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卷  寒梏

章節字數:8902  更新時間:09-11-25 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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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無數次地見自己走出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城

    對岸芳草青美春暖花開

    醒來後發現這隻是夢境

    四周的暗沉逡巡沒有邊際

    你忘記了

    那因為黑夜失去了光彩的雙眼

    是踏上光芒的唯一希望

    ————————題記

    河流遠遠地延伸著,一眼望不到邊。

    河的兩岸自然不用說,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橫亙在那裏,一直到不知所蹤的遠方。

    不同的是,一岸是四季如春的暖;一岸是滴水成冰的寒。

    塔裏滿三歲的時候,阿媽端著一碗清的照得見人影兒的粥到床前,都不用吹,剛剛出鍋不久的粥被門縫裏刮進來的冷風掃了一掃,立刻就半凝起來,在碗中微微地晃。

    “老天保佑這孩子有福,將來能走出這個鬼地方。”大概是因為寒冷的關係,就連祈禱從嘴裏吐出來,也是有氣無力的,仿佛被凍在唇邊了一樣。

    塔裏的爹小心地翻動著火爐裏那一點微薄的火苗,把跑出來的木頭渣子拾回去,哼了一聲:“這麼多年,哪有人能走出去?塔裏生在這裏,是命不好,就在這等死罷了。”

    阿媽看著塔裏貪婪張著的嘴,愛憐地抹去順著他嘴角流下的米湯,不悅地瞪了塔裏爹一眼:“別這麼喪氣,說不定咱們塔裏就是好運氣的人呢,即使不是……”她望了望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歎了口氣,“也說不定會有轉機。”

    塔裏爹這次連反駁也不屑。他的大手在火爐裏,被微末火光照的微微透紅,仿似貪婪地吸食著難得的溫暖。

    這一年,塔裏娘十六歲,塔裏爹也不過十七歲。

    此地名叫寒梏。從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有記憶起,腦海裏的印象就是一成不變的雪域,從來沒有融化過。就連那雪域上的天空,也似商量好了似的,永遠是灰藍藍的一片,別說是晴天了,就是暴雨大雪也沒有,隻有連綿不絕的風肆意吹過。

    你並沒有聽錯,沒有人見過寒梏的上空飄下過半片雪花,廣漠無垠的雪是從何而來,為何從不消失,不曾有人知道。就如同沒有人知道在一條河的兩端,為什麼對岸永遠都是鮮花繁茂,青草芳菲。他們知道的,僅僅是一個關於詛咒的古老傳說,盡管誰也無法說出那個傳說是從何時傳下來的,究竟是真是假。

    他們隻能聞見遙遠傳來的香氣在空氣中發散,在鼻孔裏肆意遊走,搔的人鼻子和心尖一同癢癢起來;還能看見穿著短裙的年輕女子蹦蹦跳跳地走過,袒露出光滑白皙的小腿。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清楚看見房簷上空升起的炊煙,一縷一縷飄散著消失。

    這景象如同千百年來的寒梏一樣,未曾消失和改變過。

    寒梏裏的人們整日裏沒有別的事可做,除了在正午稍微不那麼寒冷的時候結伴出去找一些食物和柴火,其餘的時間都在熊皮和石塊堆起的小屋裏偎在一起,即使是這樣,也擋不住透體而來的寒意。

    於是,寒梏裏的孩子就格外的多。像塔裏娘這樣隔幾年生一個的頻率,其實很常見。

    而寒梏的居民,從十年前的五百人到現在,隻剩下三百二十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雖然終年被大雪覆蓋,可厚厚的雪堆下麵竟然埋藏著為數不少的木料樹枝和食物——不僅有野生動物的屍體,甚至還有五穀雜糧,一層層地堆在地麵。就靠著這個,幾百人一直撐到了現在。

