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碧血揚州

章節字數:11359  更新時間:09-12-14 1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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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

    -------張爾

    一,梅花飄香

    弘光元年

    揚州---梅花嶺

    飛雪漫天,寒風凜冽。天地仿佛在一夜間盡披縞素。遠方灰蒙蒙的署色煙藹裏,騰升著時隱時現的黑煙,耳畔是時遠時近的隆隆炮響。風雪中,那些閃爍著的火焰更加明朗了。透過眼前紛飛亂舞的鵝毛雪片,梅花嶺上,迎雪而綻放的點點梅花殷紅似血。

    “伯憲,你看,這梅花應是比往年還要開得早吧?咳咳……”史可法指著梅嶺上綻開著的點點梅花對莊子固說著,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莊子固忙脫下手身的皮裘要給史可法披上:“史督師,您當要保重自己身體。”

    史可法揮著手示意自己沒事:“已經很多天這樣,習慣了……習慣了。伯憲,我不冷,你自己披上吧。”

    “督師,自您來到揚州城後,為了揚州的防禦,已經好幾日未休息了,屬下們都替您擔心呢。”

    “我不礙事。”史可法搖著手,隨之迎天一陣歎息,“伯憲,你也知道,清軍入關以來,城池節節失守,主將噩耗連連。咱們大明已是千瘡百孔,危在旦夕了。”

    “……”

    這時,史可法臉上已露出了痛苦與無奈:“揚州,大明的疆土,漢家的疆土……如今清兵正大舉南下,每攻破一座城池就要開刀屠戮我中國子民,每一次土地的淪喪都伴隨著屠殺,而當清兵再一次舉起屠刀時卻又是一寸中華疆土的喪失,如此的惡性循環。伯憲,如今揚州已是一座孤城。倘若有一日,這個民族需要你為之舍命,你會義無反顧嗎?”

    莊子固堅決肯定的答道:“子固生為漢家兒郎,又跟隨督師多年,食大明之俸祿已久。為大明而死,子固無怨!為漢家而死,子固無悔!”

    “伯憲,你說得很對,揚州這一戰,不僅是為大明而戰,更是為我漢家而戰,為我中華存亡而戰!”史可法伸手撫著一枝被雪覆蓋住的臘梅,“揚州城是我史可法最後的歸宿,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隻願死後可長眠於這梅花嶺之上,餘願足矣。”

    “督師如此,子固亦然!”

    寒風刮過,如利刀切麵。冰雪埋葬了這個天地,冰封了森林,枯末了百草。然而,這刺骨的風中還夾雜著點點花香。是梅嶺的飄香,有朝一日,它會喚醒被冰雪凍得僵硬的肌骨,拂去他滿麵塵埃,重新穿上那套他曾經傲然天地的冠服,再次崛起,屹立。正如這片梅花嶺,寒風中,暴雪下,屹立不倒……

    二,立誓

    弘光元年三月十九日

    揚州城

    自上回複社社友在金陵雅聚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四鎮各懷鬼胎的陰謀,立新君一事史可法的妥協,福王進南都監國,複社內部與舊幾社人的紛爭,史可法遭排擠調往揚州……就在這多事之秋,張奐因娶了秦淮名妓董湘湘為妾而遭到了很多社友的非議。無奈之下,張奐隻有帶著董湘湘跟隨史可法來到揚州,才暫時避開了那些是非。跟著他一同來的還有文瑾與唐婉媛,兩人早有相好之意,卻迫於社友們的壓力沒能結成連理。於是便約定好了,待到國難平複之日,即是兩人大婚之時。

    甲申國難到這一天已整整有了一年。四人相聚在一家茶樓裏,臉上多少有些沉鬱。

    “張大哥,聽說闖賊李自成已敗走湖北了。”文瑾聲音裏帶著擔憂,“現在清兵正分兩路南下,江北已有很多重鎮失陷了。”

    張奐將手中端著的茶杯放在桌上:“是呀,江北大半落入敵手,江北一但不保,這江南……”

    “張大哥是擔心清兵會繼續進攻江南對吧?”

    張奐點頭示意:“我想,揚州遲早也會卷入這場戰爭,隻是可憐了這幾十萬百姓。”

    “夫君所言正是妾所想的。”董湘湘輕柔的聲音裏帶著憂慮,“江北重鎮相繼失守,很多百姓逃過江來,這揚州城裏也住滿了難民。可是這些好不容易死裏逃生百姓卻還要再一次遭受兵禍,唉……”

    文瑾搖著頭苦笑:“逃?走到哪,別人就打到哪。連天下都亡了還能逃哪去?你們都認識葉隱吧?”

