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601 更新時間:09-12-14 00:13
商鋪林立的上塘街,人來人往,是整個青雲鎮最繁華最熱鬧的所在。喬玉生一坐下,登時吸引住了眾多目光。許是看出鎮守大人渾身煞氣,投注過來的視線都是躲躲閃閃,隻是青雲鎮一向風平浪靜,難得有些熱鬧,不看的話,還真舍不得,鎮上往來的居民,慢慢圍攏到葉暖畫攤附近店鋪內,三一群五一夥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上塘街街頭的空氣中,浮動著令人心情激蕩的詭異氣氛,周圍人聲紛雜、吵吵嚷嚷,實在不是合適於畫像的好地方,偏偏葉暖安然若常,並沒有受環境影響分毫,她專注於手上畫稿,對一切議論如同未聞,手中筆不停不抖,時而揮毫潑墨,時而細描慢畫。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後,便見葉暖放下手中筆,撚起畫紙輕輕吹了吹,托著完工的畫稿走近喬玉生道:“大人,畫像已完成!”
喬玉生本是坐在凳子上接過畫像,看了兩眼倏的一聲站起,濃黑的兩條眉毛在額頭上打顫,雙手似乎難以承受畫像重量而微微發抖。
跟隨喬玉生而來的侍衛見她家大人神情極為激動,心中擔憂,上前兩步湊過頭來,麵色隨即也是大變,開口驚呼:“神了!真神了!她怎麼知道大人出門上馬時的模樣?”
旁觀者再也壓抑不住旺盛的好奇心,有幾個膽大地早已奔過來,偷眼一瞧,立時大讚:“好畫!鎮守大人好氣勢!”這人也真算機靈,表麵似在誇畫像,實際卻有誇喬玉生本人的隱意。
還在不遠處觀望的人,聞得此言,才敢一窩蜂地湧了過來,圍在喬玉生身邊爭先恐後地探頭探腦,各種讚歎聲,幾乎要把喬玉生淹沒。
本是張梨門徒設計的一場好戲,眼見著不僅沒達到打擊張秋(葉暖)的目的,反而給她轉敗為勝,叫她們如何甘心?趁著人多,鎮守大人又無暇他顧,一灰衣身肥的女子捏著嗓子尖叫道:“為何不敢畫出大人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模樣?哼!妙筆再妙,也不過是個逃避真實的小人,畫得再好,也隻是粉飾太平!”
平地一聲驚雷,砸到人群之中,所有的熱情讚歎都住了口,人群開始慌亂的往後撤退,不過片刻功夫,畫攤附近隻剩喬玉生和她身後侍衛以及對麵所站的葉暖。
站在眾人同情和驚懼視線中的喬玉生,麵色煞白,眼中除去怒和恨,更多的是美好回憶被掐斷後回到冰冷現實時的極度絕望。
葉暖轉身朝發聲的方位望過去,嘴角挑起冰冷而嚴厲的笑:“什麼叫粉飾太平?看來你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順,所以才底氣不足,隻敢背後說人!”
惱人的低語果然被壓下來,葉暖往喬玉生身前走近兩步,指著畫旁題字,一字一句高聲念道:“西風簌簌悲聲起,怒馬揚鞭赴沙場。一樣揮戈斬敵首,誰究弓短與矛長?
……要問我為何選擇以大人上馬這一場景入畫,非關討巧,而是因為我覺得大人身有大將之氣!而將軍,屬於戰場,屬於戰馬,尋常百姓端端正正的坐姿,自然無法安在大人身上。”
這話,聽在旁人耳中,許是會歡喜,可依照喬玉生目前身份以及那段過往,反而是諷刺。她麵色不善,本欲開口發怒,見到葉暖清亮的眼底不見奉承反是坦蕩,喉口一滯,便沒了打斷葉暖話的念頭。
一段話說完,葉暖換口氣,又以凜然的語氣徐徐道來:“上塘街人流密集,尋常百姓走在街上,一個不小心就要碰翻攤主貨物。大人策馬一路奔來,不曾撞上一人,也不曾損著一處街邊小攤,由此可見,大人苦練三年的騎術已成。人人隻道大人是一蹶不振,我卻認為大人是想在跌倒的地方爬起。西邊的遊牧夷族時常騷擾我禾國邊境,苦於沒有擅長騎術的將領,征討之計遲遲未能付諸行動。如果我沒猜錯,大人手下時常巡遊在街頭的百人騎兵隊,正是大人訓來做先鋒的利器!”
