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038 更新時間：19-11-09 13:04
上元節，幻蒼渺空風和雪，風和雪，江山依舊，西徑人絕。彈指一揮飄然別，舉杯尤是清明月，清明月，菱花空照，平添霜發。
沈涵宇遠眺銀裝素裹的崇山峻嶺，眼前的一切果然江山依舊。清幽絕塵的山穀，連枯木都披上了晶瑩的樹掛，屏障般矗立的雪峰直插天際，若非身後的滾滾狼煙，這裏仍是一片冰雪的世外桃源。
難得的是中原武林與魔教歃血為盟，一同舉事，這是數百年來江湖中從不曾有過的異事。勢同水火的正邪雙方竟然站在了相同的立場上，沈涵宇的眉梢揚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他不禁想起了以前那些美好時光，但清閑無憂的生活總不能長久，就像世間沒有不老的容顏，沒有永遠的朋友，人心注定善變。美人如玉、情深似海也總有塵歸塵、土歸土的一天。而今，他的生命裏隻有無盡夢魘，每每夢醒，冷汗淋漓。
“教主，這裏是迦南聖境”？據聖典記載，迦南聖境是片煙波浩渺的海子，方瑩看著潔白無垠的雪域荒原，哪裏有一絲湖泊的蹤影？絕壁高聳入雲，刺眼奪目的摩崖石刻，“魔域”兩個巨大的秦篆仿似從天際墜落，用濃墨渲染出一片晦澀詭異的天空。
四下裏人馬漸漸圍攏上來，無數雙眼睛注視著沈涵宇挺直的身影，普天之下都知道魔教教主是個出塵的世外異人，卻沒有人知道他竟是這樣一個飄逸清朗的年青男人，深邃眼眸恰似兩個小小漩渦漾出一種奇異的引力，削瘦的臉頰，膚色下透著一絲病態，不知為何連鬢邊也已平添了幾許白發。冷風吹起他肩上的白狐裘，令他看起來顯得異常絕望和寂寞。
馬鞭飛揚，駿馬奔馳，冰屑四濺紛紛揚揚灑落。冷沁冰冷而修長的手指挽著韁繩，握著名動江湖的毗盧劍。
山穀中，大隊人馬蜿蜒而來，不用多久，此處將會布滿刀光劍影。
“教主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沈涵宇暗自嗟歎，三年來夜夜夢魘難眠，一個二十三歲的男人已生華發，他無恙否？“你我既非同門，無需多禮”。他平淡回應：“今日前來，隻怕從此以後便再無聖湖”。這裏是天峫教聖地，也是本教聖女的世居之地，而那些美麗的少女隻是這片魅湖的獻祭，所以既便是她，同樣不能逃脫遠古的宿命：“雪兒可以不死，但她的孩子必須死”。語聲仿若冰天雪地般寒冷，對於女人而言，失去了心愛的丈夫和孩子，便已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冷沁雙瞳緊縮殺氣爆燃，就算自己該死，就算蓂幽辜負了他也該死，可尚未出生的孩子，他竟然還是不肯放過。看著夾雜在大隊人馬中的數十輛馬車，左手欣然握住劍柄，劍氣與殺氣完美融合。
山穀中除了呼嘯的風聲和馬蹄踏過積雪發出的“沙沙”聲別無他息。憤怒的眼神掃過沈涵宇身旁的名門正派，少林方丈覺澈、武當掌門肖楓、昆侖五嶽，隻要在江湖中有些聲名的人物幾乎齊聚此地。
好一個除魔衛道的大聯盟，冷沁不禁冷笑，同時也在等待著奇跡發生。
奇跡真的發生了。
就在時間都將停頓的瞬間，一個個身影接連倒下，無息倒下了，沒有任何痛苦和危險的先兆。既不是中毒，也不見飛舞的暗器，但死亡卻仍在繼續。
冷沁已然掠起，彈指一揮間，劍氣縱橫，鮮血飄落，恰似嬌豔紅梅。隻此一劍便是十七條鮮活生命，若非親眼見他出劍，絕沒有人能將這陰鬱的年青人與江湖中最血腥的殺手冷沁聯係起來。