    “葉葛生嗎?他怎麼了?”

    文瑾繼續道:“他可是十四歲就開始逃難了,那年高陽被清兵所占,他祖父帶著他逃到北京,後來他剛到南京與社友聚會,卻又聽聞北京失陷的消息。前不久他祖父又來書信給他,說在北京的家又被滿洲貴族占去了,現在一大村子人正逃回江陰,還催促他也離開南京,叫他回老家去。唉,要是哪天江陰也卷入戰火,他們還能往哪逃呢?”

    “嗯。”張奐也是一臉無奈,“子玉你說得很有道理,天下都亡了,即便是做一個自由平凡的老百姓也很難,除非……除非甘願做滿清的奴隸……。”

    “不可,絕對不可!”文瑾斬釘截鐵的道,“古有嶽武穆,文天祥,今有孫承宗,盧象升,世人提之誰人不敬?再看秦儈,洪承疇,吳三桂之流,提來誰人不厭惡之唾棄之?我華夏兒女若為清奴,百年後有何麵目見祖先於九泉?”

    “文公子說得是。”一直沒說話的唐婉媛道,“小女身份雖賤,亦為漢家兒女,家國有難,怎可苟活於鐵蹄之下,甘做亡種滅族之奴?小女有一建議,若我們四人皆有報國之誌,不如借今日甲申國難周年之祭,對天立誓,若有朝一日,揚州城破,我等皆於揚州共存亡。”

    “依婉媛所言。”

    “妾亦願從小玉(唐婉媛藝名)姐。”

    “……”

    紅日西沉,炊煙繚繞。這個煙花三月,揚州城不再如惜日詩畫般的春景。

    暮藹夾著薄霧籠罩了古老的牆垣.幾點疏星出現在孤城日落處,周圍一片死寂,四個人肩並著肩,遙望遠方……清軍南下,國土一天天淪喪,他們心裏很清楚,這場戰火遲早會燒到揚州。今天,很可能是他們四個人最後一次聚在一起看日落了。

    他們麵朝京城的方向,頓首,拜興。一拄清香,一把紙錢,一淚熱淚,伴隨著火焰,都在這猩紅的餘光下化作屢屢塵煙,飄向雲山彼端……四個身影,束漢發,著漢服,行漢禮以祭先帝崇禎的在天之靈。

    他們以命立誓:“天地為證,我們四人誓與揚州共存亡,若揚州淪陷。文瑾,張奐,唐婉媛,董湘湘,四人將於此以身殉國!”

    三,決別

    弘光元年四月十九日

    揚州城

    耳邊充斥著源源不斷的炮火聲,房屋不時便會被震得猛烈的搖晃起來。自四月十五日,清豫清王多鐸摔兵犯揚州,這場孤城堅守戰已經快五日了,史可法先後派出了十幾名信使突圍援,但南京方麵卻遲遲未給予回應。城外,清兵紅衣大炮咆哮如雷,城內,軍士百姓人心惶惶。

    “婉媛,我決定了!”文瑾堅決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唐婉媛靜靜的看著他:“子玉,你還是決定要去對嗎?”

    文瑾點頭:“是,我要去城樓,我想幫張大哥和史督師他們出一份力!”

    唐婉媛明白,城樓是直接麵對清兵的炮火的地方,危險萬分,然而她卻沒有阻止文瑾,隻輕聲說了幾個字:“子玉,你去吧,我會保重自己的。”

    文瑾縱然不舍,還是狠下心,轉身朝門外走去……

    望著文瑾遠去的背影,想到城樓之上的凶險,這一別很可能變成永別。唐婉媛心裏一酸,兩行淚不由控製的自眼眶流出。她不停的責備自己,為什麼連一句挽留的話也沒有,盡管她知道那隻是徒然。也許,自己敬他之心更甚於愛他之身吧。

    想著想著,一個念頭湧上來,唐婉媛忽然奔跑出門:“子玉,等等我!”

    文瑾聽見忽聲,停下腳步。

    唐婉媛追上他:“子玉,等等,我和你同去!”

    “婉媛,你……這怎麼可以。”文瑾不答應,“你一個女子,去了也幫不上什麼,還是留在這安全!”

