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796 更新時間:10-05-08 14:19
世間活計三樣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當年挑著豆腐擔子走街串巷,早起晚歸,做辛苦小買賣的宮尋,壓根兒也沒料到,出身於社會最底層的自己,子孫會官至大齎國的一品輔相。仁和六十年,宮家第五代掌家宮有利又娶了皇族宗室姬達的女兒。對於宮家這樣的顯貴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愁事了,可整日享受平步青雲的喜悅。但在血統論大行其道的大齎,宮有利當前最迫切需要的是讓姬氏貴夫人給老宮家生一個血統高貴的兒子。
年屆四十的姬氏已生有一個女兒,此時又到了懷胎期滿、珠玉臨盆的時候。宮府老老少少都知道,最焦急不安的是老爺,這會兒他正背著手,在外廳裏來回踱步,不時地叫人探問內堂產床上的情況。雖不是頭生,宮夫人仍然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著……此時雖接近立春,京城裏卻仍感覺不到春日的氣息,大小樹木都赤裸著枯幹站立著,雪也一時有一時無地下著。天空昏沉沉地低落,偶爾有一二隻灰色的鳥雀彈跳雪地裏覓食,但又恨快飛升而去……四下裏都是寂寥……
天黑得早,室外又飄起了雪花,下人們輕手輕腳地忙著掃雪,都不敢去打擾屋內默默等侯的老爺。生子生女,深深牽動著尚書老爺的心,也牽動著宮府上上下下人的心。
管家宮金走過來,低眉順眼:“老爺,天晚了,您先用些飯吧,也好好暖和暖和身子。”
宮有利擺擺手:“我暫且還不太餓,等等再說。”
“老爺您也別急。”宮金邊說著話,邊火盆挪到老爺跟前。“老爺,常言道瑞雪兆豐年。您今兒又添丁增口,我覺著是好兆頭啊!”
宮有利兩眼出神地坐在那裏,不置可否地嗯了兩聲,對宮金的話,仿佛聽到又沒有聽到。宮有利想的很多,心平靜不下來,他踱到書桌旁隨意拿起本書,不在焉地看了起來……
炅大業十一年,時任河道巡撫大使的齎國公姬語葉,軍務政務繁忙,常奔走於濟州、河東兩地,連通兩地的官道正從文水的宮家莊過。善於捕捉人生際遇的宮尋,處心積慮,在家門口的道旁開設茶肆飯店,常有意無意地躬立道旁,請齎國公下馬歇息一番。宮尋不但免費招待,還不時地給當時困於政務的國公出出主意……苦心到底沒有白費,第二年,姬語葉改任太嵊府留守,宮尋就應召拋家舍業,到太嵊留守衙門當了一名行軍司鎧參軍,官至正七品,比起先前的庶民身份,無疑是身價堪漲。
姬語葉的勢力越來越大,被天下人普遍看好。宮尋憑著商人的精明,再一次押對了寶。及至晉陽起兵,宮尋的官階一步一步地擢升。他曾對姬語葉說:“夜曾夢見齎公入京,騎蒼龍升為天子。”及至姬語葉登基,開大齎朝一代偉業,宮尋以功拜首輔文相,封太安公,世代沿襲,更以第一謀事的身份儼然躋身於十四名功臣之列,得到了欽定的免死牌。宮家算徹底轉了運,摘掉了幾輩子貧窮的帽子。大哥宮士,隨三弟宮尋一起參加起兵,被封為安宣公,官拜司農少卿。二哥宮逸,封安陵公,官至戶曹。宮家一門三公,一躍成為新朝顯貴,不乏傳奇色彩,成為濟州文水老家街頭巷尾的話題。及至百年過去,齎朝三位君主先後駕崩,宮家已然發展成了顯貴的名門……
