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56 更新時間:23-02-26 01:01
許長河在開學啟蒙的年紀被發現患有雀目之症,太醫說與他出生時月份不足有關。
但小孩子哪懂什麼病症,玩伴們知曉之後紛紛取笑他,整日一口一個小瞎子。
於是許長河再也不同他們玩耍。
那會兒許家兩兄弟的乳母健在,她有一個孫女,名為竹籬,自小養在府中伺候,跟著兩位夫人,識字知禮,開拓眼界。
許夫人與許二夫人沒有女兒,待她極為親厚,疼愛有加。
竹籬生得好相貌,豆蔻年華,便已亭亭玉立。
許長川早慧,小小年紀就明白男女有別,竹籬隻虛長他兩歲,雖然他與許長河都稱竹籬一聲姐姐,但終究沒有血緣關係。
為了竹籬的清譽和屋裏的清淨,許長川向許夫人言明情況,不讓府中侍婢入房伺候。
而許長河那會兒還尿床呢,整日好亂樂禍,偏他一副粉雕玉琢的娃娃模樣,人見人愛,仗著家裏百般寵溺,無法無天,正是需要人看緊的時候。
竹籬為了避嫌,不再服侍許長川,開始全心全意照料許長河。
許長川做事一板一眼,與他祖父、父親,如出一轍。
竹籬理解許長川,也知他不貪戀女色,往後仕途通達,定是要娶王公貴女,從未想過嫁入高門顯貴。
許夫人與許二夫人在房中繡花閑談時,商量著再過個幾年,為她找一戶踏實的讀書人家,添一份豐厚的嫁妝,過太平順遂的日子。
那年許長河剛滿六歲,又恰逢勤國公府擺滿月宴。
許長川得了風寒不宜出門,便由許承夫婦帶著兒子赴宴。
許長河不想跟叫他小瞎子的孩子們同桌吃飯,擅自離席,自說自話玩起了躲貓貓。
宴席人多雜亂,竹籬怕走失了他,一路尋找。
許長河藏在一隻破舊的櫥櫃裏,周遭幽閉安靜,沒一會兒就蜷成一團睡著了。
他聽見了竹籬的叫喊,迷迷糊糊醒來。
竹籬叫喊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破碎的哀求與痛苦的呻吟。
從櫃門的縫隙看出去,微弱的火光下,竹籬正躺倒在布滿灰塵的地上,哭得聲嘶力竭,身上壓著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衣著華麗,連哄帶騙道:“被我看上是你的福氣,跟我快活一場,來日收了你,給你名分,要什麼富貴沒有?總比當個賤婢好。”
竹籬無力反抗,意識漸漸昏沉。
許長河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門外還有人望風,提醒道:“公子快些吧,少夫人正找您呢。”
屋裏頭正忙著,不耐煩道:“知道了!”
許長河推開櫃門跳出去,手裏的彈弓裹著一枚核桃蓄勢待發:“你敢欺負我姐姐!”
那公子一看是個小屁孩,還稱呼竹籬為姐姐,根本沒留意許長河的服飾不是尋常人家,躲過迎麵而來的核桃,去抓了許長河,丟出門:“把這小東西嘴堵上!”
小廝便將許長河的嘴用布條蒙上係了死結,將他悶進一口空置的水缸裏,上麵壓了重物,以六歲孩童的力氣根本挪不開。
許長河隻能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竹籬衣不蔽體的醒來,房門敞開著,滿地狼藉。
她忍痛穿好衣服,去把水缸裏的許長河解救出來,抱著他大哭一場。
許長河得以開口,氣呼呼道:“姐姐我一定替你打回來,我讓找爹爹叫人把他打成豬頭!”
“不!不要!”竹籬惶恐道:“二公子,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我求求你了!”
“為什麼啊?”許長河天真道:“他都把你打哭了,還流血了。”他都看到了。
“二公子!你說出去我就活不下去了,姐姐求你了,誰不要說,這是我們的秘密。”竹籬跪下來,給他擦去臉上的灰:“不然姐姐就回老家,再也不能照顧你了。”
許長河委屈至極,可又舍不得竹籬,點頭答應:“好吧。”
然而竹籬沒有遵守約定,她還是走了。
在兩個月後,懸梁自盡。
許長河那晚本來是在房中安穩睡著,不知怎的覺得餓了,想吃點心,竹籬晚上守夜一般在外間,他喊了幾聲,沒聽到竹籬應答,就摸黑起來。
桌上有火折子和蠟燭,許長河點上了。
竹籬是在的,就在他頭頂。
翌日一早仵作來驗,說是一屍兩命。
許遠和許承帶上家丁去了勤國公家,將勤國公風流成性的兒子提去了衙門。
許長河一病不起,那一整個月他都沒幾天清醒的,期間恍恍惚問了一句竹籬是不是回老家了,家裏便統一口徑說她回老家嫁人了。
原先許長河並不那麼怕黑,自此之後,愈演愈烈。
……
“我不和小姑娘玩兒,他們一直覺得是這件事的緣故。”許長河歎聲:“多少有點吧,我自己也說不明白,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如果知道是怎麼回事,竹籬姐姐的孩子現在也該有十歲了,會喊我小舅舅。”
墨青席內疚不已:“抱歉。”
“我習慣了竹籬姐姐的照顧,如果有婢女在旁,下意識會喊她,伯母和我娘就不再派貼身服侍的人了,到後來成了嚴防死守。”許長河撫過墨青席左肩上的疤痕,確認藥膏都吸收進去了,給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現在這樣也很好,院子裏幹幹淨淨的,免了那些汙糟事。”
“非要說有誰上過我的床……”許長河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搖頭晃腦一圈,定在了墨青席臉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墨青席惱羞成怒地踢他:“起開。”
“這麼多年,全家上下沒人敢提,我也覺得愧對於她,一直沒有去祭拜。”許長河垂眸道:“就好像看不到她的墓碑,她就一直活著,在老家相夫教子。”
清明將至,許長河已經比竹籬都年長了。
如今他的餘生已經有了托付,竹籬會為他高興嗎?
