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章節字數:4993  更新時間:10-04-26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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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這世間的愛隻有一種公式,那麼,請給我,讓我的心別再亂七八糟、七上八下,甚至於,萬分苦惱。我很苦惱,特別是在約束自我自願扮演地下情人的角色時,不禁意展現出的一種不瀟灑。

    他走後,我舍下男人,我不找男人了。

    偏偏上天總給我出難題,四周的人多少也嗅出我是男女通吃,主動獻身的情節也不時上演。我把色情雜誌扔光,盤片燒光,把床底下壓箱的情書都讓垃圾車載走,我瘋了,我怎麼了,這一點也不像我。

    我是為誰專情啊我,幹!

    ***

    我為學妹唱情歌,在溫暖的燭龍白花花的亮光照耀下,一抹紅暈爬上她粉嫩的雙頰,我就這麼日複一日陪著她過每一天,嗯,還是倒過來說吧,是她陪我過每一天,過藤子不在的每一天。

    我的計算機簡訊裏沒有藤子梢來的消息。那才是藤子,我認識的藤子。雖然煩躁,難忍的煩躁,可是我抹不去他的影子。我望著學妹的雙眸出神,學妹,妳唯一的優點是那水汪汪的眼睛跟藤子很像,黑白分明,澄亮,尤其是那一排長長的睫毛,簡直就是藤子的翻版。

    可妳終究還比不上藤子的千萬分之一,雪眸,懷著理想的雪眸,燦爛如北極光的雪眸,我捧著學妹的臉,眼中卻惦念著,惦念著,惦念著。

    ***

    今早,樓下的阿婆上樓來,問我是不是叫楚梧桐。

    我問她什麼事。

    她回我一個慈祥的笑臉,說,你很乖,你的信被郵差送錯了送到我家。

    她爬到五樓氣喘如牛,我請阿婆入屋小坐,端上一杯茶讓她解渴。阿婆在我屋內坐了半晌,問我是不是台大的學生。

    我說這附近都是台大的學生,我念曆史四,今年升研一。阿婆很高興,鼓勵我要好好讀書,未來才有出息。她讓我想起了家鄉的奶奶。

    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倒數掐算著藤子回來的日子。八十天。

    然後,七十,六十,一天一天過。

    社長卸任後準備畢業當兵,今晚又來到我的公寓裏聊天,看我在那月曆上畫著畫著,一把撕下,揉成一團。

    他憤憤不平指責我說,我居然為了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放棄一個長年一起爭戰的兄弟。

    他對天發誓,說那宋之藤回到台灣之後一定把我忘了,早跟那未婚妻逍遙去了。

    我陰著臉沒說話,把他請出家門外。

    他不走,我走。我甩門而出,跨上摩托車,腮幫子氣鼓鼓地,無處發泄,我最後又騎到了飛機場外圍,又是那個震耳欲聾的噪音,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忐忑不安,同樣的無力支撐。我趴伏在黑色光潔的車頭上,好苦啊。

    我埋在發網間的臉隻能苦笑。

    除了苦笑,我別無他法。

    ***

    午夜時分,我時常從夢中醒來,常常想起他對我說的話,梧桐,我下輩子要娶你。

    我這輩子呢?

    這輩子難道不重要嗎?

    我隻能獨自咀嚼這份苦澀,我父母替我取了梧桐一名,那詩經上不是就這麼記載著“鳳棲梧桐”嗎,我的軌道裏應該有一隻高貴的鳳凰主動攀緣在我身上,可怎麼,現在的我卻苦戀著一個男人。

    我腦中飄過瓊瑤的名句,問天何時絕,問地何時老,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

    幹!