    唐婉媛微笑:“如果揚州守不住,這城裏還會有安全的地方嗎?揚州是我們中國的疆土,是我們華夏兒女的揚州。女子雖弱,亦為漢民。子玉,還記得我們曾立過要與揚州城共存亡的誓言嗎?。”

    “……”

    四,血染的揚州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

    揚州城

    二十四日黃昏,城門被轟開。密密麻麻的清軍踩踏著積了半城之高雪胔屍山,蜂擁而入,揚州陷落。史可法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卻無法避免城破的結局。

    “臣未能守住揚州,有負先帝,今提三尺之劍,灑滿腔碧血,以謝皇恩!”說罷,他手腕翻轉,揮劍自刎。

    “史督師,萬萬不可!”千均一發之際,張奐迅速抓住史可法手中劍,手掌被頓時劍刃所傷,血流不止。

    副總兵莊子固慌忙奪過史可法手中長劍,擲於地上,隨即跪下:“敵軍還未至此,督師怎能先自尋短見?”

    史可法死意已決:“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現揚州城破,我安能再苟活於世?”說罷,又欲奪莊子固的配刀自刎。

    莊子固攔下他,苦勸:“望督師三思!揚州最大,亦不過百裏之地,督師卻為大明之棟梁。失揚州他日可整兵再來,尚可複得,若失督師,則大明危矣!”

    史可法沉默不語。

    “史督師,恕屬下無禮!”張奐恐他再次尋死,當機立斷做了決定。“請督師以大局為重,先撤離此處!”

    說完,張奐揮手示意,數十名士兵上前強行擁著史可法撤離。

    ……

    城門被打開了,清兵以勝利者的姿態入城。為首的清將身著正白鎧甲,一騎白馬,手提長刀,容貌冷俊。他便是清軍統帥,豫親王多鐸。

    滿城都是頭帶大紅鬥笠,拖著長辮的軍隊。

    幾名清軍從人群中抓到一名行動不便白發老翁到多鐸身前。多鐸以漢語發問:“史可法何在?”

    老翁不語。

    多鐸有些憤怒了,抽出長刀架於老翁勁上,再次發問:“史可法何在?”

    老翁依舊不語,硬著脖子,等待敵人屠刀結束自己。

    “賤民!”多鐸怒吼著,回手便是一刀。

    “喀!”刀過之處,人頭掉落,滾得老遠,迅速凝成了一顆碩大的肉球。快感通過手臂,閃電般直擊心髒。最後凝結成一個滿意的笑出現在多鐸嘴角。

    他揮動戰刀,很快追上一名抱著嬰孩的婦女,順手一刀取下她的腦袋。婦女倒地後,一名清軍拾起正她懷中哭啼的嬰兒,使勁往空中一拋。多鐸看準目標,迎空一刀。嬰孩啼止,斷為兩截。

    “哈哈哈,真是痛快!傳令!全城屠盡,十日不封刀!!!”

    多鐸屠城命令一下,清軍們個個策馬揚鞭,馳騁於揚州大街小道,逢人便殺,逢屋便燒。

    清軍釋放著獸欲,手中戰刀盡情的嗜欣鮮血,四處都是冒著黑煙的民舍。一時間,揚州頓成人間地獄。手無寸鐵的百姓隻能在火光中奔跑,拚命的衝出這道火網,離開這座死境。然而,窮凶極惡的清兵正追趕而來。無數人倒在火光中,掙紮,呻吟,死亡……一具具著火的屍體,一張張痛苦的臉。很快,大火吞沒了他們的身軀,霎時間,一切都融入火光之中。火,通紅的,漫天的大火主宰了整個世界。

    發鬢散亂的女人們被追逐,被踐踏。男人們無論是反抗的還是求饒的,一律被殺死。他們的財物被搶劫一空,他們的家園被付之一炬。

    一麵是悲慘的嚎啕,憤怒的叫罵。一麵卻是得意的獰笑,獸欲的發泄。

    街道上流淌著鮮血,宅院內橫七數八的臥著屍體。一路上,處處是被燒得麵目全非,肢體殘缺不全的人……

    揚州的大火在熊熊燃燒,自以為征服了這片土地的多鐸在開心的大笑。

    這一晚的月亮,如血般殷紅。

    ……

    度過一個恐怖的黑色,東方又露出了曙色。

    曙色是血紅的,就像是浸透著鮮血。在這曙色的濡染下,天空,山嶺,廢墟,大地都在流著血,空氣中也彌漫著血腥氣味。曙光淡了,天漸亮了,一輪朝日從山背後並起。那朝陽也是血紅的,紅得耀眼,紅的瘮人.滿天盤旋著黑色的烏鴉,“嘎嘎”的鳴叫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死亡之音。

    在這血色的晨光中,揚州在哭泣,在怒吼!