    可人卻越來越少,壽命也越來越短。自從上周嶽叔他們一行五人出去找食物再也沒有回來,寒梏最後一個年紀超過三十五歲的人也不複存在了。

    “近處能用的東西都被挖光了,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活活死在這裏”,塔裏爹望了望妻子越來越大的肚皮,有點擔憂又帶點諷刺,“可真是造孽啊。”

    塔裏娘用手撫了撫圓滾滾的肚子,冷硬突兀地鼓在那裏,甚至感覺不到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回頭看了看熟睡中傻笑的塔裏,終於也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他爹,要不我們試試,想辦法走出去吧。”

    語聲極輕,蜷在屋角的男人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半響沒有出聲。塔裏娘幾乎以為他沒有聽見剛才的話,卻看到塔裏爹極輕但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寒梏的人不是沒想著走出去,可是千百年來,除了失蹤的人之外,沒有人成功地走出去過——去到對岸是不可能的。並不算寬的河流,像是被惡魔詛咒了一樣分成了兩段,靠近寒梏的這一側,和了冰碴子的水艱澀地流動著;而那一側的水則歡快奔騰,在中間交彙處升起一道一道冷熱碰撞的水煙,他們曾試著扔了一根枯枝在裏麵,眼看著那樹枝在一熱一冷中褪去了可憐的樹皮,腐朽成碎末消失在河水裏。

    想從這一岸走出寒梏更加艱難,周圍地下的食物已經被挖完了,還沒等走出去,隻怕先要被餓死。嶽叔不就是這麼沒的?何況,為數不多的熊皮隻夠給找食物的人取暖,私自逃走的人即使不被餓死,也要被凍僵,倒不如乖乖地待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好歹省些力氣。

    可是,總得想個辦法。前些日子輪到塔裏爹找食物的時候,偷偷地往自己的懷裏塞了不少,幸而袍子寬大,看不出來。兩人在夜深的時候,偷偷挖開自家門前的雪地,把這些肉食和從前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食物埋在地下,以備不時之需。即便是這樣,能支撐的日子也不多了——最近找尋食物變得越來越艱難,塔裏娘已經幾次動用自家的存糧。那清湯寡水的粥,若是被其他人聞見了,也是要惹禍的。

    “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這孩子長大的那天。”塔裏的爹和娘都無數次地在心裏默默地想著,但都沒有說出口。

    寒梏的規矩,孩子長到十歲算是成年,便開始和大人一樣肩負起出去找尋食物的任務。鄰居家的鄀工長到十二歲,身子骨已經躥起來,和他的爹娘快一樣高,早晨和其他人一同披了熊皮出發,遠遠看過去隻看得見被衣物覆蓋得寬厚的背,竟也分不出年齡大小。

    天黑的時候,找食物的人才回來,一同去的五個人,回來的還是五個人,這讓焦急等待的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但當目光仔細地察看時,立刻有人驚呼道:“鄀工,你怎麼了?”

    殷紅的血跡在衣服上洇開,仿佛還被雪水浸過,觸目驚心。十二歲的鄀工咬緊了牙,想要顯得像個男子漢,可是他眼裏恐懼的淚水出賣了他。

    全族唯一懂些醫術的李叔仔細看了看他臂上的傷口,連避忌病人也顧不得,搖頭歎息道:“隻能看運氣了,這一條胳膊被熊瞎子硬抓下來,血流的太多,咱們又沒有救命的草藥,這孩子要是能撐過明天或許還有戲,要是不能”,他憐憫地看了鄀工的父母一眼,“就準備後事吧。”

    黑暗中雪地反射的微弱白光中,鄀工的父母站在那裏,麵色呆滯,塔裏爹不忍看,回頭就往石屋裏鑽,卻不妨被自家女人拉住手臂,警覺地低聲問:“你要幹什麼?”

