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62 更新時間:09-09-19 03:17
每年九至十月的時候,梧桐縣的大街小巷都會開滿潔白、乳白、黃白、淺黃的桂花,名為“白潔”的那種桂花,白似雪,開得又那樣繁盛,點點如星子,一陣風過,如飄雪一般,美得不可思議。
繞熏記得,秦婉伊最喜歡那種花,覺得它不似人間之物。
而在陰冷料峭的寒日,繞熏看到的,熟悉得猶如十指的街道,沒有馥暖的香,路旁巨大的梧桐樹,擎天而立,掛滿枯黃欲掉的葉子,低靡暗淡,隻剩滿地的落寞凋零。
愈見黑沉的街尾,橘黃的路燈,昏暗得猶如在垂死邊緣掙紮,破碎的光從甚少開啟的窗戶印出,打碎了一地斑駁樹的影子,抬起酸軟的胳膊正想敲門,少年的臉就出現在手指麵前,吃驚,然後是藏不住的欣喜。
“爸爸,你看,回來了。”大半開的門,慘白的燈光下,秦雲生正低著頭往桌上擺碗筷,抬頭看到她,微皺的眉宇間有些釋然,又恢複沉穩的神色。
“放下東西,吃飯吧。”幹澀的嗓音,轉身走向廚房的背影,竟有些微駝。
秦安玨乖覺地接過繞熏手中的包,低頭的瞬間,繞熏看到了少年下巴上稀疏的青須,恍然,當日哭泣的孩子都長大了,歲月就摧毀了成人們的臉。
忍不住想,要是秦婉伊還活著,是不是也會被皺紋爬上眼角呢?就算是那麼美的女子,也是抵不過年華無情消逝吧。
“啪”的一聲響,突然被關掉的電視,拉回了繞熏走散的思緒,就算這樣的,隻要在這個房子裏,就會一直想起秦婉伊,無法遏製地想起,那張恍若江南春雪的臉。
弄出聲響的是現在這間房子的女主人,繞熏的舅媽,蘇雪。看過無數次女人塗著血一樣顏色的口紅,無理取鬧,破口大罵,發瘋撒潑的樣子。繞熏都忍不住想,這樣的人,怎麼會有如此幹淨,水潤,仿若江南的名字。
女人沒有抬頭看繞熏,徑直走到飯桌,拖開椅子,摩擦著水泥地的木椅,發出嘎啦的聲音,尖銳,刺耳。
“秦安玨,你在房間裏麵磨蹭什麼,還不出來吃飯,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是尖細的嗓音,一如纏繞多年的夢境,不得安生。
秦雲生端出飯,對還站在門口的繞熏開口,“過來吃吧。”
四菜一湯,是飯桌上不長出現的豐盛,太長時間沒有像這樣圍著桌子吃飯了,繞熏拿筷子夾菜的手都覺得生疏。
看著繞熏尖尖的下巴,秦雲生心裏一動,把麵前的炒肉往女孩麵前推了一點,張張嘴,一道冷冽的眼光射過來,沒有說出話。
令人窒息的壓迫,吃進嘴裏的飯菜,失了味道,秦安玨看繞熏隻吃飯,根本就沒怎麼夾菜,忍不住夾起一塊魚,放進女孩碗裏,頓了頓,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低下頭扒飯。
繞熏眼神一暗,熟悉的氣息,已經暴漲在一線間。女人冷哼一聲,筷子用力地摔到桌麵上,“飯這麼硬,叫人怎麼吃。”
男人沉悶的聲音,平靜地說道:“用湯泡泡吧,今天水放得有點少了。”
不滿地起身,走進廚房,“哼!不就是回來嗎,跟丟了魂一樣,還要一家子人等著,做魚做肉地伺候著,是要高飛的人,等於養了匹白眼狼。”
“什麼德行,一張清高的臉,擺給誰看,一樣的下賤貨。”
廚房距飯桌,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女人恰到好處的聲音,能夠讓繞熏聽得輕輕楚楚。
在心裏冷笑,這些話聽得太多了,就不會覺得痛了,心髒已經強大到可以忍受任何的言語攻擊,這不過是一些陳詞濫調,看來,她走後,女人是沒有機會再每天都練罵功。
抬頭,秦雲生深得不見底的眼,正看著自己,繞熏的心還是停頓了一下,男人複雜的表情刺疼了她的眼,繞熏想,這麼多年,他是不是都在這種對持中,無能為力,心力交瘁呢!
