對那些虛假偽善的人了。但為了母親,她不得不去。她不能讓別人說她是個缺乏禮數的女子,那樣的話會讓母親受到父親的責怪,失了當家主母的威信。

    ‘小姐,客人們都來的差不多了,夫人讓我上來叫你下去。’瀲秀輕輕叩了叩房門,微彎著腰站在門外待少主子出來。

    她照了照鏡子,確定梳起的秀發紋絲不亂,整了整洋裝的裙擺,換上標準式的笑容,推開房門,‘帶我去母親那兒。’

    杜府若大的繁複後院裏,香檳華服、麗妝金粉,女眷們或二三人、或四五人湊在一處互相細語攀談,杜家正房坐在院中最為中央的小亭中與幾個裝扮高雅的貴婦笑語閑聊。每個女人的身邊都跟著一個或兩個仆傭,女人之間閑聊的主題無非就是衣服、孩子跟丈夫,表麵上看似一片歡然、實則暗湧起伏。

    ‘秦太太呀,聽說你兒子做的第一筆生意就賺了不少吧?真是前途無量喲!生了個這麼好的兒子真是好福氣啊!’

    ‘那兒的話!你的兒子是厲家的張子嫡孫,又是唯一一個兒子,這將來還是隻有他能繼承家業?你的福氣才好的嘞!’聽到有人誇讚自己的兒子,秦家太太頓時樂得眉開眼笑,張口便是恭維。

    ‘噯喲!那小子怎麼好跟董太太家的成少爺比!成少爺一表人才又在十裏洋場跟洋人做生意,說得一口洋文流利是流利的喲!真是年少有為!現在連董老爺都說將來要把祖業傳給成少爺了,董夫人就等著好好享受子孫福吧!’收到了回饋的厲夫人立馬笑彎了眼,為表謙和又轉移目標誇起了身旁的董太太。

    董太太見話頭接到了自己這兒,一雙精明的美目轉到了一直端坐在一旁微笑不語的女主人身上,嬌聲輕笑道:‘哪裏哪裏,要說子孫福,我怎麼能和杜夫人比?杜老爺的一雙兒女都是杜夫人的孩子,女兒端莊秀氣、知書達理,小兒子又剛剛從英國回來,說是過些日子就要到東吳去讀書了吧?將來大學讀完了,杜家還不都得交到他手上?!’

    ‘董夫人說笑了。’作為女主人的杜太太淡笑著,不驕不躁地朝說話的董太太輕點了一下頭,既保持的主母的端莊又壓下了話頭,不著痕跡的平息了這朝暗湧。

    她遠遠就看到了母親她們,那幾個穿著刺繡花紋旗袍的女人她並不全都認識,但其中的秦太太和董太太是府上來往的常客,在母親那裏時她不時也能碰上她們。見母親臉上笑容淡淡,那幾個女人又神色各異,她心中已是了然。

    ‘娘,你們說什麼說得那麼開心?’

    聽到聲音,幾個心思各異的女人齊齊看向了那個清亮聲音的主人——

    一雙純皮質地的白色高跟鞋,一襲青色雪紡連衣長裙,纖柔的肩上披著條青灰色絨錦雲肩,腰際垂著時下最流行的簡易蝴蝶結。向上看去,細長白皙的頸,光滑清淨的麵頰,略略上挑的眼角、眉梢下的單邊痣,無處不顯的精致。

    她今天特意挑了這樣一套素樸清雅卻不失質感的妝扮,既不打眼也不會沒了主人家的身份,看似輕薄的雲肩在這瑟瑟的寒風中平添了熙和的暖意。

    ‘是杜小姐吧?這模樣簡直就是跟杜夫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真是漂亮!’一個在座上一直都沒有機會開口的女人像是終於抓到了機會一般對這剛走上前的女孩張口便誇,言語中皆是奉承。

    杜夫人抬眼一瞧便知那是瑞麒米行羅老板新娶的續弦,仙樂都的頭牌舞女,童脆嫣。

    那個聲音即使再怎麼粉飾也掩不去她原本的媚氣,亭裏的幾人中除了杜家母女之外,另外幾位富太太的眼底都隱隱藏著一絲低視嘲諷。

    ‘正是小女,不過蒲柳之姿,羅夫人謬讚了。’

