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

章节字数:5162  更新时间:10-05-19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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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尘犯阙冲关,金辂提携玉颜。

    云雨此时萧散,君王何日归还?

    伤心朝恨暮恨,回首千山万山。

    独望天边初月,蛾眉独自弯弯。”

    歌声凄婉,袅袅散在水殿楼阁之间。《剑南神曲》一阕既终,碧阑干下搁落紫玉笛,侍应的宫娥奉上一樽“烧春”。阁外摩诃池水波映着赭黄袍,粼粼光点衬出天颜阴晴未定,便有人温柔询问:“大家不饮酒,好道是吩咐煎茶?”

    得了皇帝许可,小方茶团、碾罗、茶釜,由精通茶道的女官一一排开,阁中煎水。煎茶要待三沸,工序甚巧,心急不得。李濬看了一会,喟然道:“难为淑妃一夜不寐,在此陪奉,却是辛苦。”郭淑妃对道:“妾惟恨不能替大家分忧,何辞辛苦?”

    水阁灯炬中的兰膏已尽,几案上还胡乱丢着几份封事,皇帝业已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也无心再加理会。池上晨风吹来早凉如水,郭淑妃便轻声提醒:“大家可要添衣?”李濬摇头道:“不必。替朕栉发。”他一夜起坐不宁,都未束巾,但水阁并非寝殿,梳掠用具却也未曾齐备,女侍答应着去寻梳篦,郭淑妃便取下自家插发的木梳,亲自来替君主梳理头发。

    旧木梳的梳齿在头皮上轻轻掠过,有种熨帖的舒慰感。李濬闭着眼睛,忽然道:“一自行幸益州,淑妃减膳去饰,为国祈福,却已三年了。”郭淑妃道:“妾只盼中原战胜,早日迎奉大家还宫。”李濬微微苦笑:“要得收复二京、回还故国,还须自家挣挫,他人指望不来。”

    蒙顶石花茶的细末在银碗中分出汤花时,水阁外也传来通禀:“颜中尉请见。”因为是宦官,阁中女眷都未回避,颜怀恩径直入来伏拜:“老奴万死。”李濬命他起来,赐茶就座,才问:“情势如何?”颜怀恩道:“大家恕罪——洵阳败绩,金州吃紧。”李濬皱眉道:“山南东道如此不济?”颜怀恩道:“大家须知,长沙王毕竟年幼,虽然遥领着山南东道节度使,威望亦不足以抗北兵。况且……”李濬道:“况且承序兀自假‘兵马元帅’之名,藉口收复中原,反诬长沙不臣,致使军心不稳?”颜怀恩对道:“大家明见万里,果是如此……”

    他说到最后声音稍微有点迟疑,郭淑妃知几,便要敛衽退避,李濬却做手势止住了她,向颜怀恩道:“战败洵阳的,未必便是承序家军马。无须讳言,只管讲来。”

    颜怀恩顿了一顿,道:“大家悉知,确非范阳家兵马进攻山南东道……是忠义军人马前来。”

    阁中分茶的女官不由得停了手,郭淑妃也不觉退了一步。一时间阁中寂静无声。

    李濬倒是笑了一笑:“久闻忠义军家‘落雁都’,寇首乃是李怀来帐下叛出的突厥奴,骑射无双,不料汉水之地,也堪驰骋。”

    颜怀恩一时不敢反驳,也不能附和,李濬接着又道:“或是济阳长孙岑?此人多病,却善智谋,虽说号称‘常败将军’,毕竟也会胜得一场。”颜怀恩吞吞吐吐,道:“大家明见万里……明知非是。”

    李濬脸上笑容并未敛去,郭淑妃却趋前跪拜,声音发颤:“妾……死罪,妾愧对大家。”

    李濬道:“何干淑妃之事?起来。”向颜怀恩道:“此际忠义军,尚在洵阳?”

    颜怀恩不敢说那个名字,却不能不如实对答:“刻下忠义军进逼金州,镇在汉水一线,言称不许山南东道北上,免教干预范阳王收复中原。”李濬怒极反笑,道:“委实忠义!便只知有范阳王?”颜怀恩慌忙道:“大家却自忘了,范阳王自领天下兵马元帅,一贯是反诬他道节度使矫诏作乱的……忠义军尽是草莽,不明事理……”

    其实忠义军虽然不归官家所统,其中几名首领,委实却称不上“草莽”出身。李濬听了不免哑然失笑,过半晌道:“传言出去,开九顶殿,召柳崇、李见素、王邯、王会同入对。”前二人是自长安随驾入蜀的将相大臣,后二人却是成都府尹与剑南节度使。皇帝幸蜀,行在的益州升为成都府,充作行宫的节度使衙署,本即隋代的蜀王宫,是以朝殿井然,不失礼序。内官听了便答应出去,这边女侍奉上内家巾子,服侍天子端正了衣冠出去。

    郭淑妃却又跪了下来,颤声道:“大家!”颜怀恩扶持她道:“大家有事前朝,娘子且退。”郭淑妃叩首道:“妾是无知妇人,不敢多言,只盼大家……万勿轻出……逆弟自有天报,大家万千之尊,不必……”

