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驚夢

章節字數:4148  更新時間:09-12-06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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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衝天,將每個人的五官映照得扭曲而詭異,他看著這些熟悉的臉龐,想要叫出來,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一個灰衣的老者轉過身,額上深刻的皺紋像鬆樹皮,盛滿了慈祥溫正,“辛爺爺,”他喊了出聲,心裏定下來,朝他奔過去,“你看到我娘了嗎?”

    “快滾!”那老者厲喝,一拂袖將他重重地推倒,半張臉被火光一映,潑了血般,他茫然地看著老者眉間冷漠如鐵的神色,將“快去救我娘”的嚷嚷憋回口中,指甲深深地摳進泥土,幾乎撇斷,突地聽到身後粗重的呼喝,“快將這妖婦拿下。”他連忙回頭,卻見得幾個皂衣的衙役推搡著一個身量纖弱的女子,手中的鐵鏈示威地抖得嘩嘩響,“娘,娘!”他大叫著追了過去。

    黑漆漆的路麵看不清,他腳下一個不穩,摔了個嘴啃泥,待抬起頭來,那幾個衙役和娘都不見了,他焦急的四顧,恍惚中看到一群人正將一個女子推向熊熊大火,“娘!”他淒厲的叫起來,那群人朝著這邊回過臉,咧開嘴笑了,麵上陰慘慘的,像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故遊。”溫柔的女聲在耳邊輕喚,“娘!”他驚喜的看著笑著向他伸出手的女子,敢要抓住,一陣狂風突地平地而起,卷起塵土砸進他眼裏,他再一定睛,哪裏還有娘的影子?

    冷,好冷,四肢百骸都在發抖,他艱難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趴在一隻烏篷船裏,水流聲和夜裏的寒氣從破縫中鑽進來,他動動身子,硬邦邦的船板硌的腿和胳膊生痛。

    鮮血不斷的漫延,浸透了腳下的大地,漫過了他的小腿,要將他整個淹沒,跑,快跑!那些可惡的影子,陰魂不散的追著他,他抽出劍狠狠砍向纏上來的一隻,灰蒙蒙的影子變成人形,斷掉的頭顱噴出的血濺到他臉上,腥臭味攪得他胃裏一片翻騰,他彎下腰捂住嘴,喉嚨裏湧出的液汁仍從指縫中流出,他看著自己的掌,沾滿了黑色的液體,“難道我體內流的是黑色的血麼?”他茫茫地想。

    他整個人輕飄飄的飛了起來,遊蕩在連綿不盡的雲海,心下惶惶的,又帶點愜意,又像希翼著什麼。一縷燦金色陽光從雲層中漏下,正投到他身上,頓時覺得暖洋洋的,連心髒仿也裹在柔軟的絲絨裏,視野中出現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影,離得遠,麵目望不真切,卻又極清楚的看見那人發髻間的釵子,九瓣蓮花樣式的,連鏤鑿的的紋路都纖毫畢現,他是知道那人名字的,心裏口裏兜轉著,卻不敢叫出來。

    忽地腳下一個踏空,他筆直地墜了下去,一下子就落了地,胡亂用手一摸,摸到冰冷冷的牆麵,抬頭望去,那牆高聳雲霄,竟看不到頭,他大驚,想跳起來,卻發現自己隻是一隻螞蟻,在一團可笑地亂轉。

    “故遊,故遊。”誰,誰正在喚他的名字?

    他睜開了眼,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額頭涼伈伈的一片,,雙腳也有些發冷,原是被子裏就沒多少暖氣,他眼睛尚未適應較暗的光線,但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氣息讓他舒開了眉頭,他低低的叫了聲“師傅。”

    若離伸手擦去他額上的冷汗,柔聲道,“故遊,你剛剛做噩夢了麼?”

    曾故遊“恩”了聲,眼前的人依舊隻看得到模糊的輪廓,但那一雙星般的眸子裏切切的關心卻看得分明,他怔怔地看了很久,心想她也能望進我的眼裏麼?