墨青席低聲問:“今年去嗎?”
“我記不得她的模樣了。”
那陣子連日高燒,焚毀了許長河對竹籬的所有印象。
靠著年歲的增長,一點一點描補回去。
身形輪廓尚有概念,麵容卻還是一片空白。
竹籬心疼他,午夜夢回都不曾來打攪。
許長河想過竹籬是含恨而終,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她。
後來了解到,竹籬家鄉有個傳說,懸梁自盡之人,魂魄會在壽數完整之前徘徊在身死之地。
也許竹籬舍不得他,想看著他長大。
往事不可追,許長河不是作繭自縛的性格。
竹籬最後一晚給他唱的童謠裏,灑滿了光明。
“她活到現在的話,定是個婉約動人的姑娘,笑起來,眉眼彎彎,月牙兒一般。”
許長河說著揚起嘴角:“我比她高半個頭了,還是得叫她姐姐。”
神思遠飄,年芳二十三的竹籬步入眼簾。
她戴著許夫人送的青竹金葉釵,走起路來,金葉碰響,清脆悅耳。
許長河喊了聲姐姐,她的眼睛笑成了一雙月牙。
屋內熏爐嫋嫋,墨青席側躺在軟靠上,波瀾不驚望著他。
許長河才意識到自己睡了個午覺。
“我沒說什麼夢話吧?”
“沒有,你很乖。”墨青席坐起身:“回去吧,已經占著老師的屋子好些時辰了。”
許長河順手扶住墨青席,小心他的傷。
餘先生在看賬本,聞言接話道:“無妨。”
沈虞城伏案裱畫,見許長河醒了,抬起頭來朝他笑了笑。
許長河瞄了眼,被那幅氣勢滂沱的山河丹青圖震懾到。
感覺他的小弟馬上要名動京城了。
“下個月陳太尉過壽,這幅畫交由青席送去。”餘先生道:“謝他春祭那日的救命之恩。”
墨青席會意:“是。”
許長河雖然剛睡醒,但頭腦依然轉得飛快。
陳老的生辰連他都不一定想得起來,餘先生怎麼會知道?
請帖還沒送來,許遠和許承不會刻意與他講。
且陳老喜歡丹青作畫,收集了許多山河壯闊圖,餘先生又是從何得知?
餘先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好像是來過京城似的,之前讓沈虞城出門學著采買,也是指了幾家口碑不錯老鋪子。
答案顯而易見,林豐寫給他的五十七封信。
可能是許長河盯得太過明目張膽,餘先生有所覺察,他泰然自若翻過一頁賬本:“藥膏莫忘了帶上。”
許長河去拿了藥膏罐子,和墨青席手牽手離開。
“餘先生神機妙算,就是有時候怪嚇人的。”許長河望著手裏的藥膏小聲嘀咕:“林縣令在虞城縣時,肯定被他牽著鼻子走。”
墨青席設身處地道:“老師會讓著他的。”
許長河撓了下他的手心,頗有感悟:“你不也是?”
墨青席莞爾:“知道就好。”
……
寒食無煙,插柳祭掃。
許長河將冷粥白麵擺上,在墓前與竹籬說了許多。
碑上刻著許遠親筆寫下的義女竹籬,讓她風光下葬。
今日祭祖,許家人都來了,竹籬離得近,許長河拜完那邊先過來了。
許二夫人提心吊膽看著許長河在墳前佇立良久。
許承安慰道:“長河長大了,不會有事的。”
許長川過去問了一句:“你全記起來了?”
“其實沒有忘過。”許長河伸手觸碰墓碑:“該說時不說,之後與誰提都不合適,姐姐再也回不來了,既然於事無補,何必徒增傷悲。”
最後那半句那口吻像極了墨青席。
無論過程如何曲折,最終結果是好的,許長河能開釋心結,家中長輩們也如釋重負。
許長川道:“她應該很想見墨青席。”
不用猜都知道許長河會跟竹籬說些什麼,就像當初那通篇有關墨青席的家書。
隻是墨青席傷勢未愈,不宜出門。
許長河向竹籬鄭重承諾:“我會帶他來見姐姐的。”
他要讓每一個許家人,都見過墨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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