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90 更新時間:09-11-12 21:34
昨夜夜半,下了一場小雨。
天明的時候,雲消雨停。啾啾的鳥鳴,昭示著今日是個晴天。但一場秋雨一場涼,九月的晨風,吹到身上已經起了涼意。
小李氏搭著一襲羔羊毯臥在房中靠窗的錦榻上,懶懶地仰起玉雕一般的臉,狹長的眼簾微眯,停留在窗台擺放的那株秋海棠上,看似注目於花,實際的神思,卻像那缺失一瓣的秋海棠,已隨昨夜秋雨不知零落到何方。
“公子!”一直侍奉他的秋荷上前拉起從錦塌上滑落的毛毯,喚醒神思不屬的小李氏。
“哦,是秋荷啊。你怎麼還沒去?”小李氏轉過臉來,眼眸中的光彩,依舊未曾恢複到以前。
秋荷咬了咬唇,問道:“那孩子已經放牛去了,化瘀膏還要送嗎?”
“那就送去管家那,讓她在那孩子傍晚放牛回來時帶走。”小李氏抬眼望到秋荷麵上的不甘願,提高聲音道“快去,要不你又要推說忘了。”
“是。”秋荷低頭應著,心裏卻委實不願——那孩子!公子對她那麼好,她居然不領情!
一出內室,秋荷腳下步子就不複先前的急促。他抬頭看看天色,心想最好管家也忙,忙到一整天都不回府,或者忙到忘了給那孩子膏藥!
晨間人影稀少,庭院內靜寂無聲,植滿大半個庭院的桂花,已被昨夜大風吹落一半,殘黃委墜,細細密密地鋪滿了整個庭院。秋來萬物同蕭瑟,唯一的反常,便是那青石板上的青苔,雨過之後,反而精神煥發地冒出細細長長的芽孢。
對於秋荷來說,世上最討厭之物當數這青苔,不能開花也就罷了,逢到日出時萎萎焉焉,隻有下雨才冒出丁點大的芽孢,就像那不知好歹的張平家義女!特意給她陽光反像害了她似的!
他家公子,是雲京李氏第二子,身份何等高貴,即使因十年前那場五豪奪權,李氏失勢,公子被打入賤藉,在他眼裏,公子依然高高在上,從不曾假人於顏色。而後被夫人花重金贖做大夫郎,掌管了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雖在他心裏,很覺屈才,但縱覽整個張府甚至整個青雲鎮,說起張府小李氏,人人都要翹起大拇指。
像他家公子這樣的男子,何至於要和氣地對一個不知來曆的小丫頭說話,而且說的還是想要栽培那小丫頭的事情?
什麼叫非我所欲,非我所求,什麼叫她隻想平平淡淡過一生?要他秋荷說啊,根本就是不識好歹,不懂分寸!
可偏偏他家公子想不明白,或者說是把那丫頭想得太好了,回想起被拒絕後他家公子失望又迷惘的神情,秋荷就是一肚子火。公子不怪也就罷了,畢竟大戶出生的公子氣量要比平頭百姓好,可為什麼公子受到拒絕還想起那丫頭昨日被人打了,叫她來送化瘀膏?
秋荷氣惱萬分,低垂著頭,眼瞄到腳下青苔,他也不管簇新的緞麵鞋子會不會髒,恨恨的踢著青石板邊緣的青苔。
也許太專注於自己的氣憤,不意被迎麵跑來的小廝一頭撞上。
“你這小子,一大早就不好好走路,撞上鬼啦?”被撞上的秋荷跌倒在地上,沒等爬起來就怒了,說話語氣極衝。
“對不起。秋荷。”杜鵑慌忙上前扶起秋荷,拍打著秋荷後衣襟粘到的米黃色桂花,口中忙不迭地道歉。
“罷了,我沒跌著。”秋荷見是相熟的杜鵑,大度的甩甩手,抬頭一看杜鵑臉紅如血,又立馬一把拉住:“等等!臉紅紅的,你做啥壞事啦?”
“沒。”杜鵑聲音低低,眼隻顧看著腳尖。
“別騙我!你的性情哥哥我還不了解?肯定碰上大事,才會這般失常的臉紅!”問話的秋荷平常與杜鵑極為熟悉,熟知杜鵑的一舉一動。再加上心情不好,也想聽點閑事調節一下心境,自然抓住杜鵑不放。
杜鵑眼見掙不開,唯有小聲的辯解道:“我沒幹壞事!”