    五,生死之地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揚州城

    張奐一行人強擁史可法迅速向東門撤離,副總兵莊子固斷後。

    清兵也一樣窮追不舍。天色未明,隻能看見點著火把的清軍在大街小巷搜索活著的人,不時傳來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接著聽見的是獰笑聲和他們用滿語發出的狂嚎,他們很開心,他們決心要將揚州滿城屠盡!

    “敵軍太多,從正門恐怕難以突圍。”

    “已經沒有辦法,清兵隻會越來越多,強行突圍唯一的希望!”

    張奐與莊子固意見出現了分歧。

    “都別爭了!”史可法沒有打算要突圍出去,“自清兵攻城那天起,揚州八十萬人與我同心死守揚州。如今揚州丟了,我怎可丟下八十萬軍民不顧,獨自苟活?即便逃出去又有何麵目見陛下?”

    莊子固憤恨道:“揚州被圍後督師多次向朝廷求援,可是得到的是什麼?若不是朝廷遲遲不肯發兵,若不是劉澤清那混帳東西的見死不救,揚州又怎麼會……”

    “別再說了!無論如何,一切都成定局。當初立新君之爭,向馬士英妥協的是我史可法,後來主張聯合清兵合剿流賊的也有我史可法,因為當初這一切錯誤才造就了今日之惡果,史某縱然空有報國之心又有何用?揚州是在我手裏丟的!史某能做的,就是與這揚州城共存亡。”史可法迎天長歎,“隻願死後能葬於太祖皇帝之側,若不能,則葬於梅花嶺。餘願足矣!”

    史可法話音未落,一隊清兵舉著火把密密麻麻的圍上來。領頭將領用著一口不標準的漢語大喝:“漢蠻子休走!”

    莊子固忙吩咐張奐:“快帶督師先走,這裏我來應付。”

    說罷,他揮動長刀,迎戰圍來的清兵,連斬數人。

    清兵將領不耐煩了,用滿語大喝:“放箭!射死他們!”

    一時間箭如飛蝗,莊子固手中長刀一刻也沒停止過揮動,阻擋亂箭的同時,還不聽的回首對著張奐大呼:“快走!帶督師快突出去!”

    張奐立刻拔出長劍,和幾名將士一同與身後的清兵撕殺,試圖衝出這個包圍圈。

    箭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片刻間。莊子固身上已經帶了幾十支箭,戰甲被染得通紅,他還是不肯放棄的阻擋在眾人身前,揮動長刀阻擋飛矢。張奐砍翻騎兵數人,終於殺開了缺口,奪馬而去。渾身帶箭莊子固再也支撐不住,直倒最後,他向著史可法與張奐撤離的地方望去,直到見他們已經突圍才放心。他已經盡忠了:“督師,保重!”說完,莊子固倒在血泊之中……

    “伯憲!”史可法仿佛聽得到這個多年老戰友對他的訣別,甚至可以感受得到莊子固被萬箭穿心的痛苦。他不能丟下這個與自己征戰的戰友,要回去救他。

    張奐見史可法忽然掉轉馬頭,知他改變了注意,但已來不及阻攔。清兵拚命的追擊,史可法卻向回策馬狂奔,很快又碰麵了!

    清軍十分警惕,不敢輕舉妄動。史可法則已抱必死之決心,連副總兵莊子固也以身殉國,他身為督師又怎會安心苟活?他高呼:“我史督師也!”

    所有清兵異常驚訝,他們一直要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誰都想搶先捉住這個人!驚訝之後,一擁而上。

    張奐見史可法被圍,慌忙拍馬來救,不料自己也被死死的困在中央。清兵越來越多,一層又一層,透過層層敵軍,張奐望見了遠處馬背上穿著白色鎧甲的清軍統帥--豫親王多鐸!

    多鐸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笑:“史可法,今日你插翅也難逃了!”

    六,抉擇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揚州城

    當日,遭清兵俘獲的張奐與史可法被押送到清軍統帥大營。光線昏暗的大帳內站著一群手持大刀,麵目猙獰的清兵,顯得陰森可怖。

    多鐸已等候多時,他以傲慢得意的眼光看著二者,似乎在他們麵前炫耀自己的勝利。史可法與張奐亦不屑與之對視,雙方僵持著。

    終於,多鐸還是先開口了:“二位將軍守城多日,今天揚州已破,對你們的朝廷已經算是盡忠盡力了。所謂良獸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二位若願為我大清效力,我不但可保二位無事,還可加官封爵。”

    “哼。”史可法一陣冷笑,“我為大明臣子,豈可偷生苟活,為萬世罪人?”

