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10 更新時間:09-12-17 10:19
阿魯勇總共去過那個香火稀落的荒廟四次。
第一次是寒冬臘月裏頭,他白日裏誤了行程,山裏的夜晚冷風能把耳朵吹掉,不過以他的體質和內力,也不算什麼,他年輕時曾連續七天不眠不歇,一味深入雪花大如席的沙漠腹地,隻為手誅身背幾十條人命的一群馬賊,他現在正當壯年,但他已不需要那麼拚命,那些沸騰的熱血也早涼了下來;所以他借著餘光推開破廟虛掩的木門。
從褡褳裏取出火石油燈,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彩漆剝落的佛像,因為光是從下往上投射的關係,佛祖原本慈眉善目的臉顯得有些陰森,阿魯勇笑笑,誰知道佛祖到底長啥樣,世人不過喜歡自己造偶像罷了,而他們用眼睛看到的,也不過是心生之相。
他又掏出一隻硯台,卻尋不著清水,想想這麼冷的天毛筆怕是也寫不了字,便又收了回去。他是個寫書人,一年到頭都在江湖各處遊曆,遇到一些人,然後記下他們的故事。他還隨身背隻二胡,興致來了編編曲子,別人隨意給幾個銅板,便能聽上一曲。
那天他還不知道,他將會寫一個和這座廟未來主人有關的故事。
一夜無夢,第二天清早推門看去,廟前竟有一隻孤零零的瘦樹,調落得隻剩枝椏了,不愧是清淨無欲之地的草木,一副呆板寡相。
他第二次到這座廟時,正值盛夏,他這才發現它是株桃樹,已掛了不少果實,他摘一個嚐嚐,清甜爽口,吃完嘴裏卻泛起濃濃的苦澀,他暗呼倒黴,漱了幾次口,那苦味卻久久不消。
第三次拜訪---是的,拜訪,因為那廟已經有了主人--舊地時,燕子在碧空啾啾的叫著,用尾巴剪著春風,蜜蜂在繁花間忙得暈頭轉向,他對那位靜潔的居士道,“沒想到今年春天桃花開得這麼豔!”
最後一次去那距上一次隔了不少年,冬春交接的時分,桃樹上冒了細細的嫩芽。遠遠看到居士正拿了一截稻草搓的粗繩,要給桃樹包樹身,地下躺著鬆散腐朽的舊草繩,居士看了它半晌,用腳攏到一邊。
阿魯勇悄然轉身離去。
想起那隻廟裏的居士和他的故事時,阿魯勇的腦海裏總會出現一株桃樹,大約是印象混沌了現實,他覺著那株桃樹似乎是逆時生長的,從幹枯到結果,再到開花,到發芽。就像一個人從耄耋到壯年,再到青春,到兒時。
雪白的宣紙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鋪開,手的主人幾乎沒有任何思索,第一滴墨就落了下來。
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不是所有的江湖故事都以“昔年”開頭,阿魯勇也沒有采用朝廷頒用的年號,他依照武林的大體局勢,將它劃分為幾個時代,從割據時代過來到鐵治時代,再就是逐鹿時代。
逐鹿時代三十五年。