“解釋可沒用,你看你臉都紅到脖頸了!”秋荷這小子,平常總愛捉弄杜鵑,如今被他發現異常,更是揪住這點不放。
“是麼?”杜鵑擔憂的摸了摸脖子——溫度是比平日高。杜鵑眼見避無可避,遂答道:“好吧,我告訴你,你可別跟別人說啊。”
“當然,哥哥我是亂嚼舌根的人麼!”秋荷拍著胸脯,一副我保證、你放心的模樣,隨即碰了碰杜鵑手臂,“說吧。”
“今天張寡婦家那孩子不是又上門了嗎?”
怎麼又是那死丫頭!秋荷剛想發怒,見杜鵑小心翼翼的樣子,放柔聲音道:“嗯,怎麼?大夫郎和她談了會話之後,一出來就被張山拉走了。拉去哪啦,你知道?”
“拉去廚房了。我去的時候,張山正拿著藥膏給那孩子身上瘀傷上抹藥。”
“拉去廚房上藥?虧張山想得出!”張山這女人,何時與那丫頭這麼好啦?秋荷不屑地翻著白眼。
“不是天冷了麼,湊近火塘才不至於感冒。”杜鵑沒瞧見秋荷神情,依舊低著頭小聲道。
“這麼說,那孩子是脫光光被你看到啦!”秋荷頭腦轉得極快,很容易就聽出杜鵑沒說出的話中意思,明白過來後一拍杜鵑肩,“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不就看了個六歲小丫頭的身體,你至於臉紅成這個樣子嗎!”
“不同的,你看了就知道了。”杜鵑仰頭望著伸到屋簷下的一支玉蘭枯枝,愣了半響,才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明明那張臉是小麥色,如同尋常的農家娃,身上卻是玉一般白嫩光滑……那十幾處掐出來的紫紅,看起來真是觸目驚心。唉,張老虎家丫頭真心狠,怎麼舍得……”
多掐點才知道疼,才知道誰是對她好的!秋荷心道,許是察覺到自己惡毒的心思,趕忙打住惡念,打趣神遊天外的杜鵑,眼中精光閃閃,道:“你舍不得了?”
“別瞎說!”回過神來的杜鵑登時窘迫萬分,一個勁的搖頭分辯。
“好好,我不說了。”秋荷咳了一聲,看見不遠處走動的人影,壓低聲音又道,“其實很好解釋啦,你想想,臉常常在外風吹日曬,哪有不變黑的道理,身子被衣服包裹著,曬不到太陽,自然白嫩。至於你說的,比平常農家孩子白,那是因為那孩子來曆不簡單,底子好!不過,底子再好,也需日常調養。過上三五年你再看,還不是跟那些泥巴裏長大的娃一樣!”
杜鵑靜靜聽著,遊離的眼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得許久才發出惆悵地長歎:“不是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麼?你說,一個玉一般的孩子,怎麼就肯留在村西頭的那家吃苦呢?”語氣中,滿是憐惜與不解。
“你問我,我又去問誰?”答話的秋荷也無力解答,停頓半會,他壓低聲音道,“聽說夫人可是一心想攬她入府呢,可那孩子就是不肯。”
“不肯?為什麼?”
