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893 更新时间:10-04-03 01:54
青铜峡就在灵州西面,黄河自牛首、峡口两山之间穿峡而过,地形险要,长城在此缺断不筑。因为其他地方的军队相距遥远,为了这场讲武,到十月下旬就逐渐赶到了附近驻扎,郭光庭却直到十一月十三那日才匆忙折返。这时出巡使节已分了队,他只随着郑钦自定远城回来,十四当晚到了灵州,便催促连夜上青铜峡等候。郑钦是宦官,性格却是有点懒怠的:“都尉休如此急迫迫地,看李怀来恁般样,哪里会大早便去?大冬月的,何苦整夜在山头趟雪吃寒。”
郭光庭拗不过上司,只好次日侵早起来,顶着满天星霜赶去青铜峡,驰上牛首山主峰英武峰。这里枕山面河,地势雄阔,峰顶已立了大纛,满山却是一片静谧,只有纛下小队士卒守着火堆打盹。郑钦从马背下来不免抱怨郭光庭催迫来得太早,火堆旁却有人起身举手为礼:“郑将军,郭都尉。”郑钦赶忙招呼:“豆卢将军忒早!勇国公安在?”豆卢封节道:“勇国公麾下平明始到,末将先在此祗候。”
李见素是出巡,所带士卒仅有二百五十人的卫兵队,过来的时候排场并不甚大,晨曦微露的时候大旗蜿蜒沿山而上。郭光庭等人下去迎接的时候,却见侧面山谷里同时驰出一将拜迎,黑甲如乌云般闪现在皑皑雪坡之间。李见素甚是惊诧:“尉迟将军请起!将军路远,早到殊是不易。”郑钦忙道:“尉迟将军到了,竟不来同咱们招呼,好是薄面!麾下将士也将到了罢?”尉迟达挺身起来,谦逊中掩不住傲然神气:“末将部下儿郎,已然到了。”
登上峰顶,尉迟达背后旗手踏前一步,刷的一声展开玄色旗,迎风连挥三下,下面山谷中便轰雷般响了一声诺,千岩万壑枯树丛里,猛然揭出一片乌压压的旗帜,由远及近、起而复伏,浑如一片黑潮水卷在山间。尉迟达舌绽春雷:“云中尉迟达,参谒李明公巡使大人、郑使副、豆卢使副二位将军!末将路远仓促,军马不整,万祈天使海涵。”山谷里将士随着齐声呼道:“盛乐军百拜!”呼喝整齐划一,远远传将出去,震得山谷枯木簌簌无风自响。
因为路远来会,盛乐军仅来了二千人,但这般静默潜伏半夜,忽如其来现身齐发高呼,声势也委实撼人。李见素是带禁军的出身,自然不至于震惊动容,却也不自禁赞扬了一句:“尉迟将军过谦!恁般好儿郎,真个国之干城!”
山谷回声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东面朝霞已染红了半边天,自南传来隐隐蹄声,倏忽逼近,候望的士卒奔来报道:“是丰安军到了。”再过一会,峰头也看见了山间转出来的旗帜,郭光庭眼利,失声道:“不是石将军,却是许将军!”众人也看见当先的绣旗飏出一个斗大的“许”字,豆卢封节道:“想是新泉军和丰安军赛脚力来。”众人都不禁微笑,心想:“新泉军轻骑无双,丰安军安能胜过?”
