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042 更新时间：10-05-18 15:37
正月初二是择定的已故大总管长孙楚出殡日，其实客死边关的战将总有一天要归柩故里，说是出殡，也无非就是寄灵柩在城中寺庙而已。受降城是战垒而非城堡，寺庙奇小，仅有游方僧人驻锡，根本接待不来诸多送殡的将士，于是郭光庭等人只能在远处致祭。大雪仍然未止，满天纸钱与雪花一道飘扬，平增凄哀。
除了本地将领与赴边客将之外，送葬者还有自灵州赶来的朔方留后、都兵马使李怀来，乃是接到安北都护府的噩耗，立即带着副手北来，一路倒毙数匹良马、连除夕元旦都在路上度过，总算赶到了受降城来参加葬礼。横塞军与李安节的冲突只是明面上被压制，暗地里还是诸多不满的，看见李怀来居然亲自赶到，不免连李见素也心生嘀咕，觉得事态怕要不妙。
李见素这点疑猜到送殡回来即得了验证，李怀来直入安北都护府的主事厅，大剌剌居中而坐，便来招呼：“这番兵败，俺已闻了。诸位不必含糊其辞，索性与俺说来，当罚则罚，有罪问罪——有道是无规则不成方圆，军中事体，哪里容得拖延轻慢！”
他性格粗鲁，这番话却说得极为有理，何况按以前的制度，朔方节度使本来有权辖制安北等地，李怀来虽然始终得不到正式节度使的头衔，这个留后的职权范畴不大，但挟前辈之余威，趁此刻安北无人主持，居然也反客为主。李见素被他拱上了贵客席位，名是尊崇，实无权限，稍一迟缓，便失先手，只得同意他的说法，重新召集诸将来追究败军之责。
主事厅上还蒙着丧葬的素幔，刀斧手凛凛环侍，光景一片肃杀，这当口谁敢弄一句虚言，自裴显以下，出塞的高中级将领每个人都如实交代了己方情况。郭光庭由于接战伤亡最惨，且与李安节所部关系最深，被点名重复叙述了三次，将路遇李安节、见其败退鸣沙谷、替朔方军断后挡突厥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详细供述。再三说毕，厅上众将都不做声，甚至连目光也不相接，各自屏息静气。
李怀来突然仰头大笑，声音凌厉：“这点事体，谁家罪责一清二楚，亏得众位打磨旋到今日！勇国公——”李见素见他问到自己，索性反将一军：“某家是客，无权主张，便请留后——”李怀来笑声陡止，喝道：“李安节！”
这是军营论事，没有父子之礼，李安节便出列拜倒，李怀来冷冷的道：“罪责在你，俺不轻饶，左右，拉出去斩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悚，李见素还道是故作场面话，于是例行公事做相拦：“留后何须如此？败军之责，也不全怪二将军……”李怀来厉声道：“不怪责他，却是谁家的不是？中埋伏、吃败仗也就罢了，回来还敢咬攀别人，寒了长孙将军的心，俺李怀来，最容不得这样孱货！给俺斩来！”
他的亲兵见他声色俱厉，不敢怠慢，上前执住了李安节双臂倒拖出去，李安节知道不妙，大叫：“父亲！”众将也纷纷站起身来，为之求情，甚至连裴显也开口道：“二将军虽然过失非轻，却也无须死罪……”李怀来双眼向天，全不理睬，只是斩钉截铁两个字：“斩了！”
李安节忽然挣脱了抓执自己的亲兵，奔到父亲脚底跪倒，开口说的却是胡语，语气激愤急切，厅上众将久在边关，也懂一些胡人语言，却听不清他的话语，推测语气，多半也就是求饶与分辨之意。李怀来听了半晌，只是冷然回了一句，也是胡语，众人却大多听懂了：“多说甚底？俺不杀你却杀谁？不是你的错，莫非是唐天子的错！”