今聞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眼前忽如撥開雲霧般,喬玉生麵色由陰轉晴,低頭默念數遍畫上題詩之後,那雙曾黯淡數年的眼中,精光漸漸暴漲。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整個人的氣勢,已從受傷後萎靡不振、躲在暗處舔舐舊患的幼獸,變成蹲伏於地、隱而待發的下山猛虎。
喬玉生一掌拍上葉暖肩頭:“丫頭!老實跟你說吧,我苦練騎術本來隻想以馬代步,省得旁人見我行走不便指指點點,而那百人的騎兵隊,一開始也隻是為了陪我無聊時發泄苦悶。經由你一提醒,真是茅塞頓開。我懂你的意思了,跌倒不怕!我喬玉生一定要爬起來,好好站著給那些嘲笑我的人看!”
喬玉生握緊拳頭,仰頭望天,好似在向天發誓。她高大的身體,站在街口,猶如一株佇立在萬丈懸崖前、粗壯筆直的鬆,散發出一身浩然正氣。周圍人群驀然爆發出一陣陣掌聲和喝彩聲:“我們相信大人!”
吹過三年西北風,喬玉生早不是當日一腔熱血卻莽撞不識事體的年青女子,她很快從激動的心情中平複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畫卷,扯過係於侍衛腰側的錢袋,走到葉暖跟前道:“這幅畫我很滿意!我該付你多少銀?”
“大人覺得該付多少?”葉暖笑得狡黠,想起張梨門徒的針對,她有心想與這鎮守攀些交情,便對尚在思考價錢的喬玉生道,“國之興存,匹夫有責,我無力隨大人上場殺敵,唯一能做的,便是借這一幅畫,祝大人早日驅逐夷族,揚我禾國之威!”
喬玉生聽出葉暖話中意思,撫掌而歎:“你這一片心意,的確不該用錢財來衡量。我就收下你的厚禮和祝願,他日殺敵功成,再來與你暢飲一場!”說完,她鄭重一抱拳,即翻身上了馬背。
臨走之際,喬玉生想起從下人口中聽來的閑言,她轉回馬頭一臉關切:“聽聞你娘娘逢到天陰下雨,腿部痛不可當?”
提及天陰時張平娘娘所受的苦痛,葉暖幾乎就要落淚,吸了吸鼻子,急切地上前拱手相詢:“大人可有什麼好法子醫治?”
心結既然解開,喬玉生也不再避諱談起她的腿傷,她朗聲道:“我腿上也曾犯過這毛病,經由禦醫王大夫醫治,如今已大好。待我聯係一下雲京,半個月之內必給你好消息!”
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依。所以福禍二字,最難給它分個真正定性的界線。
人之際遇,一小半靠天,另一大半,便是靠自己把握。一味哀歎於命運的無情,倒不如多花些心思,思考如何解決問題。手到心到,變禍為福未嚐沒有可能。
在外人看來,妙筆張秋,能把一場災禍消於無形,已是極大的幸運,何曾想到還有更大的幸運等著她?
距離那場街頭風波恰好十五日。瓦藍的天空,預示著一個好天氣,葉暖吃完早飯,裝上大大小小的畫具,往她常去的上塘街趕去。
剛支起畫桌,筆墨還沒擺上,張柳已喘著氣,一臉喜悅與興奮地趕了過來:“雲京筆墨堂給秋兒你送來了一張帖子和一封信。大紅帖子上說,要聘用你為筆墨堂專司人物像的畫師!”
小小一個邊陲之鎮,出了位雲京筆墨堂的畫師,也算是整個青雲鎮上百年難遇的大事。此事一從張柳口中說出,人們立馬奔走相告。
消息很快傳遍青雲鎮上大街小巷,有人喜,也有人憂。
喜者自不用說,憂者便是那暖風居內的幾個大小館人。
入夜的暖風居依舊燈紅酒綠,看似與往常沒什麼兩樣,但一走進那華美的大廳,你就會發現那不同尋常的冷清。這時間正是秋風送爽的好季節,離那年關還早著哪。
熟識的老客,被阻在門外,每每怒衝衝地上前詢問,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是今日暖風居中官人集體休息,若追問得太過,便隻得一句“獅子也有倦怠的時候!”