“誰知道!”秋荷仰頭望著院中藍天,忽然也如墜入了迷霧般,怔怔地失了言語。
不是個中人,不懂個中情。
小李氏再聰明,不曾真正深入接觸到張平一家與葉暖相處的點滴,自然無法明白葉暖緣何不舍得離開那樣貧寒的家。
許多事,耳聞畢竟不如目睹。
這不,目睹的機會來了——
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隻要雙方有心,再深再大的心結都能解開。
經過怒斥鄉鄰的那夜,張平與張大福關係明顯親近許多,再加張大福刻意接近,時不時上張平家喝喝小酒,談談天,時間一長,有時捎上幾塊點心,倆孩子也能平平靜靜接受。
一晃四個月過去。
正月初三,大吉。宜出行,宜宴請。
張府今日一大早就開門忙開了,不是為了接待上門拜訪的拜帖,也不是為了招待生意場上的交遊,僅僅隻為了老朋友一訴舊情。
說起這老朋友,來曆很小,麵子卻很大,即是張平、張秋(葉暖)及張柳。
後廳擺了一大一小兩桌酒席,大席設於廳正中,由張大福、小李氏、張大福父母及張杏兒生父張季氏作陪,小席設於一簾之隔的偏廳,由張大福之子張杏兒和養女張留根招待。
大席上觥籌交錯,自不必細說。偏廳的小席也很熱鬧,剔透閃亮的水晶簾所起的作用,不在隔去視線,而在避免因為大人影響,孩子拘束。
孩子麵對孩子,果然沒多久就放開了。經由張杏兒刻意的招呼,初時的沉默一去,張柳也葉暖也細細交談起來,從小李氏所坐的位置,正好看見偏廳內地一舉一動。
“妹妹,這個好吃,你嚐嚐。”張柳夾了一塊去掉骨刺的魚肉示意葉暖張嘴。
葉暖吞下後,也夾起豬肚絲,蘸了醬放到張柳碗中:“你別顧著我了,你自己也吃哪。”
小兒女絮絮的低語,聽起來親昵得好似纏綿的情人。小李氏轉過這個念頭時,心中禁不住一跳,斜眼看去,那張家小兒可不就是全副身心都圍著那孩子?而那孩子,再不複平時垂首低眉的淡漠,鳳眼依舊是微斂著,微翹的唇角卻是滿含融融的暖意,如同三月陽光,因為不濃烈和刻意收斂,未曾影響對座上打鬧的另一對孩子。
可實際上呢?小李氏也明白,那倆孩子眉目清明,心中並無風情,既是情智未開,以私情留人來解釋那孩子的留戀,顯然說不通。
正廳的大人們還忙於喝酒聊天,偏廳的小席已快開始吃飯。
正月裏頭,許多不起眼的小事都包含規矩。許是察覺到小李氏對那野丫頭的關注,張杏兒悄悄在偏廳聽使喚的迎春耳邊附耳說了幾句。片刻工夫,四碗飯端來了。
兩個中碗,兩個大碗。中碗給男孩,大碗給女孩。葉暖歲數本是其中最小,自然推阻:“我吃不了這麼多。”
可手快的迎春,早已在給她的大碗上堆了幾塊肉,飯自然沒有倒回去的可能,張杏兒在旁又道:“正月裏的飯不能浪費,那是一年的福氣!”
“我幫妹妹吃點吧。”張柳也知道這說法,在旁道。
肚量就那麼大,強吃下去豈不撐得慌。葉暖搖頭:“福氣不是靠吃出來的,何況以你小小肚子,也實在裝不下那麼多。”
偏廳的動靜傳到正廳,張平不放心的一問,才得知原委,她笑著安撫道:“秋兒和柳兒都別擔心,有娘娘在,秋兒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娘娘幫你吃完!”
“那福氣豈不是被你吃掉了!”張杏兒小小計謀未得逞,不痛快地鼓著兩頰,提出質疑。
張柳猶如在看什麼稀奇玩意,詫異地睜大眼望著張杏兒,接口道:“都是一家人,福氣吃到娘娘肚裏,她會分給妹妹的,我也會分!”
小李氏聞言隻覺被觸動了什麼,卻百思而不得。直到大席開飯,張平毫無芥蒂地吃起小席上孩子留下的飯。才怔怔的想起屬於他的回憶——
李氏子孫單薄,隻得他與哥哥兩人,記憶中娘娘一直不喜歡他們,從小到大,一次剩飯都沒替他們吃過……
小李氏終於理解,有些事,有些情,真的隻能意會而無法言傳。
作為半個主人,張杏兒即使不願意,也得帶著葉暖與張柳逛逛張府。
九歲的孩子,正是渴望同齡玩伴的時候,張杏兒自小在小李氏教導下,粗通文墨,自然對那些整日與泥巴打交道的孩子看不上眼,一得知張柳也會寫字看書,就如同找到知音一般,滿是歡喜。無奈隻要那野丫頭在,張柳眼中就隻有他妹妹。
逛到小李氏的書房門口,張杏兒一把拉住張柳,眨著眼道:“我們去談些男孩子的事,女孩子不準跟過來!”