    男人也低聲答道:“我不能就這麼看著他死,他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

    塔裏娘沉默了片刻,的確,雖說十歲在這裏已經是成年,可看鄀工眼裏的淚光和顫抖身體,那分明還是一個孩子。

    她也記得兩年前的成人禮上,鄀工四處拜訪鄰居,說著“從此以後我也是男子漢了”時臉上的自豪表情。她也不忍心看著他死。

    可她還是絕然地拽著塔裏爹不肯鬆手,低聲抱怨道:“你瘋了,你忘了那支人參是怎麼來的?現在拿出去,你要怎麼解釋?何況……咱們統共也隻有這一支,要是以後家人誰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塔裏爹沒忘,他十五歲那年出去打獵,那時候的寒梏食物尚且充足,雪原上也常常有奔跑的黑熊可以捕獵。他拿著長刀弓箭,把目光對準了那剛剛學會蹣跚學步的小熊崽子時,卻突然看見那厚實熊掌邊上極細的一支……那是,人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寒梏的地下埋著肉類和稻米,可這等治傷救命的靈藥卻是從來沒見過。村裏人獵熊時常常被抓傷,因為失血過多丟了性命的也不是沒有過,有了這一支人參,等於是多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一天,他沒敢貿然狩獵,生怕驚動了那頭熊踏碎了人參。直到熊崽子緩步離開,他才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帶回家裏。

    族裏有規矩,出去找食物的人空手回來是要受罰的,何況那時候的黑熊數量很多,並不像現在這樣難找。長老吳遠問他:“沒獵到黑熊,可有什麼別的收獲?”

    他知道拿出這一支人參足可彌補自己這一天的一無所獲,可他麵對著那雙銳利而威嚴的眼睛,搖了搖頭,輕輕說:“沒有。”

    吳遠對此沒有過多探究,他對一旁手執鹿皮鞭的人吩咐道:“動手吧。”

    十五下鞭刑,是族裏唯一的也是最嚴重的處罰。擰成股的鹿皮鞭蘸著河裏的冰水一下一下抽打在裸著的脊背上,透骨而來的冷比疼痛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當時剛剛成親不久的塔裏爹咬著牙挨完了十五下鞭子,被塔裏娘哭著扶拽回屋的時候幾乎全身癱軟。

    在這樣嚴酷的寒冷下,傷口最是遷延難愈,塔裏娘小心地用幹淨布條拭幹傷口包紮好,看著自家男人完全褪去血色的臉龐,默默流著淚舀了小半碗幹米和半個巴掌大的熊肉熬粥,再想想,回身從塔裏爹隨身的小包袱裏拿出那隻細瘦人參,掰了一小塊放到鍋裏,卻被塔裏爹叫住。

    “不用那麼多,一點就好”,他看著自己的妻子,虛弱地笑了笑,“放心,死不了的,留著吧,以後說不定還用得著。”

    塔裏爹憶起往事,神色在微弱火光裏明明滅滅,耳邊就是族人嘈雜的議論聲,鄀工細不可聞的哭聲,眼裏是鄀工爹娘絞在一起顫抖的手,他看看妻子愈來愈明顯的肚子,反手握住塔裏娘的手,邁出的腳步頹然收了回來:“你說得對。”

    鄀工終於沒能挨過那一個夜晚。第二天,瘦小的身體在族人圍繞下被埋葬時,四周人神色哀痛,仿佛自鄀工的死看到他們自己和後代的未來。

    雪域下麵從前是食物,如今也並未空蕩,這熟悉的地方埋著他們熟悉的親人、鄰居、朋友。從前和他們一樣活生生地在這片貧瘠土地上歡笑憂愁的族人,如今安靜地躺在同樣寂寥的雪堆下麵,如同這片天空上急速吹過的風一樣,再也發不出一絲聲息。

    塔裏長到七歲的時候,他的小妹妹也已經四歲了,這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和他當年一樣,整日吵著要粥吃,吃飽了肚子就睡,門外那一方淒冷的天空、毫無生氣的廣袤和她香甜的睡夢沒有半點聯係。

    而這時候的塔裏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了,四年過去,寒梏的全部居民隻剩下一百七十五人,這還是算上剛出世的嬰兒在內的數字。女人們留在家裏照顧孩子,十歲以上的人出去覓食已經滿足不了需要,連塔裏也得時時和大人們一起踏上艱難的旅途了。幸而他身子骨健壯,比他還高些的木製弓箭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張開,幾乎是十發十中。