也許,還不太能懂得那種深沉隱蔽的愛,才會看不清像秦雲生這樣的男人。
女人端著碗從廚房出來,沒有回到飯桌,背對著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正播放著八點檔的台灣劇,屏幕上男主角深情款款地表白,女主角一臉玫瑰色。
“放了那麼多糖,怎麼這蓮子羹還是不甜。”
繞熏的臉,瞬間煞白。電視裏甜蜜膩人的笑聲沒有淹沒罪惡的聲音,蘇雪,這個女人,總能把話說得恰好讓繞熏聽到。
“蓮子羹怎麼不甜。”
再屈辱肮髒的諷刺咒罵,都隻是皮外傷,或許夠堅強的話,連皮外傷都算不上。但有些看似平淡的話語,反而是不能觸摸的禁忌,就比如“蓮子羹”。
如潮水翻騰的片段,一字一句,一幕一幕,是刻在光盤上的老電影,已經模糊,破舊,卻還是可以尋找出曾經的輪廓。
潮濕陰暗的房間裏,女人眉眼精致,臉色蒼白,沉暗的桌上有兩碗香甜的蓮子羹,一碗大,一碗小。
“媽媽,今天我們不做飯嗎?”繞熏不明白天已經黑了那麼久,媽媽怎麼還沒有做飯,隻是煮了蓮子羹。
“繞熏,先喝了蓮子羹,媽媽再去做飯好不好。”女人眼裏殘破欲滴的淚,在燈光下,星星點點。
冒著熱氣的蓮子羹,散發著香甜的味道,繞熏看著媽媽將一粒粒白色的好像是糖果的東西,呼啦啦地倒進蓮子羹裏麵,那麼多的白色糖果,融化在碗裏,讓蓮子羹變得渾沉沉的,刺鼻的氣味讓敏感的繞熏很不舒服。
媽媽端起小碗的蓮子羹放在繞熏麵前,如玉般的臉上,笑容絕絕,“繞熏乖,來把湯喝了。”幽然的聲音,讓人害怕。
小小的繞熏不肯喝蓮子羹,媽媽哄勸了半天,可就是不肯張口,最後,極少哭泣的女人,蹲在女兒麵前,淚如決堤,似搖曳在狂風暴雨中的梨花,那般無助。
繞熏很害怕,慌亂地用手擦媽媽臉上的眼淚,可越擦越多,整張小手都濕了,也沒擦幹淚水。終於,繞熏也哭了,“媽媽,我喝蓮子羹,我喝,媽媽不要哭了。”
繞熏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圓又亮,喝完蓮子羹,媽媽並沒有去做飯,而是抱著她,睡在床上,月光照進來,媽媽柔軟的嗓音唱著催眠曲,後來,唱累了,睡著了。
也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媽媽,媽媽,媽媽、、、”繞熏一直叫睡著了的女人,因為月光那麼美,院子裏的桂花肯定美極了,她知道媽媽不開心,她想和媽媽去摘桂花,然後做糯米桂花藕,那個時候,媽媽是最開心的。
卻怎麼都叫不醒!
怎麼怎麼叫都叫不醒!
繞熏哭了,媽媽也不醒,媽媽最不想看她哭的,以前她一哭,媽媽就難受,可現在,就算她哭得聲嘶力竭,媽媽也不理。
媽媽是不是生氣了,因為她沒有喝那碗蓮子羹,她不喜歡那聞起來苦苦的味道,所以她趁媽媽喝的時候,把蓮子羹全倒在沙發底下了,是不是因為她沒有聽話,所以媽媽不理她了。
額頭上溢出密密麻麻的薄汗,手心,背後都已濡濕一片,繞熏激靈地坐起身,嚴實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慢慢適應後,淡淡的月光,從窗子裏傾灑了進來,從小睡到大的房間,冰冷,熟悉。
世界上之所以會有夜晚,也許是為了讓那些有傷口的人,能有一片可以獨自舔舐傷口的黑,且不被人發現。
眼淚滴答在手背上的聲音,竟然如此的清晰,那個纏繞多年的夢境,從來都沒有像今夜這麼真實過。抬頭,秦婉伊的照片還是一塵不染地掛在牆上,繞熏泣不成聲,不明白,當年到底發生了怎樣磨難,會讓那個看起來柔弱,卻倔強無比的女人,選擇輕生,和最疼愛的女兒,一起離開有太多痛苦的人世。
這是一種怎麼的決絕。
這是一種怎麼的悲痛。
這是一種怎麼的,不可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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