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686 更新時間:22-09-26 18:55
次日,天浮晞微一縷。
晏引棲已然脈象平和,他攏了袖子遮起腕骨,看向麵上驚訝未褪的竺謠,猶疑問起:“昨天……”
竺謠將青瓷脈枕收進靈戒裏,斟酌措辭道:“是阿奇烈將您呃、送回來的,後來他什麼話也沒留,直接走了。”
隨後她倏然想起:“唉呀!仙長的幻形術在他跟前失效了。”
晏引棲垂下眼,神情不明,踱至桌邊端了杯茶淺啜,潤開唇間的枯澀,才又開口:“無妨,荊小禾等人呢?”
“小禾在院子裏忙呢,荊青娥夜半裏離開去往歸處了。”竺謠遞來一顆冰藍鏤雕鈴球,並一紙信劄,“這是藏進木偶的東西。”
愕然間,晏引棲的心門被石柱撞開,湧出潮汐,私自洗淨了塵封的記憶——
一個女人的手,費力去抓地上的鈴球,她仰起淚眼,就那樣望著晏引棲,裏頭裝滿晏引棲彼時看不懂的含義,她動了動唇,卻嗆出淋淋鮮血。
繼而,青底皂靴狠狠碾碎鈴球,擋住晏引棲的視線,女人的身影也隨之破碎,那張臉始終有些模糊。
“仙長,”竺謠見他遲遲未動,疑惑道:“可有什麼不妥?”
“沒事。”強止住思緒,晏引棲翻開信劄,見村長的遺筆:
青娥與我實非血親。
我於幽靜的巷子中見她,小小嬰孩,不哭不鬧,人盡熱鬧的城中,我與她皆異類,思及兩提孤燈,足以相映相暖,私心作祟,我沒有報給官府,而謊稱她為我的遺親。
我多年墨守祖宗的舊門楣,但不甘她囿於凡塵,一意安排了我以為對她最好的前路,她是孝順孩子,不願見我獨身,我卻未聽。
天爺讓她伴我這個孤零人十數載,最後又任我親手把她送給惡魔,慈悲已極、殘忍如斯。
午夜夢回時,常有責我罪在不赦之聲,若因延續血脈之私,我可伏誅,然,唯悔誤青娥一生。
已風幹的淚痕洇暈了幾個字眼,信尾添了兩行新墨:
阿公憐我,是我之幸,無怨尤。
然於禍因,深感愧對無辜,願同當罪孽,報公養恩。
“我瞧這物件不俗,非尋常人家所有,不過荊青娥無心再探尋,隻說若我們有朝一日可得真相,代問句”何以不養而生”便罷了,”竺謠落聲歎息:“她倒是願同當,此罪孽人鬼皆怒,百年後也贖不盡的。”
“芸芸眾生,各食其果。”
到了黃泉路下,陰判司俱是六親不認的主,哪裏講什麼人情中的難同當呢?
晏引棲將信紙燃了,在燈托中積起灰燼。
*
荊小禾正將新炸出來的碗兒糕分給眾人,又有幾戶人家陸續登門,帶來些各自盡心做的吃食,弟子們推脫不過便收下了,院子裏不間斷地響起道謝聲。
“道長醒啦,身子可好些?”荊小禾笑著用油紙包了糕點遞給二人。
晏引棲抬手接過,“多謝姑娘,已然無恙了。我等辟穀多年,不必如此破費。”
“左右這幾簍油水都是帶不走的,閑置在這裏也無用,道長隻管收下心意。”
“你們要遠行嗎?”
“是我阿父領著福團兒,我……想去找找我的未婚夫婿,不知他走了沒有。”
竺謠可惜道:“姑娘如今已有修為,不再繼續陪他們了嗎?”
“我身上陰氣重,多少是會影響他們的。”荊小禾解去腰間的襜衣,低頭清洗著手,細聲細語地:“莫不如離得幹淨。”
“好罷,那你什麼時候動身?”
“卯時中。小女有個不情之請,道長們此去可否捎著我阿父一程?他近來身子不大好……”
“可以,”晏引棲應下,轉而提起:“姑娘當記得前幾日逃出去的人,是你在幫她?”