    張奐亦道:“天朝之臣,安能做爾走狗!”

    “史督師差矣。”多鐸沒理會張奐,卻對史可法勸降,“督師難道不見洪承疇,今日已經是我大清重臣。史督師若肯歸降,必可大富大貴,為我大清開國之元老!”

    “洪承疇?呸!”史可法輕蔑一笑,“此人受先帝恩德,鬆山一戰,本該以身殉國。但此人不但不以死相報,反到賣國求榮,真畜生不如!”

    “嗬嗬。”多鐸搖頭苦笑,似乎在為史可法所感到不值,“先生效忠於明室之心,實令本王欽佩!然如今明之國勢一潰千裏,我大清征服中國是遲早之事,即便爾等再盡心事明,也是枉然。督師難道不知何為興廢?”

    史可法冷笑:“興廢,國運之盛衰;廉恥,人臣之大節。難道你滿清朝庭盡是言興廢而忘廉恥之人?”

    “明亡清興,天道循環。”多鐸繼續搖著頭:“唉,督師何不知天命?”

    “占我家園,屠我百姓,你清兵又何曾顧過天理?”史可法義正詞嚴的反問。

    史可法字字忠貞,讓多鐸無計可施。他原以為隻要以重金和高官厚祿定可招降,事實證明,他太低估的史可法,或是低估了這個民族的骨氣。

    多鐸終於下最後通牒了:“史督師當真不肯為我大清效力?”

    史可法斷然答道:“頭可斷,身不可辱!隻求速死,從先帝於地下!”

    多鐸憤怒了,迅速抽出鞘中那把沾滿血的長刀,對著史可法。

    史可法伸勁接刃,聲色更壯:“動手吧!求速死!”

    這次多鐸真的感到膽戰心驚,他隱隱約約感到意識到,他們即使他們在肉體上征服了這個民族,也不可能永遠的奴役他們,因為,這個民族的精神是他們永遠無法懂得也無法征服的。多鐸到也對史可法生出幾分敬意:“你既為忠臣,我當殺你,以成你名節。”

    “多說無益!”史可法背向而站,隻待多鐸下令。

    多鐸揮手示意要幾名清欲押史可法出營行刑。史可法高昂著頭顱,迎立而前,感慨赴刑場。

    ……

    營中隻剩張奐了。多鐸望著這個年輕人,道:“張佐成,我早聽過你是複社裏很有才氣的後起之秀,若肯為我大清效力,定不會虧待!”

    “哼!”張奐不語。

    “莫非你也想效仿史可法?”

    張奐亦不語。

    多鐸苦笑幾聲,道:“真是可惜!史可法半身為臣,最後為國而死,也算成了他名節。可憐你張佐成,十幾年寒窗苦讀,一身雄才尚未施展便要命赴黃泉,可惜!可歎!”

    “哼!”張奐冷笑道,“我張奐若真降你清廷,失人臣之大節,那才真是遺臭萬年!多鐸,你少給我廢話,動手吧。”

    多鐸雖終日馳騁於沙場,但其觀察人卻是異常敏銳。他很清楚,史可法為有信仰之人,為信仰而生,為信仰而死。而張奐卻不同,他本很想有一番作為,但正是被漢家禮儀廉恥的觀念束縛,恐降清後遭後人唾罵,因而今日也欲從效史可法成人臣之節。

    “左右,上文房四寶!”多鐸向左右吩咐道。

    待筆墨紙硯承上,多鐸取出一張很長的宣紙鋪在案台上,向張奐露出了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接著提筆迅速大書:“認清大局,順應潮流,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張奐心生疑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著什麼藥。多鐸卻一直泛著詭異的笑容,指著自己書寫的十六個漢字:“或許今日你降我大清,會遭來一些殘明舊臣的唾罵,但你若將眼光放得長遠些,他日,我大清一統江山,你貴為開國功臣,世代享受富貴。等百年之後,世人都已對今天種種淡忘之時,有了數不盡的財富,你又何愁尋不得文人墨客為你提上這十六個字,嗬嗬,你張佐成自然還是個頂天立地的民族英雄,一樣的受萬人膜拜,萬人景仰!哈哈哈哈,若今日你身死於此,恐怕百年後也無人能記得你張佐成何人吧?”

