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篇  四:奈何不了他

章節字數:4164  更新時間:22-10-11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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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

    沉緣平躺在床上,望著上方的半空,思來想去許久,最後還是選擇下床去尋求涼川的意見。

    她執起擱置在床邊的兩頁紙,抬腳來到涼川的房前,輕著動作撥開簾子,瞧見涼川坐在蒲團上打坐,瞬即打消念頭,這種時侯擾了人家的清靜可不是一件好事。豈料才剛後退兩步,涼川的嗓音便傳進沉緣的耳中。

    「有事?」涼川張開了眼,盯著被簾子擋住的沉緣,緩緩開口。

    其實沉緣撥簾的時侯,所發出的細碎聲音,早已將他的心神喚了回來,隻是眼見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心存狐疑,便叫住了她。

    「有,不過看你在打坐,便想著等一會兒再找你。」聽見涼川開口,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走進去,盤坐在他旁邊的蒲團,亳不客氣的,彷佛這蒲團是為她而設似的,而事實上的確是她的位置。

    「不急,閑得慌。」涼川督過她手上的紙,既然她來贈戲,他哪有錯過的道理?

    「極好,可以替我分擔一下煩惱。」說完,她將手上的兩頁紙分別放在涼川的麵前,然後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隨便看。

    「老顧客?」他執起皺巴巴的那一頁,邊看邊問,腦裏泛起昨天的畫麵,當時他想要把紙團撿起來,最後被對方先一步撿起來,看來便是如今手裏的了。

    「嗯,這就是他想要我彈的曲子。」沉緣點頭,凝望涼川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想要觀察一下涼川的反應,借此弄清楚,到底那時侯瞬現幾息的畫麵是否隻有她才看得見。

    過了一會兒,涼川麵無表情的放下譜子,抬眸對上沉緣的目光,就這樣對視半刻鍾。沉緣的神情從一開始的審視,逐漸化為疑惑,最後心裏滋生出後怕。

    涼川始終是一副沉默冷靜的模樣,彷佛看山依舊是山,看水依舊是水,似乎這份減字譜落入他的眼中,就僅僅不過是一份未完的減字譜而已。

    她輕皺著眉,望著地上的譜子,內心遲疑了一會兒,斟酌起問話的用詞,指頭在大腿上叩了好幾下,然後謹慎地問道:「你。。看完後,對譜子有什麽感覺?」

    「沒有。」

    「一丁點兒都沒有?」

    「沒有。」涼川搖頭。

    「沒有幻象?」

    「沒有。」涼川再搖頭,不過他在這句話裏品出些意味,開始感覺到事情非簡單,眼神不再平靜,帶上幾分深沉,單刀直入問道:「你看出什麽幻象?」

    沉緣的心裏本就有些後怕,觸及涼川的眼神後,這種後怕更有擴大的意味,直覺告訴她,若是再不遠離那位,今後的日子恐怕會出現重大的變化。

    「看見有個人在我麵前彈曲。」說著,她便學著腦海中的畫麵做起動作,「像是這樣的,看上去不似是我們的琴。」說完,她垂下手,似乎是思考著那個幻象。

    而涼川亦是垂眸不語,似是同在思索中,不過方向不一樣,他在想如何為沉緣擺脫那位的糾纏,眼下這份譜子似乎會隨著它漸漸的完整,繼而慢慢影響沉緣,他倆相識結交多年,饒是他不喜管閑事,亦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唯一的友人邁向死亡的可能。

    良久,涼川似乎已經想好的辦法,率先啟唇打破滿室的寂靜,「你彈完先走,我接他的譜,可行?」說完,他盯著沉緣,等侯她的回答。

    沉緣聽言,指頭慣性叩著大腿,仔細地思索著可行性,這未嚐是一個法子,隻是思及涼川的性子,一貫不喜與他人有過多交集,而且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雖有利於她,卻大可能會使涼川與那位起了交集,如此下來,不但讓整件事情變得複雜,同時有可能連累涼川。

    這麽一想,沉緣便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法子,於是緩緩搖頭,「我不希望把你拖下水,連累你,我隻是想要由自己出麵解決,不過想不出有什麽好法子,所以才來問問你,畢竟多一個人,多一個腦袋。」