少林十八棍陣，僧如羅漢，震懾群魔。覺澈默然凝視著蛇信般飛舞的毗盧劍，連削落的鐵屑都能被他當作暗器使用。此人武功或許算不得絕頂，但應變之快縱觀整個江湖隻怕無人能望其項背。
“如果不是這柄毗盧劍，小和尚們早赴西天成佛去了”。毗盧劍原是佛門至寶，豈是魔教中人能夠隨意操縱的？一隻白色袍袖卷起細小冰屑，冰屑貫喉消融於鮮血之中。
不知何時，一個裹著白袍的女人緩步走來，一雙棕色星眸清亮無垠，帶著悠然笑意，溫暖的笑意仿佛能融化雪山冰川，春意盎然。馬車守衛們不覺間已然癡迷，目光隨著飄逸身影緩緩移動，無法自拔。她徑直走到一駕馬車後，從車裏抱出個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的女人。這個一眼就識破金戟門誘敵之計，渾身沒有一絲殺氣的女人從何而來？
“蓂幽，你仍不想對我說些什麼”？沈涵宇覺得在她眼中自己就像四周冰冷的氣息，需要時深深吸一口，厭煩時隻要輕輕呼出去，如此簡單而已，沒有什麼能比無言的漠視更令人心碎。
“教主難道要妾身感激您傷害了雪兒”？語聲溫柔中帶著嘲諷，依舊刻薄：“恭喜教主自此走上正道，為武林萬眾所敬仰”。
“放肆”。方瑩忍不住怒喝：“神龍聖日用你這無恥叛徒的血來祭祀聖湖再好不過了”。
她原本溫柔的眼眸透出魅惑璃光，方瑩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栽下馬去。沈涵宇清淡的黑瞳立刻晦澀起來，沉聲吩咐道：“任何人都不許直視她的眼睛”。
她深邃迷幻的瞳孔依然溫柔，因微笑揚起的眉梢眼角動人已極。僅僅露出一雙眼睛，便已令在場之人如癡如醉，甚至紛紛幻想起掩藏在那襲寬大袍服後的容顏。
沈涵宇凝視著她，眼中閃過一線苦澀。他忍不住低咳了幾聲，雪白的絹帕染上點點猩紅。這是她留下的永久紀念，正如她希望的那樣，現在的沈涵宇不過是具行屍走肉，而夜夜令他痛苦難安的噩夢終將變成現實。一如此刻，她的笑容就是銘刻於他心間最惡毒的詛咒。
“教主既許諾免雪兒一死，妾身便不曾違背當年的誓言，雖說今日我等以刀劍相見，權且當作老友敘舊也未嚐不可”。閃耀如星辰的眼眸滑過一絲迷惘：“說什麼除魔衛道，難道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是邪魔歪道”？她旁若無人地將雪兒交給冷沁：“好好照顧她，不管結局如何都不要放棄”。
冷沁抱著氣若遊絲的雪兒，潸然淚下。這個江湖中最冷酷的殺手，此刻竟也如此溫柔。
緩緩脫下袍服，滿頭瑩亮如雪的白發散落在紫色衣衫上，淒涼而瑰麗。歲月似乎並未在那張令人炫目的臉上留下任何印跡，迷離玄幻的麵容凝結著無瑕聖潔，右手托起一顆巨大的明珠，瑩亮的雪光中，璀璨奪目。
“神龍聖日有這麼多人來給我陪葬，我當然不會拒絕各位的美意”。她遠眺天際悠然而笑：“龍舍利與毗盧劍數百年來首次重逢於魔域，所以今天誰都別想離開此地”。掌心中的明珠如初升朝陽般緩緩躍起，在掌力的驅動下，懸在半空之中。一陣奇詭狂風吹散了她腳下厚厚的積雪，就在所有人驚疑不定時，眼前出現了絢麗的彩霞，烘托著明珠飛快旋轉，呈現出詭異的七彩流光。
沈涵宇雖為天峫教主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龍舍利，想不到天下最邪惡的神龍內丹竟然如此瑰麗耀眼，美好的幻覺一幕幕浮現於眼前，這正是龍舍利的恐怖之處，所有人將沉淪於最美麗的幻覺中，死得毫無痛苦。