風突然將窗子推開,吹得蠟燭的火芯忽地拉長,又縮成一粒,幾乎熄滅,案前端坐的青年和尚仿佛從大夢中驚醒,抬起了頭,白皙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清透極了,眸色卻近如飛禽的深灰,他本人也讓人聯想到溫柔優雅的白鴿。青年和尚關好窗子,看看麵前的《造塔功德經》,還攤在先前的一頁,墨字在陳舊的紙頁上顯得有些黯淡,“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呯--”的一聲,木門被撞開,青年和尚轉過頭,看著闖進來的一對男女,女子很漂亮,屬於那種存在感很強的漂亮,哪怕她現在緊皺著眉,麵上盡是愁苦惶恐之色;青年居士微微張口,似乎要叫出一個名字來,但很快去看她手裏攙扶的男子,那男子不管從服飾還是氣質來看,都該是個世家子弟,一般人注意到他略顯蒼白的膚色,會以為是貴族子弟特有的病孱風致,但青年和尚卻一眼看出他身懷內傷,再瞟見他眉間的青黑之氣,猜到他還中了毒。
不懂那女子開口,青年居士趕緊上前扶住男子的肩膀,低聲道,“兩位深夜闖入,莫是遇到緊急之事?這位公子受了傷,請快隨我去內室。”那男子剛說了聲多謝,便不住的咳嗽起來,嗆出一口血。女子急得跺腳,居士看看她,臉上隱隱浮現回憶之色。
這廟沒有廂房,青年居士自己的屋子也是後來傍著祠堂草草搭建,甚是簡陋,內室和課房隻用一道布簾隔開,居士掀開簾子時,回頭望了望地上的血跡,竟已經幹了,褐色的血塊邊緣泛著烏青青的色澤。
“他是襄王的兒子,今日他帶我遊船時被謹王手下的人發現,他們先是開炮炸船,不僅我們的,連好多無辜的遊船都跟遭了殃,我們棄船逃跑,竟被一路追殺,南宮雲過。。。他,他中了鐵亥的一招“開碑手”,還中了花小妖的不知道什麼毒。。。。都怪我不好,抱怨老待在府裏悶的慌,他才帶我出來玩的。。。那些人,可能還跟在後麵。。。”明豔的女孩子絞著手指道,說道最後一句,聲音都抖了。
如今世道大亂,皇權危脆,襄王和謹王皆擁兵自重,兩人屬地相鄰,欲吞合對方的心思是路人皆知。目前還相互忌憚,未正式交火,今日的轟船殺人就牽連到無辜百姓,將來真的開起戰來,不知又是怎樣生靈塗炭的光景。居士在心裏默想,又念及自己曾經拋頭顱灑熱血的一番守護,如今已化為簯粉,不禁搖了搖頭。
那女子見他搖首,以為南宮雲過有什麼不好,驚道,“這位高僧,他。。。他很危險?”
居士微笑,“你放心,南宮公子雖情況不佳,但貧僧略通岐黃之術,這就為他診治。”他身上自有一種令人信賴安心的力量,那女子方才才將底細輕易告知。他隻這麼一笑,就像春陽重回大地,女孩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用手捂住了嘴,麵上神色變幻,說不出是興奮,是震驚,還是心酸。。。她試探般地叫道,“上官去華。。。上官大哥?”
居士點頭,“貧僧俗名去華,袁初見姑娘,好久不見。”他又去翻看南宮雲過的眼皮,低低自語,“果然是花小妖的‘相思毒’,融血入骨。。。”全然沒注意到袁初見怔怔瞧著他,眼中翻騰著極複雜的情緒。
她不太擔心南宮雲過了,因為他是上官去華,世上還有什麼他治不好的傷,解不了的毒?
他是上官去華嗎?他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太好了,他還活著,自己終於見到他了,可他竟已遁入空門,這一切,是諷刺嗎?