    ‘怎麼會呢?杜太太真是謙虛了。’見風使舵是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都會用的手段,秦太太更是各種高手。坐在一旁的董夫人抬手虛扶了下鬢邊整齊的發絲,眼光卻暗暗打量起了站在杜夫人身旁的娉婷少女。

    模樣周正、身段勻稱、氣質靜雅、打扮得體,身份也是萬裏挑一的。滿意的笑意布上了那雙精明的眼,如果這個杜小姐能跟劭成……

    ‘春兒,快跟你給你的伯母們打個招呼吧。’

    應了母親的話,她禮貌而疏遠的向那幾個華衣女子福了福身,‘幾位伯母好。’

    話音未落,隻見老管家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向杜夫人恭著腰,說道:‘就要開宴了,老爺讓我過來請夫人小姐們移步前廳。’

    母親優雅地站起身托過了她的手,對亭中其餘幾人說道:‘那麼,我們走吧。’

    前廳燈火敞亮,輕柔的舞曲搖漫在微涼的空氣中婉轉環繞,在場的男士或西裝革履,或錦衣長衫,頭發都梳得油光發亮,手上托著法蘭西高腳水晶杯,嘴裏聊的不是生意就是政事。

    ‘老杜啊,真是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董老弟你啊!有你關照,我能不好麼!’杜兆德已年近知命,年輕時健壯的身材如今已富態橫生,隻是眼中的功力卻隨著年歲的累計日益增長。

    ‘杜兄這麼說真是折煞小弟了,這些年要不是托杜兄你的福,我哪有今天!’董名亨笑著拱了拱手,眼神卻變得若有所思起來。

    女眷們陸陸續續地走進廳堂後,曲子換成了高雅的華爾茲,一對對男女紛紛步入舞池,搖曳起舞。

    大廳頂上的巨型水晶吊燈閃耀著如鑽石般的光亮,不知是不是這裏彌漫著的脂粉香氣太過濃鬱,她隻覺有些茫然的暈眩,腳下的步伐也有些許減慢。

    ‘春兒?’母親含有擔心的聲音低低傳來,她張了張口卻什麼聲音也發布出來,隨即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恍然間那鑽石般耀目的燈光在她眼中一下子放大了數百倍,刺得她全然睜不開眼,身體如風中秋葉般宛然飄零。耳邊充斥著壓抑的驚叫聲,在世界變得一片黑暗之前,她似乎落進了一個寬厚的臂膀中……

    【三】

    ‘尋春,你爹的意思是讓你多跟劭成接觸接觸,畢竟他是你董伯父的長子,那天又扶了你……’

    ‘娘!’她不悅地輕喊一聲,打斷了母親的話。

    杜夫人見女兒此般模樣,不由無奈低歎,‘春兒,你到底是個姑娘家啊。’

    到底是個姑娘家。

    這樣七個字便足已讓她變成父親手中的棋子……

    那一年的冬天是她記憶以來最冷的冬季,比她之後在英國度過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寒冷……

    在她多次拒絕了同董劭成出遊之後父親終於將她叫去了書房……最後,她被軟禁了。

    坐在點著玫瑰熏香的暖室中她百無聊賴地撫弄著母親養的白色波斯貓,院子裏的老槐樹垂著幾片未落的葉,泛黃的葉在清冷如冰的風中擺動輕搖。那片垂危的葉正如同她此刻的心,隨時都有凋落的危險。

    ‘你在這兒做什麼?今天怎麼不去陪你媽了?’