尋歡客們久立其門而不得入,唯有搖搖頭,歎一聲,罷了罷了,還是回家捂自家坑頭吧。
吱呀一聲,季月推開殷冉臥房門,一眼就瞧見百無聊賴地的殷冉,不似平日那般斜倚在錦塌上,而是反常地端坐在椅上,麵無表情,最勾人心魄的眼也迷茫得沒了焦距,修長的食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早已喝幹的茶盞,發出寂寞而單調的丁丁聲。
看到這樣的殷冉,季月眉頭輕皺,忽然淺笑著上前,揚起手上寫著眾多名字的花箋,打破了室內的安靜:“明日便是那小張秋為我暖風居畫最後一次像的日子,我與館內眾兄弟安排了一場送別宴,今夜各位兄弟皆已齊備好相待的百花酒。不知殷兄準備的是啥酒?”
一聞百花酒三字,殷冉眉頭跳了幾跳,轉向季月的眼中微不可察地夾雜著些許極複雜的感情。
“看模樣,殷兄還沒準備呢。”季月了然,舉起手中花箋,低頭一一念來,“梅弟備的是冷梅香,孫弟備了醉蘭,林弟竹情,趙弟……我是月季愁,樓內能上得台麵的迷情酒都快被挑光了,還剩一個夜合歡,我們專門留了給你。怎樣,可有興趣參與這一場爭奪?”
見殷冉無什反應,季月頓了頓再道:“本來定的規矩是接了誰的酒,就由誰來,如果她全部受了這些酒,不排除我們一起的可能。”他偷窺完殷冉麵色,揮著手中花箋當做扇子,嘻嘻一笑,“不過那小張秋好像是個處兒,不知道能否經得住十幾個餓狼?”
不錯,握住茶盞的手指緊緊地蜷起來了,看來是有反應的!季月笑意更深,坐到殷冉右側椅上,慢搖著二郎腿,繼續刺激道:“我敢保證,樓中兄弟,或多或少都對她存著一份心,區別隻在多少和真假之間。但無論真假,能與她一度春風,誰都無法抵擋這個誘惑。而林弟,尤其是誌在必得!
我也知道,你一向嬉笑紅塵,最是無心無肺。可人總是有感情的,你隻怕也不能逃脫這個例外。要不,這半年來,你一個客人未接,是為哪般?時不時請她來畫像,又是為了哪般?知你莫若我!”
“她不是那樣的女子。”殷冉沉默了半天,才垂著眼皮吐出一句話。
“女子不就那樣?你也別太高估了她!”季月如何不知一向高傲的殷冉心結所在,卷起花箋敲打著桌麵,帶著對這世間的嘲笑,“女人哪,不過是情欲的奴隸,一旦嚐到那滋味,隻怕舍也舍不了。就像那些自封為衛道士的書院女,還不是每日每夜往我窩裏鑽,不理她吧,恨不得巴巴地舔我們的腳。”
望見一臉不苟同的殷冉,季月微微歎息:“也許她是有些不同,但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像我們這樣的館人,最要不得的便是感情。所以我說你啊,與其選擇逃避,不如痛下決心,直接麵對;與其留著遺憾,不如擁有一朝,得償所願!”
看看時辰也不早了,季月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站起身拋下最後一句話:“那個,酒是我幫你備,還是你自個兒準備?”
“我自己來吧。”殷冉靜默許久,才答道。燈火在他眉間跳躍,他那平日雲淡風輕的眉眼,不知為何倦意深深,似是不堪重負。
說是送別宴,可為何這一桌上各位館人看她的眼光,都透著幾分詭異呢?
葉暖頗有些坐立難安,第一次覺得赴宴也能赴得心驚膽顫,她低頭靜悄悄喝著自己杯中的茶,希望能盡量減弱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這宴,本就是為她準備,哪容得她逃避在一旁悶聲不吭?
一番客套的開場過後,進入正題。
今日暖風居大官人殷冉異常沉默,季月覷了眼他左側的殷冉和挨著殷冉而坐的葉暖,他端著酒杯站起身,清清嗓子道:“百花叢中過,哪能不沾香?再有半月,便是小張秋你的及笄之日。可惜分別在即,哥哥們也沒法為你慶祝了。難得今日大家都在,各位哥哥都拿出了暖風居的招牌酒,趁著年少,青春正好,讓小張秋與我們醉上一場!”
一見季月說到點上,館人們千嬌百媚地眉眼也丟了過來,葉暖身體微僵,還未等她張嘴說什麼,一位姓林的小館人端著酒杯到了她身旁,貝齒緊咬住下唇,直直地用那雙描畫得極精致卻有幾絲紅腫的眼盯住了她,“平日裏你躲我,也就算了,這最後一次,你別拒絕我!”