但最终上峰来拜见巡使大人,却是二军的主将石破延与许京联袂而来,石破延虬髯如蝟,掀须一笑声震山谷:“我二军素来合战,今朝也可一并演习不?”李见素道:“久闻二军合战,攻守如意,正要见识。”许京笑道:“明公出自上京,眼界甚高,俺们焉敢献丑?”他面白微须,山文甲下掩饰不住身躯肥胖,行动看去竟似笨拙,几乎使人疑心他能不能灵活控弓发箭,百步穿杨?但军中之人,目光触及他鞍侧胡録袋中插着的那张柘木弓时,却无不肃然。
新泉、丰安二军进入指定地带的时候,北面也响起了行军之声,过来的却是一枝旗帜糅杂的偏师,上来谒见的将领叉手不离方寸:“安北、燕然、单于三都护府,守关不敢擅离,唯有各自抽调三百士卒与会,委末将带来。祈明公上复圣上,谨谢万死之罪。”李见素还礼道:“边关要紧,圣上岂能见罪?这位可是安北军的屈突将军?久闻将军是丰州好手,武艺极是精湛,圣上也有耳闻的。”那将领面露喜色,道:“屈突程贱名,不意上蒙天听,何以克当?”郑钦插言问道:“你们安北军的长孙总管可还安好?当年他与咱家都在北衙,颇有交情来。”屈突程答道:“大都护如今尚是强健,谢郑将军垂询。”
这时红日已升,满山都是一片明亮,立在大纛之前的日晷渐移。郑钦因为问着安北都护,忽然想了起来:“裴将军如何还不到?莫非要误时?”郭光庭赶忙道:“裴将军决非会误时的——将军素来最是守时,既定的是辰时会合,那么绝对不会迟一刻,也不会早一刻。”李见素微微一笑:“这才堪称守时——不迟,固是应当,又岂知‘不早’,愈发难得。”
裴显果然是到的不迟不早,就在日影将移到晷盘上辰时那一刻度的时候,神策军行营的旗帜便飘扬在峡谷之间。因为神策军是禁军中的第一强师,特许用杏黄旗,山上望下去一片粲然夺目,宛如阳光忽然倾泻在雪坡上,毫无喧声静默推进,看似极慢,来的却甚是快捷。
李见素同属禁军大将,不免要给同僚情面,亲自移步下峰迎接,郭光庭当然跟随在后,虽然兴奋得脸都红了,却不敢僭越上司直接招呼。谁知几个高级将领的客套话刚刚说毕,他还没来得及抢上去向裴显再度执旧部属的礼,便见裴显身后队伍忽地分开,一员将领过来参见李见素:“盐州周信明,拜上诸位巡使。”
郑钦大是诧异:“啊唷,兴宁军原来也一并到了!周将军来的真是悄然,莫不是练就好突袭术?”周信明性子温和,军中取笑的时候都私下称他“周婆”,听了这话也只慢吞吞的告了几声罪,敛手退在一旁,不抢裴显之先。
待众人都返回峰头,日晷已经移过了辰时,李见素皱眉道:“朔方军竟还未到?”郑钦鄙夷道:“就剩他们一军未到了罢,还说甚不教人小瞧了去——身为东道主,却来‘烧婪尾’,真好规矩!”俗语中“婪尾”是最末的意思,西京一向有春末时节设宴送春的风俗,称之为“烧婪尾”,众人闻得都不禁好笑。
都卢封节却道:“朔方军之外,尚有幽州军未到。”李见素道:“这几日也不曾闻得幽州军到了左近,想是过来路远,路上耽搁。”郑钦道:“依咱家看,只怕幽州到了,李留后也是未到!”
偏偏留后大人不让郑钦这句话说中,片刻便有士卒奔来禀告:“朔方军大队来到!”
朔方军是地头蛇,来到的声势自不比别家,简直是异常浩大,并不从一条道上开进山谷,而是四面八方盘山越岭逼近过来,猛然发一声喊,撼天动地,众人耳鼓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但见红旗招展四下涌入,峰头看去,恍然有似暴风吹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霎时间桃花乱落如红雨,四厢花影怒于潮,冲得业已屯守在峡谷间的友军们,队容都不觉动了一动。
李怀来显然对这样的效果无比满意,带领着数名护卫驰上峰来时,掩不住满面笑容,却在见礼过后,立即怒冲冲发作:“幽州军马,竟然未到?纵是大队耽搁来迟,也当有卒子来报个知会才是,如今却教俺们等他的好,不等的好?也忒瞧俺灵州不起!”
待他嚷嚷发怒完毕,李见素身边踏上一人,深深行礼:“下官正向勇国公回禀谢罪——只因近日契丹不甚安分,范阳王殿下亲自领兵征讨去了,幽州军情正紧,实不能与会,还请各位将军恕罪。”
李怀来料不到就在自己上峰的当儿,被幽州使者神不知鬼不觉的抢了先,登时一张脸皮涨得猪肝也似。他长子李安平在旁喝道:“你是何人?也不通名,辄敢多嘴!”那使者谢罪道:“贱名不敢辱将军清闻,下官幽州司马段越石,受命前来告罪。厕身高会,不胜惶恐。”
李怀来哈哈大笑:“原来是段司马,好大官儿!俺这里是将士操练讲武,你一个拿笔的文官,却来作甚?幽州莫不是无人了?”他背后的护卫们跟着一起轰然大笑。
段越石又是深深躬身,退了一步才抬头,脸上却是不亢不卑:“幽州地僻,确然无人,唯有下官领健儿十人,强充滥竽,以供各位将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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