    正望著槐樹出神的她回過頭,隻見一抹妖嬈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斜倚在了暖室門邊,修剪整齊的水紅色指甲輕扣著身後雕有複古花紋的門框,真絲質地的淡紫色印花方襟旗袍順服地貼在那玲瓏的身段上更顯凹凸有致。

    ‘那你呢?今天怎麼沒有給我爹唱曲?’當年的梁燕雙便是以一曲《牡丹亭》得了杜家老爺的寵,被納進了杜府為妾,隻是近年來杜府已是久久未響起那如柳如梅的《牡丹亭》了。

    梁燕雙擄了擄側盤起的青絲,一雙嫵媚的鳳眼微眯一笑,‘老爺子最近的興致都在京戲上了,這不,剛剛經過暮柳園的時候正聽到琳琅妹妹唱《雙陽公主》呢。若是少小姐想聽,現在過去興許還能趕上後邊的段子。’

    外頭的人都說四姨太梁燕雙嬌豔明媚,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一股媚態,再加上那雙勾魂的丹鳳眼,十足的一個狐狸精。但她知道在這家中除了母親和弟弟,就隻有這個看似尖酸的四姨太是個可以真心相交的了。

    ‘你還真是看得開。’同為女人,眼前這個妖嬈如煙的女人和母親相比的確是要來的灑脫。至少她不會為了父親的花心而在深夜黯然落淚。

    ‘我不過是個妾,有什麼可看不開的?再說了,不叫我唱曲我還省了力氣了……’梁燕雙踩著一雙與身上旗袍相襯的牛皮製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噠噠’的脆響,‘倒是你,那個姓董的……似乎是很想讓你做他兒媳婦……’

    ‘那又怎麼樣?我還沒打算嫁人,要嫁也得嫁給我喜歡的人。’她不會答應的,不是為了抵抗什麼,也不是年少氣盛,她隻是不想像母親那樣過一輩子。

    養在深閨的女子到了出嫁的年紀,往往是遵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不愛的,甚至從沒見過麵的男人。母親就是如此,十八歲的時候順應了外祖父的意思嫁給了素未謀麵的父親,雖然是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一生都不明白什麼是愛情……

    看著這個沉浸在陽光中的纖細少女,梁燕雙恍然有種回到六年前還在戲園子裏的時光。那時那個舞著水袖、吊著嗓子的女子也同樣喜愛任陽光輕灑在自己身上,享受溫存的暖意。到了如今,那個女子卻再也不愛陽光了,或者說是已經愛不起了……

    ‘希望你能記住今日的自己……’梁燕雙喃喃說了一句,聲細如蚊,她沒能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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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吃力地從箱中取出一套淡紫色印花方襟旗袍,與衣裳一同被取出的,還有一張已泛上了陳黃的紙。

    那雙已不複當年細嫩的手輕輕撫上依舊柔滑的麵料。人老了,衣服卻一直沒變。這件旗袍跟著她幾十年了,直到現在都還跟當年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滿頭銀絲的她躺在花園裏的躺椅上,懷中抱著那件老式旗袍,任陽光輕灑於身,微閉著眼享受午後的熙和暖意,左手兩指之間夾著的黃色紙麵上寫著一行秀娟的小楷: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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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四姨太跳進了自家的蓮花池淹死了,一向神秘的七姨太跟一個下人私通,兩人都被杜老爺活生生給打死,扔進了‘靜禾院’的井裏,杜夫人在這些事情的刺激下也病倒了……

    ‘尋春!尋春!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放下手中的書籍,她快步走到了門口,遠遠便看見了那抹熟悉的深青色,她喜悅地向他奔來的方向大喊,‘跑慢點!小心地滑!’

    他跑得很快,手裏揣著一袋油紙包的東西,因為喘氣而略張的嘴不斷向外嗬出團團白氣,腳下的步伐並沒有因濕漉漉的青石地麵而有所放慢……

    上海郊外的小村莊鮮有人經過。三天前的深夜,在四姨太和弟弟杜尋陽的幫助下,她從那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大豪宅裏逃了出來。在夜幕的掩蓋下,抱著一小袋行李的她跟著弟弟一路跑到了附近的天主教堂。迷蒙的夜色讓她的視線失去了白天的清晰,街邊昏暗的燈光下她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朝他們快步走來,然後她見到了那人的臉……