而宮有利也是個能力頗強的人,更常勤於王事,公而忘私。原配妻子相裏氏病危,當時他正隨高祖在濟州視察,離家也隻是半天的路程,卻沒有回家,隻忠誠地守護著皇上。這件事後來被高宗得知,感慨不已,特地詔表這位忠心的部下,封為應國公。齎高宗接著操心宮愛卿的婚事:一品大員,豈能長期單身?並打算為他娶一位有貴族血統的老婆,借以拉攏宮氏,贏得這謀才之門的效忠。高宗與皇親國戚詢問商議,再三斟酌,選中了皇族的宗室,曾任過尚書姬達的女兒。高宗於是召見宮有利,將姬氏的情況介紹一番,宮有利連忙跪地磕頭謝恩,感動得眼圈潮濕。須知姬達是皇帝妹夫的堂妹妹,娶了她,就是和現今皇室攀上了高親。仁和六十年,由齎高宗姬灃親自作媒,同母妹妹桂陽公主主婚,三十四歲的宮有利和姬氏成了婚,連婚宴費都全由國庫支付。通過這場婚姻,宮氏血統和社會地位更是提升不少。
年界三十的姬氏婚後不久就懷了孕,枯楊生禾弟,隻可惜頭胎是個女兒。但姬氏現今的年齡已不小,宮有利陡生了一種緊迫感,百年宮氏若沒有香火延續,那自己豈不是大罪之人?及再次懷孕時,姬氏自己也惴惴不安,成天燒香拜佛,祈求貴子。直到一晚,依稀夢見一白鳳盤在前窗,首尾相見,之後又見一獸龜安然臥立枕前。醒後差人去廟裏求的一卦,上寫:君臣同,朋友聚,登鳳台,百才俊。內中有“才俊”兩字,這才放下了一半心,覺得子的可能性很大。
雪花剛開始還緩緩地飄落,此時卻猛烈到狂飛亂舞起來,不大會兒,白色就掩藏了一切。宮有利放下書,出去看了看天氣,又退回屋內,再一次感覺到沉不住氣。他不停地寬慰自己,夫人一定會順利產下麟兒,想我入仕以來,每到危難時候總有轉機,姬氏頭生已是位千金,今次該是一個兒子了。“宮家列祖列宗庇佑一定使我氏傳承萬代…”宮有利喃喃自語,禁不住冒出一句。繼而又猛拍一下腦門,樣樣考慮周到,怎麼就忘了這一件大事。“宮金,上佛堂,設香拜佛。”
宮金聽了老爺這句話,急忙行動起來,他吩咐下人先去佛堂掌燈準備,又急忙幫老爺穿豹皮大衣,戴上羊皮帽子。一時間準備停當,宮有利在管家的照料下,一行人挑著燈籠,冒著風雪向後院的佛堂走去。狂風夾雜著雨水及雪粒直撲人的臉上,幾欲讓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來。照路的燈籠被家人小心地護持著,還是不停地晃動。如此雪夜前去拜佛,除讓人生出臨事抱佛腳的感想外,也讓人覺得這也不是拜佛的時辰和天氣。但在大齎朝,佛是至高無上的天神,所以凡人家的宅院裏都往往在偏居的一隅設了佛堂,宮家的佛堂也設在後院的西廂。進了佛堂,宮有利顧不得脫下皮大衣,甚至連雪花都沒來得及拍淨,就神情肅穆地走上前,跪在墊子上,點上三炷天竺香,並手夾著,連叩三個頭,虔誠地求佛保佑,保佑宮家生一位聰明英武、安邦定國的好男兒。至少他平安地像他父親一樣,人生仕途順達,承繼父親的爵位,而後子孫綿延,永享富貴。
宮有利道完了心聲,望著莊嚴的佛像,佛依然豐富飽滿,似笑非笑,那麼地遙遠,又那麼地接近,包括了天地萬物…出神地望著,一陣眩暈,他看見佛好像知悉了自己的心願……突然,佛堂緊閉的門被人猛然推開,屋裏的人一愣,原來是報事的丫鬟。宮有利顧不得佛爺了,上前一步,抓住踉蹌欲倒的丫鬟:“怎麼樣,生了嗎?”
“老……老爺生了,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宮金也一把抓住丫鬟的胳膊,急切地問:“生得可是公子?”