    瘦削而顯得格外冰冷的臉龐難得滲著一絲暖意,薄唇微掀,他早該曉得沉緣會推托,因為她有一顆溫暖善良的心,所以會拒絕他亦算是意料之內。

    正當涼川欲要開口說出另一個法子的時侯,恰好被沉緣搶先,她一拍手掌,杏眸透著雨過天晴的輕鬆,略顯高興的拉扯他那寬大的袖子說道:「這份譜於你而言並無影響,不如我接了之後,先給予你看管,我一字不看。」她頓了一頓,指頭叩了大腿幾下,再道:「然後等到那位寫完這份譜,我再親手把全部交還,權當是替他保管。」她漾開一抹燦爛的笑容,「反正我當時沒有答應下來的。」說完,她單眨一下眼睛,調皮的伸伸舌頭,撞了撞涼川的手肘,「這個法子好吧?」說完,她嘻嘻地笑了起來,這樣有點賴皮,可是管用。

    涼川聞言,深思了一下,認為這樣做可以完全避開一切影響,於是點頭認同了她的想法,隨後拾起地上的紙,轉身打開抽屜,「那我先替你收著。」說罷,他便關上抽屜。

    「好的。」為之困擾的事情,有著涼川稍微的分擔一下,沉緣頓感心中輕快了不少,剩下的她便打算隨緣,船到橋頭自然直吧!煩惱的思緒一掃而空,沉緣的臉上重現笑容,撐著身子站起來,離開之時,涼川忽地叫住了她,一臉煞有介事的凝視沉緣幾息,然後幽幽啟唇。

    「你忘記了一件事,先付錢後彈曲。」

    。。。

    。。。

    沉緣瞬間一愣,隨後翻了個白眼,擱下一個字,頭也不回地離去。

    「滾!」

    經過如此多年的觀察,沉緣認為靜心曲及靜念曲是無法撼動那位的執念,因此在接下來的時日裏,化空曲已成為安魂居的主宰,她希望盡最大的努力使那位能夠盡早淨身投胎,譜子的事情便能就此作廢。

    往常氤氳著安寧宜人氛圍的安魂居,因著這件事情,添了幾分嚴肅,琴音裏釋出的亦有別於往一貫的溫和,更多的是一擊即中的瞬滅,讓聽者無需淌漾於溫柔的大海中漸漸得以解脫,而是任憑他人砍斷內心沉重,瞬間孑然一身。

    如此帶有攻擊性的淨化,促使著許多的舊魂於短時日裏結束儀式,幾乎是眨眼間的功夫,即可淨身投胎,上輩子的種種真切地符合過眼雲煙這四個字。

    然而在這樣的變化當中,不僅僅隻有舊魂得到好處,沉緣和涼川亦然,他倆的感知力本仍需花上不少的時日才得以更上一層,如今在短短的半個月內,感知力的提升幾乎要踏進一個未知的境界,這是他們的意料之外。

    不過這一切,歸根究底還是因為這裏依舊存在著一道不變的風景—風月亭那位。

    鑒於那位的心境著實強大頑固,無形中逼使了他們的感知力有所增長,可縱使他們有著箭般的精進,那位身上的飾品仍舊不動如山,如同頑石般堅不可摧。

    白尋生掃過前麵的眾魂,許多張不同的臉孔流露著一樣的陶醉,他的心裏不屑一笑,大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諷刺。

    眼下這幕已在他的眼裏循環了五百六十三年,每每看見,他亦深深認為自己身處邪教,安魂音師便是教皇,而唯一的分別,便是別人用說話洗腦,他們以音樂洗腦。

    啪噠一聲,白尋生抬眸一督,隻見一塊手攜鏡子在一位舊魂的身上鬆落,光滑清晰的鏡麵朝向天空,像極將逝者不甘的眼神,貪戀地將世間的一切盡納入眼內,然後逐漸變得虛幻,最終化灰飄散,彷佛是神明無聲的提醒,天下萬物的終究逃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

    從心底滋生的譏笑,正欲順著喉嚨溢出聲時,靈魂猛烈一顫,撕裂般的疼痛充斥著魂體,彷佛周遭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以橫衝直撞的軌道攻入他的靈魂,企圖侵蝕他的心神,激烈得使飾品有著風雨飄搖之勢。

    白尋生深知,這是他不肯接受洗滌,一心固守意誌的後果,倘然欣然接受,早已與眼前的「邪教徒」一般無異了。想及此,他強忍著痛意看過去,眼裏渙散著許許多多的粉衣身影,心裏曬笑,他的女孩,彈琴的技術又進步了呢。