    這一句正中張奐下懷。他是個有理想的人,這麼多年的勤學苦練,隻為不斷提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能成為治世能臣。可惜上天還沒給他這個施展的舞台,卻先將他逼向鬼門關,“難道這就是天意?這個臭老天!我張奐憑什麼要受這個臭老天的擺布?”張奐心裏怨恨著命運的不公,怒氣甚至淹沒了曾經那顆忠貞的心。

    “張佐成,人間黃泉,英雄草莽皆在你一念之間,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吧。”

    說完,多鐸轉身,狂笑著步出營帳。

    七,變節者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揚州城

    據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屠殺仍舊在繼續。

    揚州幾乎是一座死城,處處都是被燒得模糊不清的軀體:卸成幾塊的漢子,頭發散亂的少女,被斬為兩斷的嬰孩,被長槍刺穿咽喉的老翁,血肉模糊,肝腦塗地……唯一活下來的,隻有那些靠吃屍體而變得臃腫肥胖的野狗。

    揚州變成了地獄,徹徹底底的人間地獄。

    文瑾與唐婉媛一直沒有離開,他們一麵避開清兵的搜捕,一麵尋找著張奐與董湘湘的下落。盡管生死渺茫,盡管他們有很多次機會可以逃出這個死境。但他們沒有忘記當初在揚州城牆上許下的誓言:與揚州城共存亡。

    “婉媛姐姐,文公子!”

    熟悉的女孩聲從身後傳來,兩人轉身回望,異口同聲:“湘湘!”

    皇天不負苦心人,五天的尋覓,終於找到了董湘湘。

    大難中重逢,婉媛緊緊拉住她的手,深怕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湘湘,我們一直在找你,你沒事就好,我們千萬別再走散了。”

    “婉媛姐姐,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找你們。”湘湘聲音很微弱。

    文瑾想到張奐,忙問:“對了,張大哥怎麼沒有和你在一起?”

    這一問正觸及董湘湘傷心之事,她低聲說道:“其實,我找你們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件事。夫君在城破那日,與史督師一起被清兵包圍,聽說史督師已經殉國了,夫君他恐怕也……”小靈想到張奐,眼淚不受控製的流了下來。

    “湘湘,你先別哭。或許,張大哥已經突圍出去了。”唐婉媛安慰道。她心裏明白,張奐突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隻是此刻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剛失去的夫君的董湘湘了。

    文瑾聽見這消息亦很痛苦,甚至沒有顧及到董湘湘的感受,隻恨道:“張大哥為國捐軀,他已經旅行了當初的誓言。我文瑾有怎麼繼續苟活下去?我誓要與清兵拚到最後一口氣!”

    “文公子,你千萬別衝動。”董湘湘很快控製了自己的情緒,勸說文瑾,“夫君在離開前再三叮囑我要是找到你們,就叫你們快逃出揚州,到南京去,別再尋他了。”

    文瑾苦笑:“逃?我們就是這麼一步步逃過來的,揚州失守了,南京還能太平幾天?現在,我已經無路可逃了!”

    附近傳來一陣騷亂的馬蹄聲,清兵又開始搜查了。

    隱隱有個熟悉的聲音:“抓到他們幾個千萬別傷害他們,本官要親自審問。”

    “這聲音!”文瑾聽出了熟悉的聲音,“是張大哥!”

    “夫君?!”董湘湘也激動的叫了出來。

    “誰?!”叫聲驚動了清兵,“那邊有人,快!給我搜!”

    看見幾隊帶著大紅鬥笠的士兵向這邊逼來,唐婉媛立刻發現惹了麻煩:“糟了,是清兵!”

    而董湘湘還沒意識道大禍將至:“可是……剛才我們明明聽見了是夫君……”

    清兵已經發現在他們,大呼:“那邊還有人!給我站住!”

    “麻煩!清兵來了!”

    文瑾立即拉著婉媛和董湘湘向城門奔去。這會已驚動了不少清兵,城門是關死的,他們隻能往城牆上跑,而清兵緊追其後。最後被逼上城牆,沒有退路了。

    “可恨,這幫清狗!”文瑾憤恨至極。

    清兵小頭目見他們已經走上絕路,吩咐手下:“你們幾個去!記得抓活的!我這就去通知張大人。”

    “反正都是死,我去和他們拚了!”文瑾望著眼前這群毀了他家園,把他逼上絕路的敵人,怒火中燒,恨不得馬上和他們拚命。雙方已是箭拔弩張,確忽然傳來一句:“子玉快住手。”

    這聲音太熟悉了,正是張奐的!他果然沒有死。

    “張大哥?”

    “夫君!”