    我咒死自己,曾幾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這麼死心眼。

    炎熱的七月,熱流濤濤,把人烤成了焦炭。

    我終於盼到了藤子回國的日子,我盼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

    然而,藤子沒給我音訊。

    社長預言之說應驗了,我起初還不信,以為藤子忙著調整時差,以為藤子忙著和家人團聚,我替他找了一堆牽強的理由。

    七天過後,我強打起精神,因為助教梢來喜訊,他說,藤子結婚了。

    他還問我,藤子發的喜帖收到沒,人人一張。

    人人一張,唯獨缺我。

    我衝到辦公室,抖著手,不敢置信眼前的大紅喜帖是真的。

    那一天,我垂落的肩頭沒再挺起,走出係辦時,東西南北已經分不清了。

    我忍不住,難受,藤子,我真難受啊。

    我坐在摩托車上,在台北的街頭麻木地、無意識地飆。好空虛啊,我是怎麼了,我究竟是怎麼了?

    我執起霧霧的安全帽,抱在懷裏,把它當成了抱枕,在淡水河邊望著落日餘暉,河麵粼粼,波光搖曳,我坐斷了日暮,坐斷了月升,坐斷了楊柳上的日出光影。

    徘徊在河之湄,手足無措。

    苦啊,真苦啊。

    我回家鄉了,太陽下山後,我遙望著遠處那點著燈火的光點,推開木板門,奶奶的念珠在手中轉個不停,我從她身後緊緊環住,把頭倚在微彎的背上,她的肩頭震了一下,我倒在她肩窩上嗚嗚地抽泣。這回,是真真切切地走投無路啊。

    小黃狗的尾巴不搖了,它黏在我腳跟後,磨著毛,嗚嗚地發出聲音。

    天崩地裂的日子,我抱著熟悉的胸懷吸取一絲溫暖,啞啞地說:“奶奶,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我自問,能不能收回我對藤子的渴望,能不能出現個誰,是誰都好,把我心中的藤子抹得幹幹淨淨,洗滌得不留殘影。

    我躲在山上,暑假沒課,我跟學妹說家裏有事,把自己扔在故鄉的泥土裏。挖土,摘瓜,挑蟲子,劈柴,有時,兩眼呆呆地像傻瓜。

    八月了,我在山上把皮膚曬成了巧克力,手掌長了新繭,指甲內藏著黑泥土,我戴上鬥笠,圍上毛巾,隻露出兩個眼珠子,坐在田野的石墩上抽煙。

    遠遠地,有車子的聲音朝這方趨近。

    我和奶奶都不約而同抬起頭,朝那摩托車的方向看去。

    那人發現了我,把車子騎到我麵前,熄火。

    他沒下車,我沒起身,四隻眼睛在火熱的太陽底下對望。

    互瞪,充塞不滿。

    我滅了煙蒂,用腳踩熄。

    “你來幹嘛?”先開口的是我。

    “跟我回台北。”

    藤子的聲音依樣迷人,雪眸依樣動人,我沒請他入屋,奶奶倒先開口了。

    “阿桐,請人到屋裏喝茶啊。”她布著滿臉皺紋的臉湊近,把我從石墩上拉起。

    喝茶?

    幹!

    他下車,向奶奶自我介紹。

    我趁他說話當兒,一腳朝那車身踹去,砰砰,車子倒了。

    他回頭,還來不及反應,碩大的掌勁已經朝他襲去,我扯著他的衣領,推他,用腳頂他肚子。

    兩個男人在田野裏打架,沾滿泥巴,雙雙掛彩。

    最後是奶奶倉皇地跑到附近把壯丁叫來,我與他被架開,雙方都喘著氣,彼此都憤憤不平。

    “你什麼意思,說七月要回來,人呢?結果呢?”我怒。

    “你什麼意思?叫你等我,你跑到這兒讓我找不到人?”他也怒。

    兩隻憤怒的豹子露出凶光,隨時準備撲向對方。

    他還是有辦法,從美國曆練後,他更加睿智了。他向奶奶說,台北還有事要回去處理,要買研究所的書,梧桐他帶走了。

    你要帶我走我還不見得要跟你走。我騎上摩托車,熟門熟路的架勢,往山下一路急急奔去。

    他在後方追趕,沒跟丟,追得很緊。

    一個紅燈,他停在我左側,回敬我方才那踢踹車身的一腳。

    我搖晃,罵他,我與他就這麼一路騎一路互踹,直到台北。

    ***

    我問他,你好端端的幹嘛急著結婚?