    沒有人知道塔裏的這一手本事是怎麼練出來的,連他爹娘也不知道。隻是塔裏自四歲起就愛搖搖晃晃地拿著他爹的弓箭摩挲玩耍,五歲時就能拉開那張弓,至於什麼時候怎麼學會了射箭,誰也說不清。

    不過這對於全族的人來說無疑是件好事。數目越來越少的黑熊挖不到吃食,顧不得不吃生人的挑剔,也已經把目光轉移到了同樣為數不多的寒梏人身上。兩個種族彼此虎視眈眈地尋找一切可以把對方食之而後快的機會,多一個幫手,在對峙中就多了一分生機。

    這天晚上,塔裏和塔裏爹一幫人浩浩蕩蕩回來時,都無法掩飾臉上的興奮表情。好久沒有什麼大的收獲了,每戶人家分得的吃食都少得可憐,今天他們卻打死了一隻身形龐大的母熊,節省的話,足夠全族人吃上幾天。聞訊出來迎接的女人孩子眼裏更是露出貪婪的光——在寒梏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什麼尊老愛幼的規矩。食物不夠時,都是先讓家中的勞力吃飽,然後是孩子,再然後是女人。這番好運眷顧,大概可讓她們也吃到久違的美味。

    塔裏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在人群中沒有看到母親抱著妹妹的身影。他個子小,在人堆裏三鑽兩鑽就溜回家裏,沒有人注意到。

    進了門,就看見娘坐在牆邊,眼神呆滯看著枯枝編成的小床,見他進來眼珠轉了幾轉,卻沒其他反應。塔裏順著母親的眼睛看過去,看到那張小床空空如也,一急之下幾個箭步衝到母親麵前:“妹妹呢?”

    母親用手掩住臉:“被熊叼走了,我去鄰居家借了個瓢的功夫,就被叼走了,我在後麵跟著,沒攆上……”

    塔裏愣在那裏,塔裏爹不知什麼時候進屋來,聽得這番話,粗糙臉上表情也僵了一僵,片刻之後粗聲大氣地嚷:“哭什麼哭,快做飯,明天還得出去打獵呢。”

    塔裏娘慌忙起身生火,塔裏爹又轉身出去和族人一起把熊肉分給各家各戶。小塔裏把弓箭掛在牆壁上,蹲在火爐旁邊,怔怔出神。

    他喜愛到處玩耍,自從能跑動起極少在屋裏呆著,總是和大人們混在一起,連打獵也不比他們遜色——這次宰殺黑熊也有他的功勞。算起來,他和妹妹呆在一起的時間最少,那個胖胖的隻會吃、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整日喜歡躺在床上的小家夥他並不喜歡。可是這時候,卻是他在跳躍火光中有些懷念那個妹妹。

    在這片生與死都微不足道的土地上,七歲的孩子擁有著和大人同樣的智慧,他明了什麼是死亡,那就是永遠不再歸來。唯一不同的是,他還未完全學會自保的冷酷,對於塔裏爹娘來說,連流眼淚的閑情和時間也沒有。除了為生的希望作出最後的努力,就連為親人而作的祭奠、流的熱淚都是奢侈的。

    塔裏晚餐吃了一大塊的熊肉,睡覺時,他拉緊了身上的熊皮把自己牢牢包裹住。外麵的風凶狠地拍打著小屋,發出嗚嗚的低吼。也許是吃的飽的緣故,塔裏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可他眼前總是晃過白天那頭母熊瀕死前的目光,那目光悲哀裏帶著一絲解脫,像極了父親在飯桌上的眼神。

    那時候,父親吃著飯,聽著塔裏娘再度提起隻有四歲的女兒,淡淡說了句:“這樣沒什麼不好,是福分也說不定。”