風拂起冷豔發絲，水晶似的冰川映著眼前天人合一的奇景。一聲清嘯，沈涵宇拔出腰間的寒麟劍。劍給他以力量，他賦予劍以生命。
龍舍利驟然墜落，所有幻覺瞬間湮滅。蓂幽袖中射出一道紫綾卷起冷沁，縱身躍向嶙峋冰峰下的凸崖。
陽光淡淡灑落，在昆侖之巔亙古綿延的冰川前，唯有黯然與淒冷。四下冰山直立，冰麵似琉璃，簡約刻劃著旖旎水紋，與隱約透出的深藍色漣漪相映，宛若仙境。冰淩堆砌的假山氣勢巍峨，玲瓏孔隙間栽種著雪蓮和銀毫似的雪絨花，綢緞般的雪蓮花瓣使人不忍采擷，身臨其間隻覺異香撲鼻。冰砌的亭台樓宇，冰丘雕鑿而成的桌椅無不透出安逸與幽靜。
琉光閃耀仿似繁星墜地，眾人不覺回眸，“迦南聖境”四個大字竟是以明珠在削平的冰峰上鑲嵌而成，溫潤光暈籠罩著紫色身影悠然獨立。
蓂幽掌中握著晶瑩剔透的冰劍，劍尖垂落，駐於冰麵，劍鋒熒輝閃爍，清冷凜冽。玉潔冰清的天地間一列彩衣少女仙子般降臨，十三柄水晶劍映著如畫麵容，編織出五色光幕。
紫袍輕舞，熒光流爍，劍尖驀然彈起，劍鋒已然赤紅。纖長手指膚若凝雪，掌心卻透出鮮豔欲滴的桃紅之色。炙熱劍氣與溫柔眼波相映，一串水珠悄然順著劍脊滑落，漫天劍影就在她隨手輕揮間無息消褪，水晶劍飛落碎作遍地斑斕，水珠離開劍鋒於霎那間凝結成冰，射入溫柔的胸膛。
沈涵宇淡然而視，龍吟回蕩寒麟劍飛掠而去，劍鋒透出冰冷殺意。相同的劍法，截然不同的氣勢，雖為同門師姐，卻有師徒之誼。正是因為她，沈涵宇終於明白何為愛之切切，痛之切切。
劍尖相抵，冰屑飛濺。寒麟劍在蓂幽胸前驟然停頓，她眼波溫柔流淌一如往昔，溢滿濃情。唇角邪邪飛揚，淒迷凜然。
“知道麼，今天我真的很高興”。她大笑著用衣袖卷起碎裂冰晶，紛紛揚揚灑落，翩然起舞，全然不顧驚詫訝異的睽睽眾目。飄飄然抬手接下迎麵劈來的寶刀吳鉤，足尖蕩開昆侖五絕的天、地、山、壑、魂五柄利劍，傲視天下。眉梢浮起一線淒冷笑意，顯得異常決絕：“今日是神龍聖日，當以聖女獻祭。既然各派乘興而來，自當要讓諸位開開眼界”。身形一閃欺近五嶽諸派，隻聽“叮當”亂響，刀劍落了一地。峨嵋掌門閑旻駭然看著她從容進退，竟未察覺腰間的落鳳劍已被奪走。劍尖在冰層上悠然劃過，水波微漾頂起破碎浮冰。江湖中人皆知落鳳劍絕世鋒銳，卻極少有人見識過，但見厚約尺餘的堅冰在劍尖下層層碎裂不禁咋舌驚歎。劍鋒再度滑過，鮮血淋漓融入水中。
“蓂幽，不要相信那些鬼話”。沈涵宇幾乎驚厥，猛然攬她入懷。
“原本我可以送你一個清平無爭的江湖，今日你偏偏來到了迦南穀，或許這是天意吧”。她淒然冷笑：“聖諭經所載並不全是騙人的鬼話，它的確就在我們腳下”。
一線危機透過厚厚冰層向四周彌漫，極度詭秘正朝著他們緩慢逼近。
她感覺到水中那巨大身體遊弋時產生的漣漪令心田微瀾迭起。數百年來，一代又一代聖女堅守著秘密，用身體和靈魂作犧牲，守護這片寧靜的聖湖。
腳下發出一陣“咯咯”的怪異響聲，蓂幽微微一笑：“它來了，教主可曾做好準備”？語聲方落，冰麵完全龜裂開來，整片荒原、冰山次第轟然崩陷，猛烈撞擊掀起巨浪，令阡陌化為滄海。幽藍的水麵上泛起一絲絲猩紅血跡，水下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聲。站立在碎浮冰上的人們驚駭地看著眼前未知的血腥，緊握著兵器的手變得異常蒼白。眼見湖中心的水麵詭異凸起，蓂幽一聲低喝：“快走，它馬上要現身了”。