    張奐的出現,讓文瑾與董湘湘都為之大驚失色。眼前這張臉依然是他,張奐!卻是身著一套深藍色帶補子的滿清的官服,帶著花翎紅頂蓋帽,腦後拖了條長辮子的張奐。他背叛了當日的誓言!已經剃發易服,做了滿清的奴隸。

    ……

    八,殉國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揚州城

    揚州淪陷,史可法殉國,張奐背叛……一切壞到了極點!

    文瑾怎麼也無法把他心目中幾乎最敬仰的那位學富五車,赤膽忠心的張大哥與眼前這個穿著滿清官服留長辮的人聯係起來。那個才華橫溢,滿腔報國熱血的青年哪去了?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漢奸,賣國賊。這怎麼可能?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命運刻意的安排。今日張奐帶兵捉拿文瑾等人的地點正是一個月前四人立誓之地。這裏注定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身為滿清漢官的張奐見了文瑾,自然很尷尬,他還是提氣勇氣向文瑾勸降:“子玉,揚州城已經被大清占領了,你們逃不掉的。隻要你肯歸降,大哥一定力保你無事,我們在大清朝廷一樣可以同朝為官,可以幹出一番事業,這不正是你當初的願望麼?”

    “混帳!”文瑾憤怒至極,指著張奐的鼻子怒罵,“我張大哥早已經在城破之日殉國了,你這滿洲奴才膽敢冒充他!”

    張奐頓感臉上一陣灼熱。

    “子玉,你別在執迷不悟了!大明快亡了,漢人沒得救了!縱然你今日逞一時之意氣,與清軍拚死在此,等百年之後,那些漢人子孫們還有誰記得你文子玉今日在此為他們拋頭顱,散熱血?他們不僅不會記住你為他們的付出,甚至還會給你扣上個頑固不化,阻礙旗漢和平的罪名,唾罵你!子玉,你說這樣的人,這樣的民族值得你去為它犧牲嗎?聽大哥的勸,順應時勢,歸降大清吧!”

    聽著張奐一翻勸說,文瑾直搖頭冷笑:“我漢家存與亡不是你個清奴可以斷言的!你還有臉給我談百年後事?難道百年後老百姓為尊你這叛臣為英雄?難道百年之後香堂為擺你們這些漢奸二臣?真是笑話!”

    “子玉,大哥沒給你說假話!”張奐已把文瑾所言的問題想得很清楚,“如今明亡清興已是必然趨勢,待大清一統江山後,自然會成為中華之正統。百年之後,所有人都已經淡忘了今天發生的一切,隻需請人提筆一揮,我大清入關就是‘紫氣東來’,我大清皇帝可以代代是明君,我大清王朝可以英明萬世。若今日你肯降我大清,日後你我都會成為開創盛世,促進旗漢和睦的名臣英傑!”

    “名臣英傑?呸!”文瑾對著張奐狠狠啐了一口,“身為漢人,不見這揚州遍地都是你同胞的屍體,還左一個我大清,右一個我大清,你這話簡直惡心至極,讓人倒胃!即便你說的沒錯,百年之後你這幫清奴小醜竭盡全力的為你們塗脂沫粉,給你們蓋上廟宇香堂,天天對你們頂禮膜拜,那也不過如小醜跳梁般可笑。別忘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叛臣永遠是叛臣!你張奐想做英雄?先問問嶽武穆,問問史可法,問問揚州城剛慘遭清兵屠戮的八十萬軍民!你少做你的春秋大夢!隻要這世間天理尚存,總有一日,你那些小醜子孫們跳完了,總有人會砸了你們的廟宇,拆了你們香堂,撕開你們的麵具,讓世人看看你們原本猙獰醜陋的摸樣!”

    張奐滿臉漲得通紅,無言以對。

    文瑾轉過身,望著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的唐婉媛。從瘦西湖畔相遇起,她跟著自己踏上羈旅之途,短短的一年裏,他們經過生關死劫,曆盡城門窮巷,如今,這條路終於走到盡頭,她依舊是那樣清純高雅,那樣美麗動人。文瑾最後一次撫摩著婉媛的臉頰,輕聲問:“婉媛,這次你願意與我一起走嗎?”

    婉媛亦望著眼前她最愛的男子,點點頭:“大明已亡,天下已失。子玉,我們都是華夏兒女,大明子民,自當以身殉國,絕不苟且偷生,服侍清奴。生為大明人,死當為大明鬼。”

    “對,生為華夏人,死為華夏魂。婉媛,我們進入地府後,一起等在六道輪回前,華夏一日不複,我們一日不轉生。”

    “不複華夏,不複冠裳,我們永不轉生!”