“是……是”那丫頭喘得話也說不出。
不等武金再追問一遍,宮有利便轉過身,鄭重地向佛作了一個揖。“我佛保佑!”說完,一揮手,帶頭走出佛堂,一行人匆忙地趕回前院。
臥室裏已忙過了那一陣子,丫鬟產婆們正在收拾殘局,人們進進出出,有條不紊。宮有利走到床前,伸出手輕輕地撩開妻子額前的亂發。姬氏倦怠臉讓他不由得愛憐,雖說這場婚姻包含了太多政治鬥爭,但宮有利與姬氏日久生情,倒也真正有一舍他其誰的愛戀。
姬氏睜開眼,見是老爺,露出一絲愧疚的笑容。“老爺,您這個寶貝女兒可太倔了折磨了我這麼久,這才出來。”宮有利心中仿佛一塊巨壘轟然倒塌,一下子失落了許多,又一下子解脫了許多。擺了擺手,意思讓姬氏少說兩句,多歇一會兒,他要靜靜地看看女兒。從身後的產婆手中抱過繈褓,初生的小女兒肉紅的小臉露了出來。
“老爺,你喜歡嗎?”
宮有利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雖然這笑容中還隱藏著少許的遺憾。
大齎開國四大世家,宋、白、宮、阮。白阮二家皆是武官出生,而白家更是因開國時的赫赫戰功與宮家同是首輔相職;阮家與宮家先祖乃是舊識,阮世森更是憑著當年宮尋的引見才得以受到太祖的重用。而實力最為強盛的宋家,從太祖起,朝中曆代大小官員人數占十之三四,每日早朝列班人數就多達二十九,可謂是權勢赫赫,一時無倆。但至高宗時期,本係旁脈新生兒竟無無一男童,使得如今門廳冷落,朝中無人…難道宮氏也要重蹈覆轍?
自己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再有子嗣的希望甚小…而現今宮氏,即使合上支脈也就二十來人。新一代少男也都一無是處,若要在這些繡花枕頭裏找個人接任掌家,宮家早晚被敗壞……你若是個男孩就好了。宮有利望著懷中幼女溫軟如玉的小臉,心一陣無力地抽痛。“若是男孩……”喃喃地念著,宮角羽突然想到一瞞天過海的大計。似乎也被自己瘋狂的念頭所駭,他像被毒蛇咬了口似地猛地從妻子身邊閃開。腦中思考著計謀的可行性,宮有利手中不禁加重了力,繈褓中的女嬰被箍得號啕大哭。
姬氏心疼幼女,方要出聲喚丈夫,突地小腹一陣絞痛,疼得她又呻吟起來。宮有利乍回過神來,見她眉頭緊擰,嘴皮發白,豆大的汗珠竟接二連三下墜。“夫人……”驚慌地喚一聲,卻見愛妻氣息漸弱,不由大嚎大叫,“來人,來人!都到哪裏去了……快來人。”
方才歇了口氣和產婆和丫鬟們又都潮湧似地奔回來。眾人見姬氏的模樣都嚇得不敢上前,倒是產婆經曆的多了,一個跨步上前掀開被褥。那被血水竟浸透的半麵床塌刺目地入了眾人的眼。
“崩…崩血了!”產婆倒抽口涼氣,口詞不清地鬼叫一聲。宮有利登時就覺一股血衝到了嗓子口,強忍著氣血翻騰,他一腳踹翻一呆若木雞的丫鬟,“愣著幹嘛!救人,止血。”眾丫鬟雷驚似的醒過來,飛快一齊擁上前,慌忙中竟不知撞倒了多少人。產婆慘白了一張臉,拚了命地喚姬氏,奈何宮夫人卻已然昏死過去。宮有利猛衝開團團圍住床頭的丫鬟,使勁一耳光抽到姬氏臉上,“醒來!不要睡!”姬氏被抽得掌印印臉,這才遲鈍地睜開眼。產婆一邊佩服宮有利的決心,一邊稍微緩口氣,“手腳利索點,布匹、熱水、藥箱。”又是一陣忙亂,宮有利站在一旁看著,直恨自己不能幫愛妻分擔痛苦。眾人忙活了一頓飯工夫,但見姬氏呼吸時斷時續,皆都又驚又急。就在大家快要束手無策之際,姬氏白嫩的手臂忽地就垂了下來,血水更是一片洶湧。
產婆望了望鮮血嶙嶙的手,轉身對石雕狀的宮有利說:“夫人…去了。”
宮有利的淚立即就落滿了衣襟,“不要胡說,快救人。”產婆略一遲疑,帶著肯定的眼神望向宮有利,“大人……節哀吧。”宮有利狼嚎一聲,撲到姬氏的身邊,舉起手掌又要拍下去,產婆立馬上前攔住。可她哪拗得過宮有利,整個人被帶翻在地。個丫鬟也一呆,這才拉的拉,扯的扯……一時間男人、女人、嬰兒的哭鬧聲震得屋頂都震了震。
“大人傷心過度,怕是血氣堵了腦子,這會發顛呢……拉著他!”
