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101 更新時間：09-11-23 02:08
大鮮卑王朝，天興七年。平城。太傅①府。
苦澀的湯藥氣息，彌漫在整個堂屋間。屋子很大，四四方方的格局，牆壁上山水成印，東西不多，不富麗，卻有多年書香底蘊蘊藏其中，斜陽夕照，從窗愣縫裏透進細細的線，細碎的塵埃在藥香中起舞。
女人躺在床上，光影難捱，幹枯的手指在她的粉嫩項間留連。這是她的女兒，這是她的心病，而現在，她再也沒有能力庇護這個生帶不幸的孩子，如果她可以再自私一點，是不是，就可以帶她一起走？
賀樓然睜著那雙明澈見底的黑瞳看著她，任由枯枝般的手指刮擦得她項間嘶痛，無懼無悲。
倒是跪在她身邊的姐姐綺羅曳，已經哭啞了嗓子，還是一遍一遍鍥而不舍的哀求。“娘娘，娘娘，不送妹妹走不行嗎？我會照顧她，我可以給她當娘娘，隻要別送她走，求求娘娘，我要妹妹啊！”頭觸地之聲鏘鏘然，一下一下連續不斷。
女人吃力的勾出一個苦笑，要開口，先咳出一連串的氣音，賀樓然握緊她噙著冷汗的枯指，形神不動。賀樓曳已經從地上爬起來，隨手抹了一把遮住視線的血霧，搶到跟前，滿懷希翼，“娘娘，娘娘，你要答應曳兒了嗎？”
站在床頭的婦人緩緩合上眼，不忍再看大小姐滿麵血淚混溶的慘然，任由兩行老淚從渾濁的眼內漫出。
女人喘息數下，輕聲道，“曳兒，記住，從今日起，這世上再沒有賀樓然此人，切記。你若想看著然兒繼續平平安安的活在這世上，就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你這個妹妹，要提，隻能說她死了。”她突然翻手，重重握住賀樓曳細細的胳膊，厲聲問道，“你可記得？”
賀樓曳被嚇得一呆，身不由己的點頭，女人圓瞠的雙目仿如失去生氣，緩緩合上，口中依舊喃喃不斷，“賀樓然，死了，和我一起死了，……記住，曳兒，這世上再無賀樓然，再無……賀樓然……”
天興七年，八月，太子太傅賀樓宣問正妻病歿。賀樓宣問不足兩歲小女賀樓然哀母成殤，淚不止，是夜夭折。
平城，大鮮卑都。月落日升，年複年。
天興十九年。塞外。
綺羅然盯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定定的出神。“小姐”二字初入耳，不由得一怔，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了什麼。她扭頭，靜靜的看著麵前的婦人，十二年在大漠風沙中磨礪的臉龐，滄桑數倍於當年離開平城時的模樣，“娘娘？”
藍娘的臉上與她相似的平靜，隻是眼底深處多年累積的愁意，難以磨滅，“小姐既然決定違背夫人當年的遺命，自作主張，老奴如何還能當得起你一聲娘娘！”
“娘——”
“別，還是叫老奴一聲乳母吧！”
綺羅然咬得唇瓣發白，終於歎息，“奶娘——”
這便是心意已決了！藍娘溝壑縱橫的臉上，終於寸寸皸裂，淚落如雨。
“奶娘，當年娘娘做下決定，不外是想保全賀樓家，如今，如今家是隻剩我一個，卻與賀樓姓氏再無緣份了！娘娘當年顧忌的，都不在了！”
“可是小姐，你怎麼就不想想，當年夫人不隻是想保全賀樓家的，她……她想保全的人，歸根到底還不是……”
“別說！”綺羅然抬手止住藍娘聲淚俱下的勸說，“娘娘心裏裝了太多，我都知道。可現在，世事已變！”
綺羅然看著藍娘的眼睛，一字一頓，“這個孩子，將名正言順的傳承賀樓家的血脈！”而她，不能！
她合上眼睛，這個話題無需再論。
藏在掌心裏的信箋，漸漸被濕意浸透。綺羅然幾乎能感覺到墨色暈染到手心的灼熱。然而這一步踏出，無常開啟，是福是禍，再也不由她了。
閉上眼睛可以不看，但那封字字浸血的絕命書，又豈是那麼容易就放得開？
然妹鈞鑒：姊臨盆日在即，雖無定論，然，姊心中有感，此胎或為男兒。若果，則姊命不久矣。姊進宮之日，已知有今日之禍，隻，事到臨頭，才知何為拭犢，何為自私！然，悔之晚矣！當日隻求不負君恩，卻留此活債。枉丟性命，乃姊咎由自取，累子他日未異見容帝王家！盼妹見信，念及骨肉之情，能助姊了此心願，代姊撫養此子成人，不求顯赫帝位，但求平安順遂，了凡一生。唯此，姊，心願足矣。若妹能來，姊當來生結草銜環，永以為報！
姐姐，曳姐姐，我們一母同出，何談什麼結草銜環？隻要他身上流著賀樓家的血，那麼，即使流盡我的血，又有何妨？
把脊梁聽起來，綺羅然告訴自己，然後努力走出行雲流水的灑脫，這是個無法後悔也沒有退路的選擇，隻能一往無前，從今日起，她再不是被奶娘，曦姐，楓哥護在羽翼下的然而，她要做回賀樓曳的妹妹，那個即將失去母親的孩子的“姨娘”。
“小……小姐！”慕曦一直在門外聽著綺羅然與母親的對話，直到綺羅然出來，在擦身而過的時候，才遲疑的開口。綺羅然偏頭，挑起一側眉鋒，“曦姐？”
順著敞開的門扉，能看到扶著腰做在床上獨自垂淚的藍娘，慕曦收回視線，垂下頭，有禮卻疏遠，“小姐已經決定重回平城，慕曦不敢逾越！”
“隻是小姐，”慕曦悠悠的歎息，低垂的視線落在綺羅然項間，“你就不怕，再過兩年，萬一……”
“是啊，誰知道呢，”綺羅然淺淺一笑，打斷她的未雨綢繆，淡定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所以我們一起賭那個萬數裏的一吧！”
“娘，為什麼不告訴小姐，平城，平城那是龍潭虎穴啊，小姐，再過兩年就藏……”身後傳來藍娘母女細細的嗟歎，綺羅然眯起眼睛，抬起一手掩住夕照入眼的方向，多少年前，也曾有人這麼聲聲泣血的喚著娘娘，隻是那時，是為了讓她不離開平城！而現在……斷斷續續的爭持還不斷從身後屋子裏飄出來，把命交給天，把命交給天……然而她呢，綺羅然漸行漸遠，直到那些殊途同歸的哀求再不聽聞，她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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