葉暖早發覺張杏兒對她的敵意,自然明白他是想與張柳獨處。張杏兒性子雖嬌,卻不壞。何況張柳能接觸其他孩子,畢竟對他也有好處。葉暖當即遞了個安撫的眼神給張柳,微微一笑,轉身往花園方向行去。
張留根呆呆在門口杵了半天,望向負手緩緩在院中散步的葉暖,摸著頭想了半天,終於還是認為書房比較熱鬧。
算算時辰,正廳的大人們就快吃晚飯了,葉暖正欲到廊下坐坐,忽聽得書房中傳來一聲驚叫。
葉暖大步衝入書房,隻見張杏兒手指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白玉荷花筆洗流淚,身側張柳亦是滿麵呆滯。
“怎麼了?”葉暖上前輕聲詢問。
“大爹爹最喜歡的筆洗呀!嗚……”張杏兒哭開了,哭著哭著,忽然抬頭胡亂指著張柳道,“是他,是他摔壞的!”
張柳把眼從地上移到張杏兒身上,眼神更加呆滯,好似不知張杏兒在說什麼。
“張留根也看見的,對吧!”張杏兒淚潸潸地緊盯著張留根,焦急而緊張地尋求同盟。
張留根看著張杏兒,張張嘴失語半天,才點頭。
方才還是朋友,怎麼一會功夫就翻臉了?張柳小小年紀想不明白,心中委屈又無法辯白,淚不受控製地一滴滴掉了下來。
各人的神情,葉暖看在眼裏,立即明白了整件事。她拉過淚盈於睫的張柳,擦去張柳的眼淚,眼瞥向麵紅脖子粗的張留根,哼出一聲冷冷淡質疑:“是麼?”
別看張留根比葉暖大了七歲,究竟還是個孩子,被葉暖一眼瞥過,心中登時如被戳破謊言般驚惶無比,急忙改口:“不,我說錯了,不是張柳。”慌慌張張轉頭看到張杏兒慘白的臉,又慌亂地說道,“是我,是我摔了花瓶。”
葉暖本就不認為真正的疑犯會承認,但眼前事情總要解決,無論把責任推到張柳還是她自己身上,都會給婦人張平招來下人的口舌,如今張留根認罪,雖不厚道,卻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十三歲的丫頭,心裏也有點喜歡的感覺了吧。於是葉暖長歎一聲,道:“既然你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看來你也懂些是非。算作你幫我們解決麻煩的回報,我也好心提醒你一下吧。這世界男子如花,越美越引人嗬護,但過分嗬護,反而助長了花兒的嬌氣。而且,花最終的歸宿,往往不是護花人,而是看花人和摘花人。”
“這麼說吧——”葉暖注意到張留根年紀尚幼,挑了簡單的話解釋道,“跟在後麵,縱然你再怎麼唯唯諾諾,他不回頭,不懂得珍惜,隻怕一生也不得你所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看。世人皆喜仰望,高山仰止,望而不得才會在心底一直牽牽念念,你隻有讓他仰望,才能得到他的牽念——”
說完,葉暖微斂眼簾,拱了拱手,拉起張柳,道:“言盡於此,你自個好好琢磨吧。柳兒,我們去花園走走!”
宴罷人辭,張大福送走張平一家,轉回小李氏房中。張大福靜坐在小李氏對麵的椅上,皺緊眉頭想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李兒,你說秋兒那丫頭,長得端正,言行舉止一看就有教養,怎麼杏兒就一直沒怎麼注意呢,光顧著與留根那死丫頭糾纏了——這一年,我也看明白了,秋兒靠我們拉攏是拉攏不來的,要是杏兒再不加把勁,我們的希望豈不泡湯?還是說——秋兒曬黑了,對不上杏兒眼,杏兒不喜歡?”
“不是不入杏兒眼,而是不願入。”小李氏淡淡分析著個中真相,“秋兒雖每日都到府上,但近一年時間,杏兒能碰上她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即使碰上,秋兒也是低眉斂目,神韻內斂,依照杏兒跳脫的個性,能注意才怪。”
張大福聞言,低著頭摩挲著手上金戒子,忽然一拍大腿,興奮道:“如此看來,我們得多製造些機會,讓杏兒與她相處……”
“夫人,那孩子不願,我們再怎麼熱心都是無用!”小李氏悵然,打斷張大福自以為是的計劃。眼移到窗外,不自覺回想起書房外聽過的那段話和那一刹那的眼波流轉,他悠悠歎了一口氣,道:“若以她能力,或者說若她願意,隻怕天下男兒,盡皆爭入其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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