宮金聽的到產婆的叫喚聲,在屋外硬是急得小跳連連,正踟躇著要不要闖進去,卻聽到宮有利大叫道;“侍衛,侍衛!宮金快叫侍衛來!”宮金一愣,隨即打發了身邊人叫來侍衛,幾人衝到屋內,見宮有利與大堆女人拉扯一團。
“宮金,把這一幫害死夫人的賤人拉出去殺了!我要她們陪葬!”
宮金大張嘴巴,嚇得說不出話,全部?陪葬?“管家,莫要聽大人亂說。他這會神誌不清!”產婆也是驚得一愣一愣。但見宮有利咬牙切齒,字字說的清楚,“我瘋了?我還是清楚誰是這個家的主人!宮金,你沒聽到麼!”
宮金哪裏見過宮有利這般模樣,心中不驚有些駭異。可他見宮有利雖是滿臉悲痛欲決,但那晶亮的眼睛卻是一點渾濁都沒有。一咬牙,從身旁侍衛手中抽出刀,宮金一刀就照臉劈翻了近前的丫鬟。身後的侍衛見管事真動手了,也毫不猶豫地拔刀出鞘……
一場血腥的屠殺就在宮有利的冷眼注視下飛快地開始,他似乎已聽不到任何臨死的哭喊聲,血水、肉沫濺到臉上也毫不知覺。他隻是望著懷中的孩子,靜默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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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有利批頭散發,邋遢著滿臉胡髯,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破衫,手中還舉著一根碗粗的木棒。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他紅著脖子吼,“快滾!敢說我是瘋子,你才有問題。”
第二十位被姬弘睿派來診治宮掌家的太醫就這樣連滾帶爬地飛奔了出去,“瘋了,瘋了。文相真瘋了……”
當年宮有利中年得子之餘,痛失愛妻。高租得知聰穎博學的文相竟因此大失心性,惋惜之際更是派遣了無數太醫前去診治。奈何宮有利瘋癲得厲害,竟連連打傷了七人……更聽聞他痛下殺手,命人屠了所有當日參與姬氏生產的人……顧及宮家對朝廷的貢獻,高祖下命不得追究宮有利的罪責,並特準宮氏族內日後能擇人繼承爵位……等到高祖駕崩,其七子姬弘睿即位,雖也連連派遣了太醫,但仍然近不得宮有利的身。
“快滾……”宮有利示威似地掄一陣棍棒,大喝道。
“爹爹……”宮徴薔踏著小步趕來,“爹爹,你不要鬧了。”
“才死了個老狐狸,又跑來個小狐狸……他們姬家父子哪是關心我,是怕我沒有真瘋,哼!”一手丟開木棒,宮有利壓低聲音罵到。宮徴薔強忍住笑意,假意大聲道:“爹爹乖,我們回屋吃飯……娘親還在等我們呢……”宮有利似笑非笑地瞟著大女兒,很配合地叫喚起來,“吃飯?好吃飯……愛妻我來了……”