这一句话不但噤住了李安节，也噤住了所有人，亲兵加上几人将李安节强行拖曳出去，厅外鼓响连声，片刻刀斧手便捧了人头来回报，鲜血淋漓一路进门，座中人人刺目惊心。
李怀来一直仰头据座不动，直到下面回禀了两遍：“留后请观。”他才接了呈上的头颅，手掌颤抖，忽然解开外袍将头颅裹入怀里，放声大哭，用胡语叫着儿子小名：“阿揽延，阿揽延！”声音凄惨之极。座中无不惨然，而又骇然。
李怀来哭了一阵之后，慢慢恢复平静，将李安节首级传出去号令全军。李安节虽然暴躁无谋，对待手下却是极纵容护短的，每次出战都要为将士争功，是以能得朔方军死心效忠，如今兵败问斩，合军恸哭，其亲兵均在城营中跪倒，按胡俗以刀剺面，血泪交流。连与其新近结怨的横塞军也为之震动，纷纷向首级奠酒为敬，肃然无语。
朔方军做出如此表率，他军自然不敢落后，逐一问了各人之过，按轻重予以处罚。其中郭光庭尤其是败亡之甚，非但没有完成火烧草料场的任务，带去的二百人队伍也只剩二十几个步卒生还，可算是全军覆没，按军法也当个斩罪，但念在其本身并无过失，只是被李安节拖累，并且有襄助友军之功可以折罪，于是从轻发落，只打了五十背花。执法的横塞军军士念在他拼死救助长孙岑的铁甲阵脱险，手下容情，打的是出头棒子，未伤筋骨，却教郭光庭又躺回了床上好几日。
这些日子里受降城自然鼎沸了一番，人事变迁如走马，不是郭光庭能懂得的，却由每日来探病的郑钦愤愤然一一告诉：“李怀来这厮，委的辣手！才来几日，连燕然、单于二都护府都奉了他命令，直觑得咱们有如无物！如今连长孙岑也被排挤出去了，横塞军居然归顺了朔方管制，可不是老大一头麻烦？”郭光庭虽然养着棒伤，倒也是爬起身去送别过长孙岑的，诧道：“如何是排挤？长孙将军是因血症难愈，又要扶灵还乡，故此辞去……”郑钦嗤之以鼻：“都尉，不是咱家说你，忒也不懂！你道那日李怀来连你都打了，却独独宽限了长孙岑的罪名不问，那是好心？说道是：‘长孙将军伤病沉重，又遭家丧，军中岂能不讲人情？’哼，这等话，分明是挤兑长孙岑没有颜面在安北立足！好个李怀来，咱们都看他一个野胡，却不道兀的奸猾老道！”
郭光庭尽管挨了李怀来的处罚，但见其严守军法，连亲子都不宽贷，心下颇有几分敬佩，于是对郑钦的愤愤言辞也暗自不以为然，倒是对豆卢封节的评语比较认同：“李留后此人，能狠能忍，不可小觑。看来朔方节度使一职，不予他也不成了。”
这番话其实委婉承认了皇帝的失败——李濬遣神策军前来讲武，又加入安北出师，其意无非是想教裴显赢得自灵州到丰州这一带的威望，为兼任朔方节度使的后文打下伏笔，也即是将这一片的军队势力，收归京师直辖。然而军情之事，并不由得天威圣恩，裴显虽因大破西突厥、洛阳平叛等战役名满天下，毕竟不是朔方的宿将，和地头蛇抢位置本来就十分之难，又何况那一份机宜从策划上来说是好战法，争奈没能切上实际，反而大败而回，使裴显未获一功？
但这些权势之争郭光庭是不懂的，相反因为李怀来严论将领罪责，自己心中不免有一种松脱般的安慰：“到底是李安节以及我等不遵机宜之过，却不是七郎的错。七郎远在长安，哪里料得到这些人、这些事？”
他们三个副手在背后私议，作为最高使臣的李见素，却对李怀来的作为一言不发，郭光庭棒伤好了，每日常规参拜上司，都见他谈笑自若，只字不提军务。直到元月下旬的一日，对着横塞军前来通报事务的安北副大都护屈突程，才颇是流露了耿耿之意：“接待回鹘使者之事，既有李留后操心，何须某家？正奉谕旨，要往单于都护府那方，怕是不得分劳。”