沈涵宇等人飛身掠起躍上崖壁，一陣驚濤駭浪過後，水麵上出現了一個巨大而醜陋的腦袋，深褐色棘皮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肉瘤，兩尺有餘的錐形巨齒間尚且留有猩紅殘肢，寬闊的大嘴足以吞下任何能夠果腹的食物。看著它在聖湖裏肆意吞噬生命，沈涵宇感到異常無助，回眸掛在絕壁上的蓂幽，眼中充滿了惶恐與不安。
“沈教主，這是什麼怪物”？肖楓驚詫而憤慨地目睹門人慘遭荼毒。
“昆侖之巔的神怪傳說道長有所耳聞否”？蓂幽翻身躍起，俏立於插入懸崖的落鳳劍上，閉目以內力催動龍舍利，水中的怪物張開大嘴仰天怒吼，雷鳴般的吼聲在山穀中回蕩，懸在半空中的龍舍利“啪”的一聲爆裂，散發出炫目光芒，便在此時，蓂幽縱身躍下，拔劍與那團光芒合二為一，利劍刺在怪獸堅如盾甲的眼簾上竟然斷成數截。怪獸噴出炙熱鼻息，搖晃著隱藏在水下更為駭人的巨大身軀，將她甩入湖中。眼見她即將滑落，又一條身影躍上巨獸的額頭，劍輝映著絢爛奪目的龍舍利，正是冷沁的毗盧劍。
蓂幽稍事喘息，落在一塊浮冰上，以意念和鮮血牽引龍舍利，隨著她一道道鮮血激射，龍舍利蒙上了一層暗紅色光暈，顯得奇詭莫測。毗盧劍雖為劍中至聖，此刻卻對怪獸身上的鱗甲無可奈何。眼看二人臨危鏖戰，覺澈揮動降魔杵一躍而下，二十餘人皆立於浮冰上隨時有被吞噬的可能。
巨大的怪獸發出一陣低吼緩緩沉入水中，蓂幽雙眸充血，急喝道：“快離開此地，躲進東麵的迦南穀”。語聲未落，一條粗大的尾巴掃過湖麵，爆裂的冰屑淩空飛舞，淒厲風聲不絕於耳。
沈涵宇難以置信地看著僅剩的十來個人和充滿血腥的幻境，拔劍縱身而上。蓂幽伸手接住落下的龍舍利，再也支持不住，吐出一大口鮮血。冷沁抓住她的腰帶急掠而起，生生用後背替她擋住激射而來的碎冰淩，肩背上頓時鮮血淋漓。
“快進迦南穀，罍龍身體巨大，穿不過那個狹窄的山口”。蓂幽提起一口真氣，撐起綿軟的身體，眼神晦澀無光。
“要走一起走”。沈涵宇架起二人，能夠活著已屬萬幸，哪裏還有心思說什麼刻骨仇恨。
“如果不讓它回到聖湖，真的要天下大亂了”。蓂幽露出一絲慘淡微笑，拭去嘴角邊的鮮血，龍舍利一沾到血立刻煥發出異樣光彩：“記得十八年後去黽州尋找轉世聖女，她會替你解開龍舍利的封印”。看著龍舍利隱沒在自己胸前，沈涵宇知道，對於聖女而言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
凝視她平淡清澈的眼眸，緩緩收緊雙臂，他要將此刻的溫柔永遠留存。
“還記得你給我係的紅珊瑚麼？你曾說過，如果能有來世那是你我相識的見證，所以轉世聖女的手腕上會有兩條紅色胎記”。說完蓂幽奔出峽穀，湧身躍入罍龍憤怒咆哮的巨口中……
空穀寂寂。
淒冷的風無止盡地吹過冰川峽穀，卻吹不散沈涵宇眼中深深的眷戀。積雪的冰峰在陽光下瑩輝閃耀，迦南峰立於天地之間，凝重而聖潔，仿佛是滿懷冀盼的少女遙望著遠方的戀人。陽光透過冰川折射出迷人彩虹，倒影於微瀾起伏的水麵上，宛若瑤池仙境。
風清雲淡，天空湛藍，湖水清幽，雪山如劍，冰川亙古依舊，剛剛冒出新綠的荒原遍布春的氣息。
山道上車馬緩行，樹林中倦鳥歸巢，小小的車廂裏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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