四周的下人們見主人也被小姐帶走了,這才舒氣道:“老爺也真是個癡情男兒,夫人去世那麼久了,竟還念念不忘。”“可不是麼。老爺瘋得夠厲害,倒也難為小姐了……”一片感慨聲響起。
一臉呆愣的宮有利剛和女兒走入房內,立即抖擻了精神、恢複了氣質。“高祖這招可厲害嗬……‘擇人繼承爵位’?他是怕宮家勢大,威脅他姬家的統治吧。若選一個無品無德的人,我宮氏豈不是要毀於一旦?幸好為父是裝瘋,不然就遂了他的意。”
宮徴薔撇撇嘴,“這些勾心鬥角的事,你們君臣就慢慢玩吧。我可要去找角羽了。”宮有利臉色一黯,“你就不要到紅篆書閣去了……”
宮徴薔哼一聲,“我才不聽。爹爹每日讓妹妹閉門讀書,可是累苦了她……”宮有利一盹,“罷了,我們一起去。”
“好,好。妹妹一定很高興。”宮徴薔雙手一拍,溺纏著宮有利出了房。
兩人同來到紅篆書閣,見宮角羽倚在門口的樹旁,手中握著半卷發黃的書本,神色疲憊地發著呆。
宮徴薔如撲花的小蝶一般奔過去,歡喜地叫起來,“角羽。”宮角羽快速地回過神來,“姐姐…父親!”宮有利深深察覺到她眼裏的無限驚喜和夾雜在那聲父親中的甜蜜,但他也隻是嚴肅地咳一下,“你在做什麼?”
宮角羽略顯拘謹地站直了,“女兒……不,孩兒在鑽研司馬遷的《史記》。”
“虧你讀的還是聖賢書,竟學不到古人的誠信!我且看你是在虛度光陰。”宮有利怒喝道。宮角羽微紅了眼圈,咬牙低頭道,“孩兒謝父親教誨。”
宮徴薔見妹妹美麗淒清的臉上滿是支離破碎的青色憂鬱,不禁嬌叫一聲,“爹爹,你怎麼對角羽這麼凶啊。”宮有利被大女兒嬌軟的一聲爹爹喚得是心甜如蜜,忙笑道:“角羽以後麵對的是凶險的官場,若為父此時嬌寵她,隻是在害她。”
宮角羽驚望一眼父親的滿目柔情,對自己的姐姐更多了一份豔羨。宮徴薔越看妹妹臉色越是心疼,“假話。角羽隻是女孩子啊。”
“費話!從她出生那刻起,她就隻能為宮家作男子!”宮有利暴喝一聲,但見大女兒雙眼噙滿了淚,又後悔不已,“好了。不用傷心,為父不是有意對薔兒生氣的。”
宮角羽越聽越心寒,隻覺父親的對姐姐的溫柔刹是一雙冰冷的鷹爪,絲絲扣入地扼住她鯁嗓咽喉。“父親大人,孩兒還有字要練……就,就告退了。”
宮有利也不甚在意,“好吧,你回屋吧。”
宮角羽無言地退回書閣,機械地合上門。
“小羽,你怎麼了?”屋內的人奇問。宮角羽望一眼他,就地坐下不語。阮錦潤疑惑地探窗望去,隻見宮有利摟著宮徴薔慈愛地說著什麼。古怪地笑一聲,阮錦潤也關上窗坐到地上。“那老瘋子來幹嘛?”
“你說誰是老瘋子呢。”宮角羽怒道。
“還有誰,就那個裝瘋賣傻的宮……”阮錦潤還沒說完,但見一個瘦小的拳頭飛來,“你打我做什!皇上殺我全家的時候,他在做什麼?他無恥,隻曉得逼你假扮男子!”