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他與葉暖間七個月前的糾葛,更牽出了葉暖心中的愧疚。
暖風居男子,年滿十五,開始正式接客,那些小館人的第一次,可由自己選擇自己中意的客人。而這林小館,中意的便是葉暖。葉暖年近及笄,為他們畫像,抬頭凝眼是無可避免的,一襲青布粗衣,本就無法掩蓋去她品貌間的風流,何況再加上那雙清如秋水的明眸?
平日裏那些心動的館人,幾次提出可以對她免費招待,隻因她淡漠如冰,神情肅而無邪,玩笑便隻是玩笑,倒也無人敢對她動手動腳。這林小館暗示幾次不成,便趁騙她來畫像的那次,自己先喝了暖風居迷性最烈的夜合歡。
林小館可算是館爺經手調教得極成功的一位小館,麵容本就年輕嬌媚,藥效上來時更是紅唇如花、醉眼迷蒙,要換作旁人,隻怕早一把反撲上去了,偏偏他遇上的是葉暖。當林小館放下身段,腰軟如蛇地主動貼上葉暖,剛把畫像描出個輪廓的葉暖,登時如驚兔,連她吃飯的工具都沒來得及收拾,一扔畫筆就倉皇衝出門。
而被扔下的林小館,遇上了青雲鎮土霸王,那日過後,據說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對女子的接近無比恐懼。
事情最後在館爺和他們這幫兄弟的調解下,算是雨過天晴。隻是料不到這林小館對她依舊念念不忘。
瞧見葉暖僵持著不應,坐葉暖右側的館爺終於開口:“這男女之事,妙就妙在你情我願上。若是強買強賣,可就失了那點趣味嘍。何況眾多兄弟都還沒開口哪!林竹啊,你就先坐到自己位上,等各位你兄弟把想說的話說完,讓小張秋自己選吧。”
雙方的尷尬算是緩去了,而且形勢比人強,接受到數十道各色目光,林竹低頭咬牙,坐回自己座位。
“小張秋,小畫師!來來來,哥哥給你敬上一杯酒!”數十道熱情的聲音,再度不甘沉寂。
宴是好宴,酒無好酒!葉暖也算明白過來了。人無法忘本,她能有今日,全靠他們的支持,他們今日的要求,在這個世界,說來還是她賺了。隻是即使她心底沒有陰影,感情也不能用身體來交換。葉暖起身,拱著手團團一揖,準備以茶代酒來請罪:“喝酒誤事,而且我娘娘之所以被壓斷了腿,究其原因也是因為受了醉酒人的連累,所以,我不碰酒!請各位官人恕罪!”
這事他們也知道,不過今日一別,也不知能否有再見的機會。季月不等其他人的反對聲起,溫和相勸:“我們也不是要灌醉你,這樣好了,隻喝一杯,我們這麼多人中,隨你選哪個人手中的酒。”眼睨向葉暖,以不容拒絕的理由,拖長語調道,“認識一年,交情不深,但也算有點。這一點小小麵子,小張秋總該賣給我們吧?”
眾人附和,神情激動。炙熱的眼光聚在葉暖身上,幾乎就要把她烤融化。葉暖情知避無可避,唯有硬著頭皮抬眼,環視一圈,視線落到她右側一直沉默的殷冉身上:“我選殷大哥吧。”
“為何!難道我與小秋兒的交情比不過殷兄?”
“確實說不過去,我房裏可有你畫的十幅畫呢!”不甘心的聲音在廳中響起,顯然有人不服氣。
葉暖麵朝出聲抗議的幾人望去,一麵柔聲道:“如果不是殷大哥,我也無法認識各位,更無法與你們攀上交情。娘娘教過我,做人不能忘本。”
一切姻緣,由他而起,也由他而終嗎?自嘲、無奈、心痛,等等複雜的情感,一股腦兒湧上心間,殷冉唇畔勾起微微一個笑弧,伸手取過葉暖麵前喝空的茶杯。
見事已成定局,季月終於不懷好意地笑開了,他湊近殷冉耳邊低聲道:“果然被殷兄得到手了,恭喜恭喜!不知殷兄能否告訴我,你是打算用那銷魂十八式,還是溫柔第九招?”
殷冉抿唇不答,抬眼斜睨了葉暖一眼,觸到葉暖清亮的眼眸中的坦然和信任,他倒酒的手忽然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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