单于都护府是关内道北陲的最东头，也是李见素这场巡边的最后一站，再过去便要到幽州地界了，而天子并未要求巡视幽州，因此去过单于，巡边使命也就可以全部完成，打道回京。屈突程听了这话，愈发恭谨：“勇国公勤勉国事，自是辛劳，安北何敢延误天使行程？然而刻下回鹘使者，却是奉宜国大长公主之命而来，留后自问身世微贱，难以相待，只得有劳明公。”
宜国大长公主辈分是今上的姑母，却非皇室嫡脉，而是宗室女册封为公主下降回鹘的。先嫁于老可汗，老可汗殁后其弟接任，按塞外风俗收继寡嫂为可敦，过后老可汗之子又打败其叔上位，公主再度改嫁继子，迄今已是三嫁。漠北风俗尊崇妻室，可敦也能领兵，况且大唐公主出身，经历三朝，在回鹘中地位委实高贵，这番唐与回鹘联合同击突厥，决断权大半都在这位公主可敦手里，是以她派使者来联盟，李怀来不敢不待以上礼。李见素也是皇室宗亲，爵封国公，由他出面接见才合乎规程。
李见素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声称的“不得分劳”，其实只是发泄对李怀来总揽军务、高拱自家一行无所作为的不满。但是牢骚也罢，摆架子也罢，身为天子使者、国公显爵，决计不能罔顾大局，甩手便走。只是这种不满，到底也要微妙的表达出来，于是派了豆卢封节带领郭光庭先赴单于都护府，以示巡边繁忙，不容延误，自己则勉为其难与郑钦留在安北接见回鹘使者，再议共击突厥之事。
郭光庭奉命与豆卢封节东赴单于都护府的时候，已到二月初，走到东受降城地方，便闻得唐与回鹘商议已定，将要第二次出征突厥。裴显因上次不曾接战，也担了失利之责，这回不欲合兵，李怀来便也任由他神策军镇守后方不动，自家点了灵州调来的朔方军精兵，连同横塞军一道，以本人为主将，许京为副手，浩浩荡荡开往大漠。郭光庭想象战事又起，自己却不能上战场，不免殊是失落。
谁知在单于都护府等待李见素到来，却足足等到三月中旬，并且是将李见素与李怀来的大军一起等了来，却是夹击之下，突厥大败东遁，居然直往契丹地面来。单于都护府业已靠近幽州，便与契丹接壤。方今的契丹王乃是遥辇氏，号咄罗可汗，先辈也是受过唐赐姓的，这些年来却是降而复叛，很不安分，突厥可汗投奔了契丹最强大的迭刺部，倒教追亡逐北的唐军有些棘手，这场歼灭战没有幽州方面配合是打不了的，只得驻军大漠，主将们来单于都护府商议军情。
李怀来的势力管束得到单于都护府，却无法越权去请动幽州兵，只能由李见素与单于大都护共上奏折，请示天子是否要调动幽州军马，追击突厥到底？离京路远，虽然脚铺急递，这个请示来回却也费了半个月，得到的是皇帝的一纸奖慰，称此役竟奏全功，穷寇莫追，李怀来忠心体国，大功当赏，可与巡边使臣一道返京陛见。
因此从西面阎洪达井一直追逐到东头大洛泊的唐军，到底不能再深入契丹地界，便奉旨从碛口撤回，这一场其实未毕全役，但扫清了漠北一带，却也堪称胜绩，归来的朔方、横塞联军自觉洗刷了上次败北之耻，将士们喜气洋洋，端的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军中从来不吝胜赏，营中堆满钱帛，广开盛宴，连李见素等人也与凯旋军士痛饮数日，方在一片醺然欢忭之中辞军而去，踏上返京之路。来时秋高气爽，归去却是春阳正熙，越往南走，越见花红柳绿，莺歌燕舞，锦簇簇河山媚人眼眸。抵达京畿已是五月将半，夏风中送来长安令旨：“广通渠成，南粮新至，诏赐天下大酺，共庆圣朝无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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