    他說,有了家就能全心衝刺。

    我問他,那你去找你的新娘子,別惹我。

    他說,他隻是想看看我過得好不好。

    夜晚一到,我說,藤子,你再不回去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他輕鬆自若地坐在沙發上,擎著梅樹般的高雅氣質定定看著我,說,別留下吻痕,別留下指甲痕,還有,別……。

    我用唇堵住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小心翼翼沒在他身上留下難以解釋的印記,我細細品嚐他,用柔情蜜意環住他,在他耳邊絮語,說,藤子,我想你。

    他澀澀地說:“梧桐,你什麼都可以說,隻要別說,你愛我。”

    他還是不準我說那句話。

    夜幕升起,他還有新嫁娘在家候著,不能久留的藤子在事過之後,更無法為我停留了。

    我點燃香煙,與他一起共享,我問他那書念得怎麼樣。

    他的黑瞳裏飄逸著星光,又露出那抹招惹我三魂七魄該死的笑,述說他在美國的種種。我發現,任何時刻,隻要談到他對未來的理想,那眸子就不由自主發光,不由自主吸走所有人的目光,藤子啊,就這樣吧,永遠都張著眼這樣笑吧。

    我,無所謂了,隻要能看到你笑,我就開心了。

    ***

    台北的八月是一個蒸籠,硬要把我的汗從體內擠幹才罷休。

    九歲時,奶奶帶我到廟裏點燈,那新來的算命仙留了一搓白須,說我長得很可愛很討人喜歡。他還對奶奶說,這小孩聰明伶俐跟父母緣薄,兄長雖多卻緣淺。他隻說好聽的話,不說嚇人的話。

    我玩著火爐的點煙器,啪啪啪開開又關關,火苗竄出又滅竄出又滅,我直說好玩。

    十歲時,奶奶又帶我去廟裏拜佛,那算命仙的白須更長,把下巴都覆住了。奶奶問他我的婚姻大事,他的筆來來回回畫啊畫,這一回,他的嘴裏說不出半個好聽的字,全是嚇人的恐嚇,銼骨,刮心,斷氣,還有那最後一句,命都快沒了。

    我站得穩穩地,奶奶卻昏倒,我沒在廟裏玩,我上醫院玩那裏的呼吸管。

    十一歲時,我又到廟裏拜拜,奶奶帶了一筆鈔票要那算命仙為我改運,他身後掛著一張眉飛色舞臉上烏漆抹黑的鍾馗畫像,我盯著那張畫扮了一個鬼臉,嘴裏癡笑喊著:“來捉我,來捉我。”他撚須自吟半晌,不敢收奶奶的錢,說,一切看這小孩命運的造化。他說這話時,我暗中出腿把他的椅子踢翻,那椅子飛到了百尺之外,他額上沁出薄汗,為保命隻得改口說好話。他說:“見過鍾馗抓鬼吧……。”

    ***

    暑假裏,我白天到故宮當導覽義工,用中文及生澀的英文介紹中華的曆史。這是我在故宮打工的第三年,除了專業的學術素養,還得長得人模人樣,外加謙和的禮貌。

    “我是楚梧桐,今天為大家介紹的是翠玉白菜,……。”我喜歡這裏的環境,喜歡這裏的古物。

    今天,故宮展出了清朝郎世寧的《百駿圖》,我一一數著上頭奔騰的一百匹馬,向前方義無反顧馳騁,在夏天裏,我彷佛遇見了追尋的方向。

    一轉身,藤子的身影勁竹似地佇立在廊邊,睜著雪眸凝視而來。

    我結束了一段義工導覽,拉著他的手臂往百駿圖一站,對他說:“藤子,我們一起追尋吧。”

    他笑開了嘴,我又被那抹笑容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迷惑了。

    然後,再也不想放開他了,一輩子都不想讓他從我生命中溜走。

    ***

    情,對我而言,遠不及快意來得重要。

    我目送夕陽西下,在故宮廣場前跨上我的摩托車,身後是藤子的車,我倆一發動機車之後就開始互相追逐,咻,咻,風火雷電的快意,我與他自從杠上後就從未處於協調的階段,不協調,極不協調,或可說,是一種超完美的不協調。

    為了這不完美的關係,我吃足了苦頭。

    “藤子,你不介紹新娘給我認識?”

