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39 更新時間:09-12-14 19:13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和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詩經·王風·黍離》
一,江陰乞丐
弘光元年十一月
江陰
三個月過去了,尚未到該下雪的時節,墨色的夜空竟已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鵝毛雪片。三個月前那場慘烈的大屠殺使得江陰幾乎變成了一座空城,斷瓦殘簷遍及的街道上還殘留著血跡及幾具尚未來得及被收走的白骨,很快都被白雪所覆蓋了。四處皆一片死寂。
“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打破了夜的寂靜,是烈火焚燒幹柴所發處的聲音。殘破屋舍的角落下,卷縮著兩個蓬頭垢麵的乞丐。一個四五十歲,另一個則是二十出頭。他們的頭發散亂著,看上去已經凝結,定是很久沒有洗過了。他們沒有剃頭,也沒人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從三個月前的那場那屠殺中存活了下來?這三個月他們又如何在清兵嚴酷的“剃發令”下還能戴著發活至今日?是清兵不曾發現過他們嗎?還是他們的頭發已經讓清兵不屑一顧?
一老一少兩個乞丐升起一堆火,雙手覆在火焰上取暖。開始顫動得厲害的身軀也漸漸在火焰的溫度下安定。他們取著暖,始終一言不發,像是在沉思著?然而,那兩雙充斥著麻木,呆滯,茫然的眼睛卻告訴了人們,他們什麼也沒有想,甚至沒想過該去想什麼……
朔風野大,白雪飛揚。雪片飄然墜落,填平了傷痕累累的土地,埋葬了一段淒迷決絕的曆史。血與淚都早已在風中消逝,留下的,是乞丐……
二,葉隱
隆武元年三月
湖廣邊境
初春三月,草薰風暖。挾著春的氣息的南風,輕輕拂動著葉隱的鬢發。微暖的朝陽的普照下,新生的綠草軟軟的攤在地上,像是在享受著春的溫暖。報春的飛燕來往梭行,空中充滿了它們的呢喃的繁音,這是一片充滿了生機的土地。
這一切皆已不是葉隱曾渴望的山水之樂。乘著那匹采薇為他準備的駿馬,穿梭從山峻嶺,越過千溝萬壑,向著南方,隨著馬蹄無目的的行走。眼前的春景縱是生機煥然,葉隱眼裏卻看不到絲毫的希望,正如這一望無際的江山難以找到自己容身的一席之地。前方的山丘上紅梅怒放,如血如火。葉隱跨下的馬忽然發出了一聲嘶鳴,向著梅嶺的方向飛馳而去。他的直裰在迎麵刮來的急風中飛動著,袖中的一卷獸皮書卷掉落在青草地上,緩緩展開,現出了幾行娟秀小巧的字體:
“小葉隱,對不起,其實這封信是給你的。我想,當你見到它時,江陰城早已被清兵所破,我們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原諒采薇對你的欺騙,采薇不是要你獨自苟活於世。山河破碎,時亂世危,我們的家國正麵臨著前所未有的災難。我們正如這亂世裏隨風飄零的浮萍,雖已竭盡全力,卻依然無濟於事。如今,采薇為華夏而死,但采薇要你為華夏而生。你是見證一切的人,離開後,到一個遠離戰火的地方去,在那兒去為漢家播下種子。無論你到何處,采薇都會守在天邊的某個角落望著你,與你一同等待著,有朝一日種子開花,結果……(陸采薇)”
書卷還靜靜的躺在草地上,然而葉隱的身影卻早已經隨著飛奔馬蹄消失在的梅嶺中……
三,神射王雲崗
十年後……
永曆十年
南海海濱
蒙蒙的天還沒有完全放亮,隻有幾絲棗紅的署色停留在天際。海浪拍打著礁石,來回衝刷著沙灘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岸邊是一隊十幾人組成的清兵小隊,正在一一的檢查著躺著的幾具屍體。那些屍身還留著全發,身著漢人衣冠,應是路過此處遭清兵劫殺的。
“快!快!看清楚了,別留下活口。”
“是是是!”