    這樣想著他不自然的偏過頭,夢裏殘存的情緒流瀉出來和現實混淆了,比夜色更深的眼睛蒙上淒傷和迷惶,又幽黯了幾分。

    若離武藝修為已臻化境,在黑暗中猶能視物,她看到這少年緊鎖著眉,平時斜飛著的,燕尾般的眉毛低下去,在眉心處凹成不安的丘陵,看到他睜開眼,表情瞬間放鬆下來,看到他怔怔然地望著她,那樣的眼光,仿佛隔著重重青煙仰望蓮座中的神祗,懷著欲語猶不得的心情,她恍惚覺得熟悉,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曾這樣望著一個杳然的背影。

    若離將手中抱的一團輕薄的料子層層展開,雙腕一抖,那料子像一大片薄得幾乎透明的雲飄動起來,從半空落到床鋪時,卻變成了下雨前吸足水汽的雲塊了,曾故遊感覺不到厚重,忍不住抽出胳膊放上去,雙臂就陷入極致的柔軟裏,若離邊順被角邊道,“雖說是初春了,但夜裏還涼的很,我看今天晚上露水重,便拿床被子過來,卻見到你睡得極不踏實。”

    她人也就在塌沿坐下,“要不要師傅陪在這,等你睡熟了再走?”

    曾故遊不想吃她哄孩子似的這一套,卻又的確希望她陪著自己,便咬了咬唇,不作聲。

    若離隻微微一笑,覺得這樣掛念著一個人的饑渴冷暖真是件麻煩又快樂的事。

    她輕輕撫著柔滑的被麵,它是教中的巧匠用“暖蠶”的蠶絲梭織而成,單薄的被衾其實是雙層的,裏麵充盈著南疆“雲樹”的吐絮,那些潔白的絲絮成網狀攀在樹身,大風將它們吹向高空時,它們在空氣中膨脹延展,像低徊的雲朵。

    手下的觸感溫暖又滑膩,她卻想起指尖拂過粗布青衾的暗涼和微糙,那應該還是百年前,在一間簡陋的竹軒,地位尊崇,慣於呼婢的她為那人親手疊被鋪床,可轉眼時光荏苒,山河翻覆,故人已杳如黃鶴,現世喜樂終不可念。

    “我夢到我娘了。”曾故遊低縮著下巴道,嘴和鼻子都埋進被子裏,本就不大的聲音更低啞了,像一隻已疲憊的手用指甲末梢帶過幹澀的琴弦,若離聽得心尖一顫,她第一次覺察到這率達的少年也有無法掙脫的恐懼。

    人在年幼時,人世的體驗尚膚淺,對世界的感知領悟還隻是一團混沌,如果這時靈魂受到傷戮,遺留下的恐懼便像跗骨之蠐,那是勒入血肉的韁索,越掙就會越緊,直至舊傷迸裂,鮮血淋漓。

    若離握住他裸露在外麵的手,又細心地將寢衣的袖子拉下蓋住手背,安放在她手心裏的修長五指此刻如同巢中的雛鳥。

    “從地動中逃出以後,我和母親就住到臨流村,這個村子並不像表麵那樣普通,裏麵的村民大多身份特殊,有的是從官府大牢逃出的綠林好漢,有的是起義軍的餘力,甚至還有被下旨滅門的賢臣的遺孤,在四地烽火不斷,人命猶若危卵的亂世,聚到了一起,隻求個辛勤耕織,平凡穩當的日子。不過,也有些壯誌不死的義兵暗中奔走,秘密地為效忠的將領刺探軍情,傳報消息。”

    “村子裏的人對我們頗為關照,我們的日子雖清苦些,卻也安寧。在我十二歲生辰那天,一個外人在村子登岸,當時天色晚了,便在村子投宿。”

    “那人原是朝廷密使,他隻當我們都是一般村民,便拿出度牒要求安排食宿,我娘便恭敬應承了,打掃廂房讓他住下,晚間竟連我的長壽麵也沒下,倒殷勤備酒備菜招待那朝廷的狗腿,待那人喝醉歇下了,母親去翻找他的包裹,找出一封朱印緘口的密信來。”

    “一拆那信,娘的麵色就凝住了,那上麵赫然是甲等通緝犯的名單資料,其中就有五六個村子裏的人。那密使若不是天晚耽擱了,早早就有縣衙的官兵來抓人,如果深查,免不了會牽連村子其他人。”

    “娘一直以爹為驕傲,從小教導我要有舍己為人的覺悟。她還說村子裏的人對我們有大恩,要牢牢記著。那日,為了保住被通緝的同鄉們,她竟故意製造了場火災,燒掉了家中的一切,以及那份密信。”

    “那密使被娘叫醒逃出屋子,雖丟了信失了職,卻也不能怎樣,他決計想不到有人肯犧牲所有家當來救他人。”