    在紅燈前我把腳跨在他的車前,把帽子的玻璃罩拉下,問他。

    他搖搖頭,回給我一個不同意的答案。

    是啊,連帖子都不發給我,擺明就是把我排拒在外。

    “嫂子一定很美吧。”我吃味問著。

    綠燈,他一馬當先,我急追在後,咻,咻,兩輛車子奔騰在台北,無視於路邊的交通警察。

    他跟我什麼都能聊,就是不聊他的新娘。

    被我問煩了,他在下下下個紅燈前告訴我:“她再好,再美,你也不能跟她比。”

    我用腳把他的車用力一踹,一副流氓樣,他穩住車身沒被我撂倒,大喝一聲:“你是男的,她是女的,怎麼比?”

    他自從結婚後白天願意出來見我了,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等我搞清楚狀況,原來是晚上不易出門,得趁白天逍遙。

    我白天在故宮當義工,他不時來見我,比從前還殷勤,我更加奇怪了,又等我搞清楚,原來是老婆嘮叨,把我當成救命仙,出門討一份空氣。

    他家境貧窮,卻有個富翁千金當老婆,老婆暫時住在原處,藤子每天都和她住一塊兒,我去當然不方便。

    ***

    他一有機會就出門到故宮看我,他欣賞我認真工作的樣子。

    “是男人就該認真做每一件事。”他說這話時,半教訓,半揶揄,半賞識。

    我說:“藤子,我還沒見過你工作的樣子,一定很帥吧。”

    他那張完美的臉龐一旦認真起來,非得又謀殺不少人的芳心。

    他又說:“男人不論美醜,認真就帥。”

    我拍拍手,說,藤子,你像一個哲學家,我尊敬你。

    我與他就這麼胡來胡去,有點像哥兒們,有點像共同打拚的戰友。

    我發現他有第二個口頭禪,是男人就該如何又如何。

    今天我下班時,他已經候了一陣,身邊被一群人圍著,全是被他外表迷暈的純情少女。

    我勾勾眼,他跟我走了。

    他說,梧桐,我帶你回家。

    我問他,方便嗎?

    他說,方便。

    我與他騎了兩個小時,騎出了台北,一路往北騎,來到終日飄著烏雲的基隆海邊。

    他把車停在一間陰暗不堪的破屋前,推門而入,我跟著走進,見到一名婦女,她朝我倆微笑,她是藤子的母親。屋宇破舊,室內一貧如洗,空蕩蕩地不像人住的地方。

    他喊那人一聲媽。

    不知怎麼了,我也跟著喊媽。

    我忽然憶起藤子跟我提過他是個貧戶,我還不當一回事,如今親眼一見,才知他家境十分困難。他出國的錢都是靠獎學金、當家教一毛一毛掙來,或跟銀行借貸的,藤子養母親、養自己,母親全心全意栽培藤子出人頭地,他也爭氣。孤兒寡母的生活比常人還艱苦。

    我頓時心情沉重了起來,看藤子一人掙紮著想冒出頭的模樣,心生不舍。

    他塞了一些錢,說有空會常回來,又說等明年回國考外交官考試,生活穩定了就接她一起住。

    臨走前,我對她說,宋媽媽,我是藤子的死黨,他不在時,你就把我當成你兒子吧,我會代替藤子來看你。

    我說這話時,藤子的眼睛霧霧地。

    拐出了基隆,我陪藤子回他新娘子家,我倆在附近的路邊停駐,跨坐在摩托車上抽煙,他說,梧桐,我不在時,你幫我去看看他老人家過得好不好。

    我說,是男人就別牽掛,有我梧桐在,你藤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咧嘴一笑,白煙飄上了他的眉眼。

    我目送他回家,不知為何,心頭發酸,為藤子心疼。

    萬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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