清兵檢查著屍體的同時還在搜索著屍身上所帶的值錢的物品。忽然聽見一名清兵大叫起來:“這還有一個活的!快來看,還有個活的!”
幾名清兵過去搬開了一名婦女的屍體,隻見她懷中藏有一嬰兒,大概受到了驚嚇,哇哇的大哭起來。
那清兵頭領頗有些不耐煩,大罵手下:“就是一個嫩崽嗎?解決掉解決掉!哭得煩死人!”
“是!”一名清兵舉著手中的刀正要像嬰兒砍去,忽然那些屍體中有一人蹦了起來,猛得把那舉刀的清兵撞倒在地,在場的清兵都被嚇了一跳。待他們回過神來,注意一看,原來是一個未被殺死的老翁。
“老東西,活得不耐煩了!”那清兵自地上爬起來,揮刀對著老人就劈。哪知還未下刀,他自己忽然倒地抽搐而亡。其餘清兵湊近一看,見其咽喉中矢。
麵對此情景,清兵們有些慌張,東張西望,大呼:“是誰?出來!滾出來!”
“嗖嗖嗖!”一時飛矢如雨,支支盡中咽喉,不一會,十幾個清兵全部倒在灘上。這時,海灘後方的林子裏才殺出了一隊人馬,拉著麵虎皮大旗,上麵寫著“南海王雲崗”的大字。幾十個人都頭裹紅巾,為首一人正是當年自江陰突圍而出的王大車。十年之後,他留了一臉大胡子,看上去更加健壯。
消滅了清兵,王大車到那幸存老人身前:“老前輩,您沒事嗎?”
“多謝,多謝壯士相救!”那老翁竟淚流滿麵的跪倒在王大車麵前。
王大車忙扶起老人,不停道:“老前輩別這樣,折殺我也,折殺我也。”
老人起身,邁著蹣跚的步伐到那正哭啼的嬰孩前將他抱在懷裏,哭訴道:“老朽本是廣州孫家的管家,老爺見清兵無道,便帶了家眷,準備到雲南去投奔李定國將軍一同抗清,哪知到這先遇到清兵,那些清兵逼著我們剃發,老爺不肯,結果老爺一家老小,全被這群孽畜所害!老朽實在愧對老爺!愧對老爺啊!”
說完,老人淚如雨下。
“老前輩莫如此傷心,這乃清兵所為,與您無關。況且,孫家留有血脈。我們將他撫養長大,繼承他爹的遺誌,反清複明,將來雪此國仇家恨!”
老人聽完,連連點了幾次頭,將懷中嬰兒遞給王大車:“這個孩子的性命就交給壯士了,孩子名叫孫忠義,老爺為他取這名是為了讓他今後能明白精忠報國,舍身取義之意。壯士請代老朽將他撫養長大,讓他牢牢的記住‘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這八字,從今往後,這便是孫家的使命,世世代代,永勿相忘。”
“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王大車重複了這八字,沉思半刻,“老前輩,您放心,我王雲崗對天立誓,定將這孩子撫養成人。”
老人隻微微點了點頭,望著海天那方,卻一語不發。良久,嘴角溢出了一絲殷紅的血液……
“大哥,這位老前輩已經咬舌自盡了!”