    ‘啊!’怎麼會是他……

    ‘你們快走吧,四姨太那裏拖不了多久的,從這裏一直向南跑隻要出了市區你們就應該可以安全了。’杜尋陽將姐姐的手交到了那個神情堅定的男子手中,又從口袋裏摸出了一袋錢塞到了男子手裏,‘別忘了你說過的話,好好照顧我姐姐。’

    ‘不會忘,我知道。’他的聲音有點啞,溫暖的大手將她微涼的手緊裹在掌中,平靜中給了她莫名的安定……

    兩人回到並不算暖和的屋中,她輕捂著他被凍得龜裂的手將自己也不怎麼暖的體溫傳到他的手上,‘外麵那麼冷,你出去幹嘛?’

    她的語氣中帶著點心疼的埋怨,今天早晨醒來就見不到他的人,最後見到了他留在桌上的紙條才知道他是出門了,隻是沒說是去幹什麼了。

    ‘我去給你帶了這個回來……’他興衝衝地攤開了油紙包,一塊不大不小的淺黃色麵包完好無損的靜躺在那裏,悠悠的麥香味縈繞在兩人之間,香甜而溫馨。

    ‘這……’一時間她有些說不出話來,那塊普通無華的麵包卻讓她的眼睛微微酸澀起來。

    她很明白他們現在的處境,身上雖然是有足夠錢,但杜家的人如今滿世界的找她,那些有著杜家標記的錢是一定不能用的。兩人唯一能憑借的隻有他以前日積月累下來的一些積蓄和她四姨太最後塞給她的那包東西。

    那包行李她至今還未打開過,離家時四姨太將那包東西塞到了她的懷裏,還特意叮囑過她在臘月初七之前不能打開它,所以他們可以依靠的隻有那些連半件洋裝的積蓄。這塊麵包在他們現在的情況來說是不應該出現在這兒的……

    ‘今天早上剛烤的,還很新鮮,就是不多,你快吃吧,吃完我還有東西要給你。’他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稍稍翹起的嘴角洋溢著些許期待,那雙清澈的眼睛中隱現著一絲她不能讀懂的柔軟。很多很多年後,在她經曆了無數個春秋看盡了人世沉浮後才終於明白,那絲隱約的柔意叫——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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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掀開淡紫色的一角,一支畫眉筆靜靜地躺在輕軟的衣料裏,圓細的筆身上的梅刻著特有的痕跡,這是那個身著深青色中山裝的男子在嚴寒中一筆一筆親手所刻,世間隻此獨一。

    後來她才知道那天他賣掉了他過世的母親留給他的玉,換來了一點錢隻是為了買了那塊不算大的麵包和這支原本極為普通的畫眉筆。

    指尖輕輕地磨砂著頸間一塊不那麼溫潤清透的青玉,這是她在離開上海之前走往好多家典當行才好容易把它給贖了回來。這塊玉陪著她也有幾十年了,如今她已到了身埋土半截的年紀,對於生死也早已看淡,隻是不知到了另一個世界是否還能與那人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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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軍攻克中國國民政府首都南京,此後數月內幾十萬中國同胞曆經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一時間震驚中華……

    南京淪陷了,日本人開始了對中國人民的殘忍虐殺,全上海的大街小巷都是‘南京事件’的消息,日日都有所報道。驟然間,假寐的獅子慢慢睜開了雙目,中國人被激怒了,整個華夏民族憤怒了!

    許許多多正在大學讀書的學生紛紛投筆從戎,放下筆杆子、拿起槍杆子,奔赴沙場,為國而戰!