    兩人攜手走向城樓……

    躍下城牆的瞬間,文瑾又聽見了婉媛那夜在瘦西湖彈唱的那首曲子。

    “秦淮水,怎能看透傷悲?秦淮淚,怎能穿透那輪回?縱然前世成灰,相思依然不悔,化身梨花漫天不知為誰……隻願一生一世與你相隨,隻願三生三世與你相隨。”

    一件染血漢服自城牆飄然墜下。城下,是大明的萬裏江山!

    ……

    九,悔悟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揚州城

    文瑾與唐婉媛自殺殉節,這讓張奐感到羞愧不已,然而他還要麵對自己至愛的董湘湘。

    “夫君,記得當日我們四人一同立誓,若揚州城破,必將殉國。現在,婉媛姐姐與文公子已經旅行了當日的誓言,我們……我們也一起走,好麼?”即便到了此時,董湘湘依然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回頭。

    張奐麵如土色,雙眼無神的望著她。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他太想成功了,他不甘心這樣放棄自己的看似已經一片光明前途。

    他還是不肯回頭,為了榮華富貴,為了自己所謂的理想,他放棄了愛情,友情,甚至出賣靈魂,放棄一切。董湘湘傷透了心,直到最後一刻,她仍深情的望著自己的夫君,柔弱的雙眼裏卻有著矢誌不渝的忠貞:“夫君,湘湘此生不幸,淪落風塵,幸遇得夫君才得以脫離虎口。然而,湘湘更明白,湘湘此生亦是漢家兒女,歌妓雖賤,亦為明民,生為明人,死為明鬼。夫君恩德,來世再報!保重。”隨即,她抽出了一名士兵的配劍,揮劍自刎。

    “湘湘!”張奐震驚了,他在第一時間接住了她的身體,這一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做什麼了。

    “夫君,回頭吧……寧為幽冥之鬼,莫做亡國之奴……”湘湘說出了最後的遺言。

    一個美麗的生命結束了。玉雕般的嬌軀倒在了血泊之中。

    風聲息止了,天地間靜得可怕,時間仿佛停滯了。

    城樓上隻剩下張奐的身影,遠處天邊搖掛著一抹紅霞,又是個美麗的黃昏。正如他們在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天……

    “天地為證,我們四人誓與揚州共存亡,若揚州淪陷。文瑾,張奐,唐婉媛,董湘湘,四人將於此以身殉國!”那四個年輕人麵對著京城的方向一同立下誓言。

    此情此景在張奐的腦海中不斷的重複著。

    “多鐸,你好狡詐!”張奐又想起被俘那日,多鐸的誘降之計,心中悔恨不已,“不,是我,是我張奐利欲熏心,迷失了心誌,不然又怎會輕易被多鐸所動。縱然我張奐真成為了滿清的功臣又如何?縱然百年之後那些無恥的軟骨文人們即使為我提上個‘認清大局,順應潮流”的字樣又能代表什麼?那些人連豬狗都不如,我竟然去指望他們?我竟然指望這些的畜生!我到現在才明白,誌士仁人麵前,我還是如此卑劣醜陋的叛臣!錯的永遠也不可能是對的。”

    對著山邊猩紅似血的殘陽,張奐默默無言。

    那日,四人立下誓言。如今,文弱書生文瑾做到了,秦淮歌女唐婉媛做到了,甚至是與朝夕相處的愛妾董湘湘也做到了。還有史可法,莊子固,千千萬萬的揚州軍民……隱隱約約,他明白了什麼是正氣浩蕩,什麼是舍身取義。其實上天對自己是公平的,隻是自己鬼迷心竅,投靠滿清,做了大逆不道之貳臣。那高官厚祿,那所謂的理想,這一刻,它們都變得是那樣的脆弱,膚淺與無意義啊。

    “湘湘,子玉,婉媛姑娘。張奐來向你們謝罪了。”他拾起小靈軀體旁那把長劍,割喉自殺。

    “寧為大明鬼,不為滿清……奴!”

    ……

    揚州一座悲城。它聯結著無數英雄的名字,縈繞著一曲撼人心魄的悲歌。運河水在流淌,像低吟,像長歎,像哀傷。

    在它的岸邊,是已經止息了的隻留下斷戟殘戈,屍體浪籍的惡戰,以及那殷紅的八十萬軍民的鮮血……

    鬥轉星移,歲月無情。揚州抗清的曆史在風雨中消逝了,但揚州城的是是非非,功功過過並不會在永恒的史冊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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