宮角羽又一拳頭打過去,“你住口!不要忘了是誰救的你。若不是我爹,你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阮錦潤不屑地望著宮角羽,“你以為他是好心救我?他為什麼要把朝廷侵犯藏在家裏?還不是為了你們宮家……他以為我傻,我才不傻!不就是要我對他心存感激麼?不就是讓我死心塌地娶你,再賣命地替宮家生個一男半女……”
宮角羽又羞又怒,死命地揮拳過去。阮錦潤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傷的了我麼?”宮角羽掙紮不得,猛地撲上去咬住男孩的肩。阮錦潤吃痛,隻想要推開她。女孩也不示弱,幹脆騎到他身上,“誰要嫁給你,看我現在就咬死你!”說完就張嘴向男孩脖子咬去。
“瘋子。”男孩罵一聲,帶著宮角羽翻過身,徑直將她壓在地上。
“放開!”宮角羽扭打一陣,一腳踢到阮錦潤腿上。
門撲通一聲開了,神醫生查子目瞪口呆地望著兩人,好半天才緩過氣,“你們在做什麼?”
阮錦潤哼一聲,“你還不鬆口。”
宮角羽牙上狠使了一番力,這才推開阮錦潤爬起來。阮錦潤也不再看麵色古怪的生查子,徑直走到書閣深處。
生查子笑一笑,溺愛地撫摩起宮角羽的臉,“又吵架了?”宮角羽稚幼的臉也就在這時才有了柔軟的紅霞,她羞怯地捏緊衣角,顯出小女兒般的可愛。
樸素而嬌小的花呀,心中微微感歎,生查子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對他而言,皇室、貴族,這些隻是另人生厭的汙穢,但隻有姬氏的女兒,繼承了她生命的小女兒,是美好的。他早早地對宮有利生出了憎惡,不但因為他娶走了自己最愛的女子,更因為他無法認識到眼前少女的美好。男人的情感,對於喜愛的物體,無疑隻想獨自占有。角羽是人,但是這種想讓她僅僅屬於自己的心,卻不知道能隱藏到什麼時候。如果可以的話,他要盡情表達自己這份父親對女兒無比疼惜的愛……可事實無法。
“《周易》的相術學的怎樣?它可是對你的易容法很有幫助的。”抬手將宮角羽抱到身邊,生查子笑容可拘地問道。
“還好……”宮角羽像下垂的荷花一般,嬌滴滴地搭著臉。
“好,好。小羽學什麼都在行……”把少女放肆地置於肩頭,生查子扛著宮角羽走向屋外。“師傅今日教小羽箭術……”
阮錦潤從書堆後探出半張默然的臉,悄悄地目送二人離去。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偎依在父親身邊,可皇上竟以莫須有罪名將阮氏誅殺……若不是自己被暗中送到宮家,怕也難逃一死。恨隻恨那宮有利,明明知曉事實真相卻一味地裝瘋賣傻…等著看吧,我會把一切都報複到你女兒身上的!
“師傅好厲害!”宮角羽歡叫一聲衝到木靶旁,“三箭正中!”
生查子收弓走上來,無比愜意地拍拍少女的頭,“怎樣?想學麼?”
“想”宮角羽脆生生地答,雙眼無比欽佩地盯緊生查子。生查子食指一拉玄鐵的弓弦,金屬震動的聲音驚雷般炸響。“你可拉的動這弓弦?”宮角羽賭氣似地劈手奪過那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彎弓,十指費力拉扯弓弦。可她震紅了小臉,撐酸了手臂,那鐵弦仍紋絲不動。
生查子看得有些心疼,忙拿過彎弓,“師傅這弓,你是拉不動的。”
宮角羽有些忿忿地,但又無可奈何,隻好睜圓了眼睛,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生查子哈哈大笑,一刮她的鼻子樂道:“且去看假山後麵有什麼…師傅在你平日裏玩捉迷藏的地方放了好東西。”
宮角羽一喜,淺淺的酒窩從臉頰深處蹦出來。她雀躍一陣,飛似地衝向不遠處的假山。
生查子本是帶著笑看她跑遠,突地聽到身後腳踩斷枝的劈啪聲,立即收斂了情緒,“宮大人怎麼在自己家也偷偷摸摸的?”