    許多年以來的洗腦,白尋生成為除了安魂音師以外,幾乎可把安魂曲倒背如流的第一人,上個音階剛起,他的心裏便響起下個音階,因此他知道再過三秒鍾,便要迎來整首樂曲的高潮部份,同時是他最不能分神的時侯。

    此時,沉緣抬起頭來,彷佛心有靈犀般,視線鎖定風月亭,兩方的目光同時對上,纖指撥出的音律一刻不停,漸漸逼近化空曲的靈魂核心,杏眸眯著眼睛,眼神透著有備而來的鬥誌,眼內映著被執念遮蔽著身影,他的神情是她不得而知,隻是她感覺到對方的警惕,麵紗下的嫩唇微彎。

    兩人各自暗地倒數。

    三

    二

    一

    來了。

    白尋生與沉緣同時心想道,然後不約而同地閉緊心神。

    指尖一挑,輕輕的挑起曲中核心的首音,然後指頭的動作逐漸眼花撩亂,往後的音律變得高昂急速,彷佛平靜的大海掀起狂風巨浪,本已蠻橫的力量更是如同龍卷風般席卷而湧,勢要把許尋生的魂體拉進龍卷風的中心,將他身上的執念盡數衝走。

    每當這個時侯,白尋生的腦海總會不由自主地浮起生前的種種畫麵,許多記憶同時間破關而入,就好像他的腦內同時上映多部電影,既雜亂又吵耳,這些記憶深深地勾出他內心不為人知的情緒,有不甘丶憤恨丶隱忍丶後悔等等,它們彷佛有生命似的,不斷想要擊潰他的心神。

    可凡事總有兩麵,宇宙能量無法擊倒許尋生,反倒成就了他更堅定的心境。

    這便是沉緣他們的境界無論怎樣精進也無法淨化白尋生的原因,他們的境界更上一層,他亦然。

    因此鬥的是,在淨化與反抗的這條路上,誰走得更快!

    隨著音師的天賦愈高,釋放的宇宙能量愈強,白尋生的內心情緒起伏便愈發強烈,腦海裏的片段如走馬燈般飛快掠過,濃厚的情緒湧泉而至,渾身上下充滿著窒息的疼痛,他微弓著身,抓緊石桌的邊緣,內心的理性與感性強勢地交戰,理智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安魂音師的技倆,感情卻在旁苦口婆心的勸告,放下吧,隻要你扔掉這些,一切都會變得美好。

    扔?不。

    白尋生閉著眼睛,咬牙堅持,內心冷笑,每個人的記憶都是獨一無二,裏麵包含的感情不過是記憶的附屬品,放下與否,該由記憶的主人來決定,什麽時侯輪得到附屬品來誘導?

    兩者是或不可分的,隻是你總被理智蓋過了頭,忽略了我的聲音,這些情感已經是遙不可及的過去,難道還要被它們遺留下來的傷害繼續侵蝕你的心靈嗎?我是你埋藏靈魂深處的心靈,這世上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我們是一體的,不過是放下情感而已,不止是對我有好處,對你而言更甚,何況扔了也不可惜,不是嗎?他的內心響起了另一道聲音。

    不愉快的情感,的確扔了是不可惜,隻是棄了這些,他還會是白尋生嗎?不,這不過徒有記憶的木偶,對他來說,這連靈魂也算不上,沒有經曆沒有現在的他,人生路上的風景美也好,不美也罷,那也是屬於這個身份的一切,他不稀罕來世,更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所謂的來世。

    不管他有沒有前世,亦不管他的前世如何,現在的他隻要今世!

    他隻承認白尋生這一世,許尋生的一世便是生生世世!

    更何況,這些不過是誘哄的技倆,他的內心,他自己比任何人清楚,無需旁門左道的指點。

    強大的自我信念壓倒性地粉碎這股力量勾出的強烈情感,人會變,月會圓,利用過去的自己來對付現在的自己,白尋生心中嗤笑,他不知道其他人會否被說服,隻是對他而言,簡直笑話。

    誰不是踏著過去成就未來?

    不過,世上許多人踏不過去,寧願把希望寄托來生,然後渾渾噩噩過完這一生。

    隻是可惜,他不是這類人。

    白尋生慢慢坐正身軀,直視巨荷上的粉衣少女,坐姿端正,周身散發著一股從容,透過身體語言傳達信息,你奈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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