    他在進入夢鄉之前打了個寒戰。

    塔裏的個子一直不見長,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力氣在不斷變大,九歲時,他已經可以毫不費力地把族裏最壯的人用的弓拉滿,每次他出去覓食,極少空手而歸,這在現在的寒梏是難得的。隨著越來越多的人不得不空著手麵對族中長老,吳遠有一天不得不無奈地宣布,廢除對覓食一無所獲的人的處罰——如果打傷了他們,等於是宣告了未來幾天的饑餓。

    自從處罰廢除以來,每戶分得的食物越來越少,吳遠看在眼裏,心下明白卻也無計可施——少分出去一點就是給自己多留了一條後路,這道理誰都明白。幾乎是全族男子都出動覓食的日子裏,沒有人願意把自己辛苦弄來的一點吃食再分發出去。

    更何況,早有人注意到,這位長老昔日神光如刀的眼睛,也因為饑餓而慢慢地委頓了。

    隻有塔裏,每日上午準時和大人們一道狩獵,中午就能拿著食物回來,通常是一隻瘦弱的兔子、或是一株挖出來不久還粘著雪水的野苕,他從來不隱瞞,也不偷藏,把所有食物都如數上交。塔裏爹娘知道之後,也不責備他——反正塔裏爹已經從每日的獵物中扣下了自家維持生計的部分,塔裏願意上交,就由他去吧。

    中午吃過飯後,塔裏卻不再肯和大家一道出去,他總是悄無聲息地離開家,直到夜深才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用半日的時間做什麼,連塔裏爹娘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這時候,塔裏已經十二歲了,即使按照從前的規矩,也已經成長成了名副其實的男子漢。過完十二歲生日的第五天,中午趁著爹出去的時候,塔裏對角落裏撥著火爐的母親說:“娘,你們有沒有想過有一天離開這裏?”

    塔裏娘的手顫了顫,不小心讓火苗燒到了手,她把手從爐膛裏拿出來放在嘴裏吸吮著,搖了搖頭。

    塔裏仿佛沒有看到一樣,喃喃地說:“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被困死在這裏。”

    塔裏娘沉默著,站起身來抱住塔裏矮小但結實的身子,搖著頭:“孩子,別亂想了,族裏的人哪一個沒這樣想過?沒用的,沒用的……我們是被詛咒的種族,逃不出去的,娘不想看著你白白送死。”

    塔裏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輕輕但堅決地推開了母親,看著她的眼睛:“可是我不想被困在這裏,我必須要走。”

    塔裏娘在迷蒙中看到兒子那雙決然的眼睛,仿佛在和她說著最後的再見。

    此後的三天裏,塔裏沒有出去覓食,塔裏娘把他用鹿皮繩子綁著,栓在火爐旁邊,日夜看守著他。塔裏對此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憤怒,他安靜地呆在那裏,頭發垂下來遮住黝黑的臉龐,偶爾轉過頭仔細地傾聽。塔裏娘以為他聽到了什麼,也跟著拉長耳朵,可什麼都沒有,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聲。

    塔裏被鎖住的第二天晚上,鄀工的父親給吳遠家送分得的獵物時,卻看到他正在自家屋後挖著什麼,他好奇地跟過去,發現了吳遠藏在地下的食物。他憤怒了,叫來了全族的人,對這個昔日裏正義和權力的象征做了審判,從前負責執行鞭刑的漢子在廢除刑罰後首次再度拿起了鞭子。

    吳遠沒能撐到最後,第八鞭打完的時候,他就已經奄奄一息了。族人將他私藏的食物搶奪一空離開的時候,他佝僂的身體在雪地裏輾轉掙紮,像是中箭後奮力撲騰的野雞。

    塔裏爹在黑暗裏默默坐了一夜,次日中午解開了塔裏身上的繩子,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望著麵前身體精壯的兒子歎了一口氣:“你走吧,能走出去是你的福分。”