    ‘今日的情況怎麼樣了?南京那邊……’看著他緊蹙的眉頭,她便知曉了,事態定然是不見樂觀的。

    自從七月七日時爆發了‘盧溝橋事變’後,日本人的所作所為就越來越猖獗,隨即而來就是北平淪陷、天津淪陷,八月裏發生了第二次‘上海事變’之後亦是鬧得人心惶惶,如今南京也淪陷了。在這動蕩的時局更是人人自危,附近的幾家鄉民能遠走的都已經離開了,原本還算熱鬧的小村子,現時冷清一片,唯一剩下的似乎也就隻有他們這一戶人家了。

    她知道,他是想要做些什麼為國家出一份力的,隻是他帶著她,不能放手去做而已。

    他出生在南京,生活在上海,他的母親是個地地道道的南京人,死的時候自然也埋在了故土中。現如今南京淪陷,他的心中必是不好受的。這幾日裏他的眉心沒有舒展過,他的嘴角沒有勾起過,他的手拿起筆後常常是大半天不願放下,他的筆下的文藻簡單犀利,帶著難擋的憤慨和沉重。向來溫和的他現下像是一頭壓抑著血性的雄獅,怒而不語、悲而不鳴。這樣的他,是她從未見過的……

    紙張翻頁發出的聲響很輕,卻聲聲敲進了她的心裏,眼角餘光中印進的那角微黃色報紙頁麵讓她心中豁然清明……

    冰涼的雙手覆上他的肩,她的聲音在微暗的木房中變得有些不真實——

    ‘若是想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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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外婆?”

    正在絨毛般溫柔的陽光下半醒微眠時,忽而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她睜開眼,外孫女帶著些焦急的臉引入眼簾,她輕輕笑出聲,嘴角微漾起層層漣漪,“我隻是稍許睡了一小會兒,看你緊張的。真是人老了啊……身邊的人都替我擔心……不就是怕我一個不注意就……”

    “外婆!”後麵的話被急急打斷,外孫女不滿地的眼神讓她不由失笑。

    人生在世能幾時?生老病死是天定的循環,沒人能逃得過,活了那麼久,她已知足。

    “行了,推我進屋裏去罷,天就快黑了,是時候給你外公上晚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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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的縫隙照進屋子時,她緩緩睜開了眼……

    昏暗的屋裏靜悄悄的,她隻能聽到她自己輕細的呼吸聲,向床邊那張簡陋的小床榻望去,他已不在。

    她平靜地掀被起身,在黑暗中走到了門邊,取下門插,推開木門,一陣涼風撲麵而來,柔軟的發絲被風卷進脖子裏,激起幾分癢意。

    清冷的晨光灑落進屋,零星的光芒停滯在缺去一角的方桌上,一張幹淨的白色紙張已在那兒等待許久,白紙上寫著幾個棱角分明的黑字——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她抬手抹去眼角晶瑩的液體,忽然覺得那雲層後的弱光刹時刺眼起來,刺得她無法睜開眼睛。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句詩,他給了她前半段,而那她深深渴望的後半段……

    他和她都明白,此刻,他們誰都給不起了。

    戰火的硝煙漸漸在整個中華大地上蔓延肆虐,許許多多國民同胞都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烽火中,上海的租界區依然保持了一份畸形的繁榮,飯店酒家仍舊歌舞升平,紅男綠女享樂其中,醉生夢死。

    再過不久便就要迎來新年了,在街上行路的人不是很多,私家車倒是比平時多了不少。

    身披裘皮華衣、頭發卷燙、妝容時尚的太太小姐們坐著自家的小轎車,身後跟足了身強體壯的保鏢,一行人浩浩蕩蕩的穿梭在名店街上的各家奢侈品商鋪之間,分毫沒有對國仇家難的擔憂。

    ‘唷!是周太太啊!你也到這裏來添置衣服啊?’‘李太太?你也在這裏買衣服啊?真是巧!這不是要過年了嘛,就過來這裏看看有沒有好東西。這裏的衣服做工好,設計的又別致,我平日裏也經常來這裏買衣服的!’‘我也是,家裏那幾套我自己都看膩了,這要是過年還穿那些就太不像話了!’

    支開了一旁的小工,正挑著衣服的周太太壓低了聲音,手不停,眼不轉地說道,‘哎哎,聽說了沒有,杜家的那位被抓回家了!’同樣比對著布料的李太太,低低一笑,‘早就知道了,這種事就算他杜家再厲害也是瞞不住的,全上海現在還有哪個不知道啊……’

    放下手上的洋裙,又拿起一邊的淺粉色旗袍,周太太輕哼一聲,‘這杜小姐還真是給杜老爺子爭臉了,這下我倒要看看誰還願意娶那位金枝玉葉!’