上官去華將右手抵到南宮雲過的心口,手上慢慢結起一層寒霜,手下之人胸口竟漸漸不再起伏,仿佛死了過去。居士道,“花小妖的毒向來刁鑽詭譎,這相思毒本無藥可解,但中毒之人若用龜息法假死片刻,毒卻能自解。這真應了那情理,若陷相思,不死不休。”
他俯身從床頭櫃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一粒紅色藥丸,邊遞給袁初見邊道,“貧僧剛剛以寒魄掌封住南宮公子的心脈,一株香後他自會轉醒,他中了‘開碑手’,內傷不輕,你待會將這個喂他服下。”
袁初見碰到他的手,不由道,“上官大哥,你的手真涼。”居士煙水般的眸子閃過一絲痛色,但瞬間平息無波,淡淡道,“天生體寒罷了。”
他走到粗木桌邊,拍開一隻暗格,從中抽出一把烏沉的長劍,初見識得那是上官家的祖傳劍器,年輕的居士並著食中二指撫過劍身,深抿了嘴角,初見極熟悉他這個動作,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記憶中那個勇決孤傲的少年。
“上官大哥,你去哪?”見居士提著劍往外走,她竟感到有些不安,急急叫道。
上官去華沒有回頭,隻淡然道,“去解決那些跟過來的人。。。你就在裏麵待著,外麵交給我就好。”
隻一簾之隔,花小妖的“格格”嬌笑,鐵奎的低吼和空氣中“呼呼”掌風,兵器交接的錚叮,卻像在另外一個世界。初見雙手擱在桌子上,安安靜靜的坐著,心裏泛起酸酸的,苦苦的感動。
她少女時候就是出了名的美人,那些男孩子莫不都嬌慣著她,拍著胸脯說要保護她,可是,隻有他,一直對她不冷不熱,她故意跺著腳要這要那時,別人蜂擁而至,唯恐落後;隻有他,一次次在她失望的目光中,沉默而專注地撫著自己的劍,一襲冷冷清清的白衣在風中翻飛如蓮葉。
他方才沒有自稱“貧僧”,而是說了“我”,那這一次,算他在保護自己嗎?
上官去華進來時,眉間鎖了淡淡的倦意,那把古劍沾了血,他也懶的擦,隨手扔到角落的水缸中。
初見默默走過去,卷起袖子撈起劍,拿自己的綢帕細細地擦,“上官大哥,這劍,可是你的家傳之物啊。”
上官去華揉了揉眉心,聲音漠漠的,“在我眼裏,不過是隻怨氣難消的不詳之物罷了。”初見怔了怔,這樣寂落而倦怠的他,是她從未見過的,也是她想象不到的;不是那個鋒淩的,驕傲的,不顧一切也要完成任務的劍客,也不是那個溫雅的,隨達的,心懷慈悲的醫仙。甚至不是今夜剛見到的和善卻悠遠的居士。
也許在水雲江麵前,他就是這樣的吧?初見想著,手中的絲綢“嗤拉---”一聲劃裂開。
上官去華聞聲看過去,突然想起以前他也當著雲江的麵隨便扔劍,那時雲江正抓了一壺烈酒仰脖長灌,瞟見他動作便迷了眼笑,“不喜歡就扔遠點,幹嘛還一直帶在身邊?”他當時背著雲江“你呀,就是一提線傀儡,。。。”的絮叨,唯有苦笑,扔一隻劍容易,可那隻劍背後承載的十幾年的家訓,卻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
“上官大哥,那些人怎麼解決的?他們會不會以後還來找你麻煩?”初見收拾心緒,把注意力放到當下的境況。
上官去華搖搖頭,“不會。花小妖性子很是邪氣,卻不是窮凶極惡之人,她大部分心思花在研製毒藥上,若是有人解得了她自以為得意的毒,她不但不怪罪,反而佩服對方三分,逢人就賣一個麵子。至於那鐵奎,惡行頗多,我這次幹脆廢了他武功,像他這種拿錢賣命的人,求功不成,反而若禍,就絕然不敢再回去交差,隻會逃得遠遠的。”
他坐到條椅上,將桌上倒扣的茶杯翻了一個過來,斟了一杯茶,遞給對麵的初見,“初見姑娘,貧僧舍下再沒有供休憩的床榻了,看來你隻能將就著坐上一晚,也許過上一會,襄王府了解到情況,會派人過來接你們。”
聽他又稱回“貧僧”,初見微微黯然,又想他至少還沒叫自己“施主”,還算顧念著故人之情;也許會有哪一日,他會把自己當作茫茫眾生中毫無差別的一粒灰塵,縱使相逢應不識,故人舊情兩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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