    塔裏接過父親遞過來的弓箭和鹿皮包裹,把包裹拿起來放到鼻子下麵聞一聞就知道,那是一大塊生肉,還透著誘人的腥膻氣息。他看著父親,不明白一向固執的父親怎麼會突然改變了主意。卻被拉住了手臂在火爐邊坐下,“孩子,要走之前,先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塔裏的記憶中,他的父親,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生中也未曾講過那樣多的話。

    我們的祖先就生活在這裏,這裏從前四季分明,春季溫暖、夏季炎熱、秋天清爽,唯有冬天酷寒得讓人無法忍受。族人四處求訪,謁見了很多賢士,知道隻有神賜以火種才能緩解冬天的寒冷。

    族裏有一位叫做擎天的勇士,聽說了此事後自告奮勇,請了道士設醮請神。神靈出現時,他說出了自己的願望,神靈不允許,說火是屬於天界的神物,不能散播人間。擎天一氣之下對神說,如果能夠賜予火種,就再也不需要神的其他恩惠。神靈大怒而去,為寒梏留下了火種,同時也給出了嚴厲的懲罰——從此寒梏裏再也沒有春夏秋,隻有漫無邊際的冬天,土地裏的食物柴火都是從那時起死掉的植物動物的屍體,神靈是要懲罰擎天的狂妄,要看看,單憑火種、離開了神靈庇佑,他們是不是還能活下來。

    塔裏呆呆地聽著,問父親:“可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傳說。”

    塔裏爹粗糙雙手握住他的手掌:“這個傳說流傳得太久,久到已經沒有人願意提起它了。”

    他幹澀的笑容在臉上綻放:“能不能逃出去,看你的運氣。逃出去也不必再回來了,族裏的其他人不會和你去的。這麼多年,我們的心早就死了。”

    塔裏離開家,走出不遠的時候,聽見了風聲裏隱約的嚎哭,他知道那是他的母親在痛哭。他的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深深腳印,但轉瞬就被風吹起的雪填滿,杳無蹤跡。

    沒有人注意他的離去,寒梏沒有四季分別,可卻一天比一天更寒冷。熊皮已經完全無法滿足禦寒的需要,全族的人整日坐在自家的石屋裏,用最後的柴火抖抖索索地取暖,探頭探腦地在別人不注意時挖取自家或是別人家的存糧。人們見麵的時候連招呼都懶得打,生怕一張開嘴白白耗費了身體裏僅有的熱氣。

    塔裏回來的時候是三個月以後,按照時節計算應該是外麵的夏天。他身上傷痕累累,血透過衣服凝成了紅色的冰滴,確切地說,他是爬著回到了家門口。塔裏娘早晨出門時發現了看見兒子已經凍僵的身體伏在門口,手臂伸出來,還保持著想要打開門的姿勢,伸手探一探,還有微弱的鼻息。

    塔裏爹真是有先見之明,這是塔裏娘用他多年前弄回來的人參須子煮湯喂到兒子嘴裏,看塔裏睜開眼時,心裏的第一個想法。

    “別灰心,這或許就是命。”她看著兒子的神色,小心安慰,“橫豎還有這麼多人陪著我們,不過就是一死。”

    塔裏驀地笑了:“娘,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這麼多年你們都沒嚐試著走出去?”

    塔裏娘把手從他滾燙的額頭上拿開,想說什麼,卻被塔裏打斷了:“我知道無數人試過,沒有成功,可你們自己嚐試過嗎?”