王大車迎天長歎,對著老人深深一拜。隨後,起身抱起嬰兒,向一望無際的海邊走去。天已破曉,在碧海青天的相接處,一輪白日正緩緩升起……
四,梅嶺今朝
西元2009年3月
揚州梅花嶺
又到了煙花三月。雲煙過盡,鬥轉星移,如今的揚州城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渡過嚴冬,梅花嶺上的春梅紛紛綻放,盡管山下史可法的祠堂依然還是冷冷清清,但梅嶺上賞花的遊客卻是一年比一年多了。
遊客們都喜歡找到一塊空地,在哪鋪上一張油紙,把帶著的食物放在紙上,一邊賞花,一邊品嚐著美食。其中也有一些中學生愛到此來聚餐,最近幾個月來,一個叫張三的高中生總是感覺煩躁不安。
張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不僅如此,他還長著一常普通平凡的臉,在學校裏的成績也很普通,這樣一個人,如果將他扔到人堆裏,肯定別指望能馬上將他找出來。張三從小都是這麼默默無聞的生活著,家人讓他好好讀書,他也就好好讀書。暑假裏讓他去打臨時工鍛煉鍛煉,他也老老實實的照做,雖然做得並不優秀,但好歹以來表現都勉強能讓老師和家人滿意。除了忙自己的學業,張三也有自己的一些興趣愛好,比如有時玩玩電腦遊戲,打打籃球,看看電視劇。對於揚州的史可法,他幾年前在一部TVB的電視劇《帝女花》裏看到過,大概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曾經在這兒死守孤城殉國。偶爾興起他也到祠堂裏去看看,然而總感覺這些曆史太過於遙遠,沒多少意思,也便不再深入去想了。
轉眼張三已經讀到高三,隻有三個月就要進入高考了。每天沒有多少時間來娛樂,除了在學校上課,剩下的就是一疊一疊做不完的試卷。學習的壓力越是大,張三就越感到煩躁,回頭看著自己多年所學的,竟有一種空虛感由心底生出,後來甚至連書也看不進去了。這些情況他幾個同學也有過,都覺得是高考壓力過大,應該要緩解緩解,便選了個周日,約幾個同學帶了些食物到梅花嶺上改善心情。
幾個兄弟如以往一樣,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張三本想問大家對三個月後的考試準備得如何,但想到之前還約好的,今天出來聚餐,誰也別提高考的事情,省得影響到大家的心情,他也就閉口不言了。
“來來,剛剛坐定好位置,先幹了這一杯再說。”幾人倒了啤酒,開始寒暄起來。
飲過後,一個胖子自兜裏掏出根煙來叼在嘴裏,正要取火點煙,一旁的張三開始挑逗他幾句:“喲!胖哥,今天咋一坐下來就開始在我們麵前裝酷呢!”
胖子點了煙深吸一口,吐出幾個煙卷,露出一副成熟的麵孔來:“裝個屁的酷,老子最近不曉得咋得,走背運得很!班主任天天找麻煩,老婆又跟人跑了!操!”
“籲!胖哥,傷什麼心哦?你以為她真的喜歡你啊?她是喜歡你的錢!”
“又來了!去你的!”
說著,胖子掏了根煙遞給張三,張三連連搖手:“胖哥,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抽不來的。”
“籲!沒魄力,男人不抽煙,枉自在人間!”胖子收回了手中的煙。
忽然,他們當中一個瘦小的黑臉同學驚呼起來:“喲!快看快看!古代人!”
幾人被他的叫聲吸引,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了一個身著淡青色古代服飾的女子正緩緩走上梅嶺來。
“帥!”另一個同學跟著驚呼起來,“等她上來俺先審核下嘴臉如何?”
“好象長得還可以。”
女子走近了,幾人都把眼光移到了她身上:大眼睛,長睫毛,還有一張清純麗質的臉,搭配著她身上的衣服,極具古典氣質。
胖子忍不住,首先對著女子輕浮的大叫了一聲:“Hi!花姑娘!”
另外幾個學生也學著戲腔拉著聲音喊:“娘子……相公……”
那女子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沒有任何表情,又轉了回去。正巧有遊客向她詢問:“小妹妹,你今天過來要拍什麼節目?”
女子輕輕搖搖頭,微笑:“不是拍節目,我也是來遊玩的。”
“遊玩?那為什麼穿成這樣呢?”
女子耐心的向遊客解釋:“我穿的是民族服飾,是我們漢族的民族服飾,叫漢服。”
“漢服?我們漢族也有民族服飾啊?”遊客表情有些茫然尷尬,“謝謝你,小妹妹。我先走了,有機會再來了解。”
張三聽了解釋,心裏像是被什麼觸動了下,然而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過。幾個同學又開始談笑起來:“喲,這個是我們漢族的衣服啊?我覺得有點像日本的呢!”
“你眼睛有問題?日本的衣服後麵有個小包包,這衣服明明就是《白蛇傳》裏麵的那種!笨!”