    曾故遊閉了閉眼,停頓了一下,若離感到他的手指痙攣地蜷縮,像雛鳥的尖喙啄在手心,麻麻的痛。

    她不由讚歎,“你娘真是為有勇有謀,品格超群的奇女子。”

    “可後來。。。可後來的事,”曾故遊抓緊她的手,“那大臣的遺孤叫常南,性情暴烈,他知道那名單上有自己的名字後,一怒之下,竟不計後果地將那密使殺了。”

    “密使失蹤,衙門很快追究過來,而村裏的人,竟然。。竟然眾口一詞的說使者是在我家火災中遇難的。”

    “我被人拉扯得不能動彈,眼睜睜的瞧著衙役們帶走娘,我哭著求村子裏最公正的長者辛大爺為她洗清冤屈,他卻虎著臉一把推倒我,我知道再求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也沒用,便一個人摸到了縣衙大門口。”

    “不管我怎麼擊鼓鳴冤,都沒人來搭理我,那些門衛甚至像趕蒼蠅一樣趕我走,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蹲在牆角等著娘的消息。我等了整整一天,直到家家戶戶都閉了門,天上亮起了第一顆星星,它孤零零地斜掛在一隅,像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我模模糊糊聽到什麼聲音,急忙跳了起來跑到衙門口。”

    “我呆呆站在那,小腿突然自己發起抖,看著門庭前的兩隻石獅子正用沒眼白的空眼窩瞪著我,心裏不由一陣慌似一陣,大門突然間打開了。。。”

    淚水順著眼角洶湧的流出,曾故遊幾乎泣不成聲,“我看到。。。娘被人抬了出來,胸前插進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我認得,是爹以前送給娘的,她從來沒離過身,那些衙役說娘是畏罪自殺,可我知道不是!咳咳咳。。。”曾故遊劇烈的咳嗽起來。

    若離替他順著氣,心下黯然,一個好好的女子,為什麼要舉刀自戮?故遊的娘,又是個有節氣的美貌女子,在亂世中,一個沒有靠山,出來逃難的美麗女人,若碰到心術不正的虎豹之徒,隻能拚個魚死網破吧?

    “天很快就黑了,那晚沒有月亮,星星也很稀少,到處都是黑色的影子,我抱著娘,再沒流一滴淚。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殺人。”

    “娘生前是有三千弟子的大儒的女兒,可死後,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我報不了仇,也沒法好好安葬她,我恨自己那麼沒用。。。”

    若離按住他的肩,“不,故遊,你那時隻是個孩子,那不是你的錯。”

    曾故遊搖頭,“師傅你還記得那個偷火種的天神的故事嗎?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他(她)犧牲自己解救他人,卻得到那樣悲慘的下場呢?”

    若離隻能沉默,哪怕她流觀人間百年,閱盡諸法世情,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我在娘的墳前守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我跟她說我要離開這裏。走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回了村子一趟,我要問問那些人,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娘?我娘救了你們,你們卻把她往火坑裏推!”

    “我一身泥濘,剛走到村口,便看見常南,沒等我開口,他臉上一變,問我怎麼還跑了回來?我氣的不行,上前就給他一耳光,我們扭打成一團,他武功不及我,被我按到了地上用拳頭揍,他大聲呼叫,竟把辛老頭子引了過來,老頭子和他沆瀣一氣,粗聲粗氣地叫我滾,永遠也別回村子,我撲上去要和他拚命,他竟下手刺了我一劍,我又驚又怕,不想就這麼死了,隻得施展輕功逃走。”

    “我跑到運河邊,正好看見一隻泊著的烏篷船,就跳上去劃船順流而下,劃著劃著,我又累又餓,就這麼暈了過去,醒來時,已是在陌生的港口了。”

    若離蹙起眉,心道照說臨流村的人就算都是些叛亂的草莽之輩,既先前對曾氏母子關照有加,便該有俠義心腸,怎麼會為脫罪而將一個女子送上刀口?而後又將恩人之子逼走?其中曲折,她卻也猜不透。

    但曾母身份單純,那常南是從皇命下逃出的一縷血脈,身份秘密複雜的多,自然不能供出去。使者又在曾家投宿,說是死於火災可省卻不少麻煩。村民們又是些混過江湖的人,必要時權衡利弊,狠得下手,為保住賢臣後人,將曾母犧牲,也未必就做不出來。

    這人心叵測,從來讓若離覺得厭倦,她歎了口氣,心想不管事實如何,卻都重重傷著了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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