    塔裏娘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回答因失望破滅而歇斯底裏的兒子,卻看見塔裏虛弱的笑容:“娘,我找到出去的路了。”

    族裏沒有人相信塔裏的話,看著塔裏越來越激動的表情和唾沫橫飛的比劃,大家堅定了心中的信念——這家夥準是瘋了。

    任憑千勸萬勸,才有十幾個人答應和他一起去看看,裏麵有塔裏的娘,她是不想看著唯一的兒子再度去送死;還有鄀工的爹娘,其餘的都是塔裏剛剛成人不久的夥伴,拗著父母的意思非要跟來看熱鬧。

    一行人離開的時候,族人出來送他們,那送別的目光看在他們的眼裏仿佛是在送終,讓他們生生打了個寒噤。

    塔裏在前麵帶路,這一段路成分外地長和冷,白茫茫的前方裏沒有一點多餘的色彩,看一會兒就使人眼睛昏花。塔裏拿出幾根布條讓大家戴上,說是可以防止刺傷眼睛。幾個年輕人都依言戴上,大人們卻沒有戴,鄀工爹娘笑著說:“我們整日看著雪地,都習慣了。”塔裏的娘沒說話,但目光裏也是這個意思。

    塔裏笑了笑,沒說什麼,帶著他們繼續前行。

    “這是……朵山,前麵沒有路了。塔裏,你是不是記錯了?”看到麵前的高聳的冰山時,塔裏娘疑惑地問。這次,連年輕的夥伴們也停下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塔裏。

    “沒有錯,爬過去,就能看到出路。”或許是塔裏堅定的目光和回答奏了效,或許是因為沒有退路可走,他們費力地彼此拉著手,用塔裏準備好的繩子牽引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山頂。

    每個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衣服也被冰淩掛壞,破爛不堪。山頂的風更烈,掃過每個人的頭頂在耳邊嗡嗡作響,吹得人搖搖欲墜,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跌下山崖,重新掉落萬丈深淵裏去。

    “出口在哪裏?”有人疑惑地問。然而不用回答,很快就有人興奮地喊起來:“那裏,快看,是那裏!”

    是那裏,那一抹淡而耀眼的綠色出現在單一顏色的視野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樣青翠的綠,比雪地裏埋藏著的植物的黑綠色不知要好看出多少倍,即使在最酣暢甜美的夢鄉裏,他們也不曾見過這樣美的色彩。

    塔裏笑了:“對,就是那裏。”

    有了希望,路程便也不再那麼艱難。下山的路似乎易行了許多。走得近了,才發現那方綠色是一座橋,不知是用什麼材質製成,橫跨過窄窄的河水,直通到那一岸,那讓寒梏的人們無限向往的彼岸。

    “這麼容易就走出來了?”

    “怎麼可能?”

    大人們相互注視著,掩飾不住眼底疑惑震驚。朵山是寒梏的禁區,所有成年人都知道朵山的對麵是更加嚴寒的所在,甚至不能生存。因此,無論是狩獵還是其他,從未有人試圖踏足這裏,即使是懷著希望逃離,也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更何況,既然是神的懲罰,怎麼可能這麼輕易逃脫?

    年輕的人們可不管這些,他們歡快地踏上了橋,用手摸摸這,摸摸那,興奮地看著河中央的蒸汽衝到橋底,在半透明的淺綠色中激蕩起水珠。

    “這是玉石,既不怕冷也不怕熱的東西。”塔裏微笑著解釋。

    “玉石。”他們顯然對此很陌生,笨拙地重複著。

    大人們見狀,也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緊緊地抓著橋兩邊的扶杆。

    “天啊!真美!”年輕的夥伴們踏上了對岸的土地,不敢相信地低聲嚷著,感受著從來未曾感覺到的溫暖順著腳踝爬進身體,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看見從前遙不可及的炊煙自他們麵前的房屋升起,大片的花樹盛開,迷亂了他們的眼睛,擾動了他們的口鼻,隻覺得五官手腳好似都不夠用了似的,無法容納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了。

    塔裏笑著回過身去,他的母親和鄀工的爹娘站在那裏,愣愣的而又木然。

    “你們怎麼了?走出來不高興嗎?”塔裏問。

    塔裏娘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可是我們……什麼也沒看見啊,還是和寒梏一樣,什麼也沒有變啊。”

    塔裏愣住了,看著歡呼著的夥伴們,他站在這芳香而嶄新的土地上,背對著對岸無限生機,看著熟悉的故鄉上令人窒息的雪原和大人們空茫的眼神,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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