“有點意思的呢,哪天我們也去搞幾套來穿穿,保證高回頭率,哈哈哈哈。”
趁著幾個同學在說笑,張三又乘機瞄了那個漢服女子一眼,隻見她立在一片梅樹前,雙目微閉,像是在享受著撲鼻而來的梅嶺芳香。張三將頭轉回來,下意識的吸了幾口氣,卻什麼也聞不到。
五,飄香如故
西元2009年3月
揚州梅花嶺
雖然今天與同學聚了一日,但回到家的張三仍輾轉不安。晚飯後,他又獨自一人步上了梅花嶺。嶺上的遊客比白日少了許多,多了幾分清幽之情。
漢服女子尚未離去,月光下,她的容顏更顯嬌美靈秀。看見她,張三的焦躁的心情漸漸平複,腳步不聽使喚的向她走去,有意無意的找了個借口搭訕:“你不是我們白天見到的,這麼晚了還沒回家呀?”
漢服女子見張三雖是笑容滿麵的來主動說話,但人看上去也憨厚老實,答了他話:“白天太嘈雜了,現在清淨多了。”
“是的。”張三跟著附和,“人少好,清淨點好。”
月色黃昏,暗香浮動。漢服女子有些陶醉於眼前的美景,不禁低聲吟道:“月潔兮自皎,梅香兮獨幽。人眾而斐流,潔香陷渠溝。”
張三聽得一知半解,還是打著半開玩笑的腔調道:“你太有才了!”
漢服女子回過神,才想到張三在旁邊,臉上泛起一陣緋紅,略帶尷尬的笑了笑。
“對了,其實我都不了解我們漢族的漢服呢?你是怎麼知道的?這衣服哪有賣啊?”張三一連問出了好幾個問題。
“我也是去年年初才開始了解的。”漢服女子麵帶微笑,柔美的聲音向張三解釋著她身上這件衣服的來曆。“這件衣裳,它曾伴隨了華夏子民千年,走過了漢唐宋明,見證了無數王朝的興衰,然而卻在三百年前一朝盡毀……”
她與張三聊了許多,談到華夏之初的章服之美,禮儀之大;談到強漢盛唐,富宋剛明的興盛衰亡;談到崖山上的悲壯,煤山上的淒涼;還有三百年前腳下這片土地曾遭受那十日的滅頂之災,在破碎的河山裏,華夏衣冠禮儀淒慘的消亡……聽到這些,張三隱隱感到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原是如此沉重,而女子身上的那件漢家衣裳也沾滿了鮮血,隻是這些都太遙遠,太遙遠,對於現實生活來說,簡直是遙不可及的。
“可惜這些現在的人不理解,但靠你一人,還是很難。”張三歎道。
漢服女子始終保持著微笑:“那你現在怎麼看呢?”
張三鈍了半刻,道:“實話說,我還是不習慣,不過我會支持你的。”
“支持我?”
“哦……不是,應該是支持本民族,嗬嗬。”
“嗯。”漢服女子應了一聲,接著深深吸了口氣,“梅花嶺上香如故……”
張三有些疑惑:“奇怪,我每年都來,卻從沒聞到過梅香,你怎麼能聞到?”
“我相信有一天你會聞得到的。”
“嗯?”
“有朝一日,華龍再度騰飛,鳳凰浴火涅盤,這梅香也就傳遍天下人家,讓每一個華夏兒女都可以感受到她的芬芳……”
夜已深,明月煌煌,照映著他們的身影。在他們身後的一棵梅樹上映出了一個人影,若隱若現,飄渺不定。那是好清秀的一個書生,晚風輕拂著他身上淡藍色的直裰,衣袖飄飄,衣帶飛揚……他靜靜的望著那兩個人的背影,臉上掠過一絲欣慰的神色……
“采薇,我三百年來的苦等,終於見到了故服歸故土的一天。種子在開花結果,他們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在神州的土地上開枝散葉……可是即使到了這一刻,我還是無法欣喜,甚至依舊感到迷茫。究竟,一個古老的民族要涅盤,會有多痛?”
月漸西沉,東方未明。梅花嶺下,飄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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