宮有利尷尬地咳一陣,從藏身的柳樹後走出來,“我……我隻是不想打擾。”
生查子也懶得回頭看他,兀自把弄起手中的彎弓,“大人還是很關心角羽麼。”
“那還用說…”宮有利接嘴道,但又立即覺得自己實在是有愧,“我知道你怪我。自己的女兒怎會不愛?可沒有辦法啊,我不對她狠,她又怎麼麵對官場的是是非非?我隻能把對她的愛一並給徴薔……”
“詭辯!你怎麼不直接說,我要恨就恨她出生在宮家!”生查子鐵青著臉握緊彎弓,強勁的掌力竟將那弓折得有些扭曲了。
宮有利有些惱,“生查子!依你毒死朝廷五品官員的罪責,早該被腰斬。要不是你曾救過吾妻一命,我才不會買通吏部官員救你出來!所以宮家的事,還輪不到你道是非!”
生查子不怒反笑,“我也是看在姬雨燕的麵子上,才來幫你照顧角羽的。”
宮有利氣極,“幫我照顧?角羽是我的女兒,用不著外人照顧!”
“那是自然。我本就沒有照顧她一輩子的可能。不用急著趕我走,該走的時候,我決對不回頭。”生查子一字一咬牙。
“好。希望你記住自己的誓言,不透露角羽的秘密。”
“我當然不會害雨燕的女兒。既然當初進府時就說定了,我自然死了也會保密。”
宮有利望他一眼,半晌才歎道:“算了,我們的恩怨就此了結。多陪陪角羽吧,她很喜歡你啊”
生查子望著突然之間蒼老的文相,心底生出一絲悲涼:他終究被宮氏掌家的身份害苦了。
“師傅,我找到了。”遠遠地傳來宮角羽的歡呼。欣慰的笑容在宮有利臉上一晃而過,他一邊自語似地歎道,“她也就在你麵前比較快樂啊。”一邊蹣跚地朝著遠處走去。
“你又何必呢。”生查子也了然地搖頭。
“師傅,你在和誰說話呢?”宮角羽小手一拍愣神的生查子,揚揚那輕巧的白色柳弓。
生查子重新笑起來,“怎樣?是不是很喜歡。這弓是用百年老柳的枝做的,輕韌不折…這手執住被我用牛筋纏得緊了,不會傷到手。弦是金烏絲,比我的更耐拉扯不說,還有極強的彈射性。這百支箭羽也挺好使,女孩子用正合適…你不會刀槍,師傅隻好拿這個讓你防身了……”語畢,生查子眼中竟溢滿了落寂的神色——我若走了,你能好好過下去麼?
宮角羽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急急地叫到:“師傅,你快教我射箭啊。”
生查子撲哧一笑,“你啊~~其實很簡單,隻要做到極端的平靜。拉弓搭箭的時候要放鬆,隻有放鬆了,才能釋放潛在的力量。”細心地指導著,生查子握緊少女拉弓的手。
“師傅,怎樣才能做到極端的平靜啊?”宮角羽停下來問。
生查子沉思一會,忽地從地上抓起一把灰塵。“注意到這些灰燼了麼?它們非常的鬆散,幾乎沒什麼重量和姿態。你看它們懶洋洋地趴在那兒,似死物一般。可它們的內部棲息著高度警覺和機敏的鳥群…隻要任何一陣微風吹過,哪怕隻是你我極清淡的歎息,它們也會不失時機地騰空而起駑風而行。為何有的書生明明很有文才,卻不能高中?這些人要麼麵對題卷扭扭捏捏,不夠大方;要麼拿不準問題實質,躁動不暗?那是因為他們太緊張,已至於肌肉僵直,虛汗體生,所以原本涇渭分明的文章條理也就似是而非了。人在危急時刻,能保持極端的放鬆,不是一種技能而是一種修養,是一種長期潛移默化修煉提升的心境。古人常說,‘勝敗始於心’,就是指臨危不亂的心態。箭術的差池不是取決於力量的強弱,而是心胸的張弛。”
宮角羽呆了很久,“師傅,你…真是個不一般的人。”
“做為我的弟子,你也不一般啊。”生查子笑著望向遠處。
那裏樹木沙沙作響,雲朵流動著,裂開鱗片般的波瀾。
是年顯德十一年,宮氏角羽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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