    這周家太太的寶貝女兒對那董家少爺愛的是死去活來,可後來那董少爺偏偏又看上了那杜小姐,弄得周小姐差點自殺。雖然周家不說,但這世上哪兒有不透風的牆?自那之後杜、董、周三家的關係總有那麼些微妙。眾人表麵上不說,但心裏都跟明鏡似的,透亮!

    李太太眼波一轉,不著痕跡地彎了彎嘴角,‘你還沒聽說嗎?那杜家小姐再過三天就要出嫁了,聽說還是個海外商人,結婚後就要跟著人家去英國定居啦!’

    ‘什麼?!’手裏的旗袍滑落下來,周太太漂亮的杏眼失去了原本的笑意。

    ‘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杜家那位兩天前剛被抓回來就被杜老爺子關了禁閉,說是要餓死她!可是不知怎麼的,今天早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英國華僑商人,點名道姓的說要娶那杜小姐杜尋春!杜老爺子一聽有人還願意要他女兒,還是個發洋財的富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這不,就選在了三天後,十萬火急的嫁女兒。聽說連婚禮宴客都免了,恨不得越早把這個女兒嫁出門去越好!’李太太得意的不由露齒而笑。她有個遠房親戚在杜家做工,所以杜家的消息她第一時間就能知曉,這也成了她在自家老爺麵前得寵不衰的秘訣之一。看著周太太陰晴不定的臉色,她神清氣爽的挑出了好幾套價格昂貴的新衣,步伐曼妙地走向櫃台結賬。恐怕這個消息不到明天天亮就能傳遍整個大上海了……

    【四】

    她穿著喜紅色的琵琶襟旗袍,一頭烏發高高盤起,幾縷金絲流蘇沉靜無息的低垂於發髻之後,薄紗後透進幾抹落陽的金黃,柔光傾灑在她直挺挺的背上,闌珊了那似血般鮮紅的嫁衣。

    靜靜地坐在檀香木製的梳妝台前,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輕捏著一支刻著寒梅的畫眉,她一筆一筆的細細描繪著眼上那彎似月的細眉,原本若水的眼此刻死寂如墨,嘴角殘存的笑,微冷。

    他離開了以後,她就抱著所有的物件行李一直坐在門口,任寒風吹痛她的皮膚和眼膜,一動不動。

    直到傍晚,日暮垂垂,好幾個穿著杜家下人特有的麥黃色外衣的男子從村頭遙遙跑來。他們趕到時,她已經被凍得說不出話了,她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沒有神采,沒有眼淚,剩下的隻是灰。

    她還是被帶回了那個華麗的牢籠,麵對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暴怒,弟弟的自責,姨娘們的冷眼,她已統統沒了感覺,無喜無怒,無哀無樂,隻是靜默的承受著,一言不發。

    最後父親不顧母親聲嘶力竭的哀求,命人將她帶去了靜室關起來,說是要餓死她,讓她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但是她對此毫無知覺,她早已不在乎生死,因為她知道,這一生,他再不會歸。

    生死契闊,生死契闊……

    既然如此,她願生死相隨。

    但不知道是不是命運的戲弄,在她以為她的生命即將到此為止了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姓程的華裔商人說要娶她。父親從中看見了她的利用價值,又將她放了出來,好生安養,準備出嫁。

    她沉默著拒絕了一切活下去的需求,絕食、斷水……眼看著她的生命漸漸枯竭下去,被逼急了的父親拿出了最後的王牌,母親的命。

    她一下子被激醒了,她還有母親,還有弟弟,她還有流著相同血脈的親人。現在的她,還沒有放棄生命的權利。

    三日裏,杜府上下快馬加鞭的籌備著大小姐的婚事,那個神秘的英國華商一直未曾露麵,但聘禮卻一車接著一車的送進了杜府,一連幾天都未斷過。有好事者粗細清算,這些送進杜家的聘禮以及那外界未知的聘金是一筆巨型財富,若不是有政府統治,憑著這筆錢,他杜兆德可以買下小半個上海!