“是,我主動去教他們禱祝舞,發覺她們的逃意便在後推波助瀾,暗示丁香兒尋著山頭的方向走,她逃不過幾個漢子,情急之下摸起石頭砸中一個人的腦袋,那人又正好栽入水潭裏,我趁此將丁香兒送了出來。”
荊小禾沒說得是,隔日那戶人家就辦起了喪,晏引棲卻也能料到,否則宗門不會探驗出“其手沾人血”的結果。
“對了,昨日在山洞外,有隻亡魂為我引路,我才很快找到師弟師妹,還有,一個藏在草叢裏的木匣子。”
竺謠將匣子化出,看著有些年頭,已被蟲蛀得不太光鮮了。
荊小禾撫上匣子裏的錦衫,便看到附在上頭的殘念,是阿水生前最後一願——她為她的弟弟討來好衣裳,遺憾不能送出那片蔭蔽無光的深林。
荊小禾霎時鼻子發酸,“福團兒!快來,你來看!”
孩童聽到她的呼喚,從姐姐堆裏揚首,噔噔跑過來:“小禾姐怎麼了?”
荊小禾忍聲把他攬過來,福團兒探頭看向那件衣衫上,也叫起來:“虎紋,是阿水?是阿水!”
他抓了衣裳就往身上套,胸襟前的虎頭既威風,亦不乏憨態可掬,袖子短了一截,腰腹也勒得緊,又裹著些潮乎乎地濕氣。
但福團兒圓嘟嘟的臉上躍滿了歡欣,他挺直胸膛,在原地蹦了兩圈,周圍的女弟子各誇好看。
忽然,自衣襟內掉落個物件,福團兒蹲身撿起來,他拎在眼前歪頭打瞧,“同心結……是給六順哥的吧?”
“嗯。”荊小禾此刻腦海裏也隻有這個答案。
“我拿去給他!”福團兒唰地跑沒影了,繞過門,晶瑩的淚珠劃過陽光,甩在身後。
又過片刻,從門外探進來一個腦袋,少女清靈的眼睛定在晏引棲身上,興衝衝地轉頭道:“阿婆,在這兒呢!”
她攙住老媼走進來,露出整個身子,才叫人看見那手臂上掛著的竹籃。
“小禾姐早!”少女俏生生朝主人家打了招呼,隨著老人的步伐緩慢靠近,於晏引棲身前的方寸之地停住,放下籃子,納頭便拜。
晏引棲一眨眼,他實在不記得這張麵孔。
“小魚和她阿婆,昨天您從火裏救下來的。”荊小禾小聲提醒道。
這才了然,晏引棲扶起老人家,“您折煞晚輩了,二位勿須多禮。”
話甫出口,卻咂摸出不妥,他麵無表情地反省:好麼,晚輩……這可真是厚顏。
老媼捂嘴咳了聲,滿懷感激道:“若不是您救下我們祖孫二人,我們早沒命了,這一拜,仙人受得。”
小魚把竹籃上蓋得粗布掀開,露出裏頭摞成小山丘的雞蛋,“我們拿不出什麼好東西,隻有這些,還望仙人不要嫌棄!”
晏引棲沉默。
竺謠瞠目結舌。
荊小禾歎道:“你們這是把今年攢下的雞蛋都掏出來了嗎?”
他們都稱不上富裕,平日裏隻精打細算地過日子,這可謂大手筆了。
“不止!”
亮如洪鍾的聲音從外麵飛來,竺謠認得那張麵孔,正是先前受她“恐嚇”的荊大川。
荊大川左右手各拎著雞、鴨,幾隻爪攥在他手裏,兩雙翅膀皆打纏了紅布條,它們隻能伸長脖子鳴叫。
男人把這家禽撂在地,領著身後的婦人、孩童觸地三拜,不待晏引棲反應,又風風火火地起來了。
“諸位仙人救了咱一大家子的命,咱們無以為報,我見仙人昨日受了傷,這些粗物倒能補身子,您收下吧!”
“是呀,是呀,就讓我們表表心意。”
晏引棲招架不住他們的熱心腸,難得無措,“這、實在不必……”
竺謠在旁幫襯道:“諸位太客氣啦,我們自不講見外的話,隻是待會且要趕路,這些東西不好拿的。”
“也是,”大川訕訕撓了撓頭,“那,這筐雞蛋……”
荊小禾樂不可支,出麵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你們姑且收下少些,否則他們怎麼也不肯安心的。”
於是,竺謠與眾弟子圍著半籃子雞蛋麵麵相覷。
某個少年大為感動:“嗚嗚嗚——好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淳樸的人情了!”
最近各仙門都在玩命修煉,他這根弦徹底繃不住了。
“出息。”某位師兄黑著臉,把沾滿淚漬的衣角解救出來。
這一場溫情暫且衝刷了眾弟子間低沉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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