    為此,杜尋春這個曾今被人們暗下嘲諷的名字又變得無限風光起來。什麼樣的女人能夠經曆這樣的精彩?什麼樣的女人能夠得到這樣另人無法想象的聘金?什麼樣的女人能夠在上海灘擁有這般豔羨?

    即便過去了幾十年,杜家大小姐,在這塊土地上依然是一個十分具有傳奇意義的人物……

    三天的時間到了,大屋裏四處貼著火紅的喜字,除了新娘,這裏的所有人都帶著笑容,即使有一些並不真誠……

    二樓的白木漆門後的房間裏,一片蒙塵的灰暗,居無聲息……

    木木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鏡子裏的女子很美,美得有點不像自己,美得太過虛假。忽然,鏡中的人笑了,笑得絢爛。現在的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杜尋春了,今時的杜尋春是一個沒有了愛情的女子,是一個不得不活下去的人……

    她要出嫁了,嫁給一個她素未謀麵的男人,當初她是那樣的排斥包辦婚姻,那樣的為母親而感到不值,那樣的深信自己不會變成第二個悲劇。可此刻,她卻還是步上了母親的後塵,且無從反抗。

    ‘小姐,出來吧。吉時到了。’瀲秀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恭順,隔著房門傳進來低沉卻清晰。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這一聲是她應給自己的,除了她,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聽見……

    她不是一個聽天由命的人,但是如今,她得認命。

    ……

    ————————————————————————————————

    微微仰首,看著那塊刻有她丈夫姓名的靈牌。

    黑木的靈牌上暗紅的漆刻印著一個飄逸的名字——

    程風。

    “外婆?你怎麼了?累了嗎?”

    她微闔雙目,輕輕搖了搖手,“我沒事,你先出去一會兒吧,讓我跟你外公單獨處一會兒……”

    “可……”

    “放心吧,快出去,我有話要對你外公說。說完了我自己會出去的。”

    外孫女最終還是沒能爭過她,轉身走了出去,關上了房門。

    待到周圍全安靜下來後,她睜開了有些下垂的雙眼,望向刻有那兩個字的木牌,輕啟雙唇,

    “程風,我們有多久沒有說話了?算一算,從你去了那頭開始也有十七年了吧?……你生前一直不怎麼愛說話,所有的秘密你都喜歡放在自己的肚子裏。以前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你,如今我的時光也差不多了,先在這兒跟你知會一聲……等我們在上麵見了麵,我會有很多問題要問你,到時候你也總該如實相告了吧?……”

    當初,這個如風一般男子將她從沼澤中拖救出來,給了她一個安寧的環境,讓她平順無瀾的在異國度過了大半個人生。

    兩人相伴了幾十年,他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卻有著深厚的親情。

    她知道他之前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愛人,也是他的原配妻子,但那個他摯愛的女子在搏命生下他們的女兒後便就此長辭人世。

    她進入這個家的時候,那個孩子才一歲多,剛剛學會叫媽媽。孩子自小被乳母帶著,從未見過母親,見到了年輕的她便張口對她喊了一聲:媽媽。

    自那之後她便將那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親自照料,一手帶大。

    而她與程風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他睡在他和他的愛人從前住的臥室裏,她則和女兒一起睡。他們之間很少說話,對於他為什麼會娶她的原由,他從不開口提及,她便也一直不問。

    就這樣,幾十年的光陰從指間悄然流去,他先她而去,那個她一直沒有問出口的秘密亦是隨著他一同被埋入了入中,永世長眠……

    香室中香霧漫漫,漸漸的勾起了她朦朧的睡意。半睡半醒間,她恍然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向她走來,她最先見到了一雙沾了點塵土的黑色布鞋,然後是深青色西裝長褲和同色的上裝……

    模糊中,人影慢慢變得清晰起來……有些倔強的下巴,微抿著上勾的薄唇,俊挺得鼻梁,清澈的笑眼……

    睡夢中,她喚出了她悵悵生命中的最後兩個字——

    “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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