    李濬已在内官簇拥下走过屏风,听了这话倒回了头,笑道:“淑妃何故惶恐?既来相争,何不相见?为怕七郎伤令弟,为怕令弟犯七郎?”这语调里已带了惯常的揶揄,走出去脚步洒落,一径而前。

    天子这次的决断作风,一直保持到驾次巴州,兀自一径向前不回转。随驾的李见素和颜怀恩分领着神武军和神策军,都惴惴相劝:“忠义军虽号‘身在草野,心向天家’,毕竟多是无知顽寇,凶性难测,何须……”李濬道:“既是草间赤子,如何不予朝天之路?前此几番,都因州府遥远,无路会面,今番却是机缘。”

    话虽这么说,万乘轻出,却还是怕人觊觎的,于是隐在神策军中并不明示。驻驾巴州,先遣李见素以老上级的名义发檄文知会忠义军首领:“无抗天家,一体为国。”谁知立即被对方强硬驳回:“你等诸将,不去北上击贼,却一味自家内争,扰乱义军,还敢矫称天子之命!若不收兵,休怪阵前相见无好面!”

    李见素气得倒仰,回来不敢告知皇帝,先跟颜怀恩一通诉苦:“不道恁般无礼!圣上何苦招揽?”颜怀恩道:“大家也是体谅那家毕竟不曾作乱,故此好言相劝,他不肯听也索罢了。要相打,勇国公还怕了一班草寇不成?依咱家看,也须先教训他们一顿,再加劝谕,自来都是打出来的伏辩,软款行事,怎服得人来?”

    他句句撺掇,李见素却要考虑一下贸然开战吃亏不吃亏,何况皇帝不发话,怎好主动请战?按捺住神武军只是不动。颜怀恩却遣了一员副将去助金州,但忠义军的作风,不爱攻城掠地,只驻军四野,骚扰不绝。金州加不加守将,对守城都是无关紧要,要自由用兵,却又颇多掣肘。相持了一阵,山南东道便觉得吃力不住,又向对方请教到底如何才能退出本地,草莽汉子便传来讥笑:“你家自守着荆襄地面,好不安乐,底事要声讨范阳王殿下不臣,干犯京畿、都畿?范阳军苦战乱贼,图的是收复二京,你家却图什么来!俺们最瞧不上浑水摸鱼、乘乱生事的孱货,趁早滚回了洞庭湖去,让开金、商二州,彼此舒眉开眼!”

    这时候圣驾已秘密驻到了洋州,是山南西道地面,离金州城却已经不到二百里地。草寇的狂言,到底也刮进了天子耳朵里,李濬听得,不怒反笑:“狂悖也就罢了,怎生恁般粗鲁起来?却不知甚人教导!”颜怀恩立即附和:“大家道的是,恁般粗鲁,想是三年里失了教导,变化不堪,哪可相见?”李濬不理,只道:“传令李见素,约他家方山关会猎,先见手段。”

    方山关在两道交界石泉城的东南面,前临月川水,背靠汉水之沔水段,乃是进入山南东道的一道关隘。李见素领军过去的时候,一心想的是决战,背城借一,好好教训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寇。谁知对方压根儿不理会战书,神武军在关前伏兵数日,乌鸦都没飞过来一只,金州城倒送来战报:“昨日西城遭掠,教盗寇夺了武库兵甲刀枪无数,连抛石车都拖走了两架。”李见素闻言大怒:“约战不战,反倒掠城,如此失信,亏其中还有北衙旧人!垮了某家颜面不妨,裴将军一世英名,便教出这般旧部?”

    点起全军向东追索,料知忠义军拖走抛石车,必定行动不快,有迹可寻。果然在洵水中段截住欲渡河的草寇,遭遇上便是一场激战。这股忠义军显然是断后队伍,兵甲不精,且战且退,带着笨重的木车泅渡洵水,李见素在高处压阵,看着自家大队勇猛追击,忽然一惊:“春水正涨,如何没不到车轼?”顿时传令:“鸣金收兵,急速回头!”

    争奈传令的时候,已听见远处哗啦啦水响如潮,上流想是打开了被堰塞的坝口,洵水如猛兽一般直冲而下。饶是神武军闻命急撤,还是有一小半卷入急流。忠义军断后队却都已过了河,对岸拍手大笑:“好个北衙军,连寻常‘截水计’都不识得,还敢约我家会战!要相持,不战方山关,只看洵水岸!”

    李见素帐下善射的大将气得须眉蝟张,拉弓便射,部下劲弩也发,纷纷攒射对岸。然而隔着一道洵水,哪里伤得到对方?对岸倒是驰出一骑,一径奔入河流,将近射程,急水中忽然鞭马而起,直跃寻丈,空中拉弓一箭射来。那羽箭逆着神武军的矢雨而上,夺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李见素大纛,厉声道:“将回书去!”

    这射程足有六百步,看得人人心惊,便有人失声大呼:“定是‘落雁都’!”那骑士已连人带马落回河中,泅了一段才冒出头来,听了此话一声冷笑:“落雁都家好男儿,能让你等轻易领教?”对岸忠义军旗帜招展,簇拥着水中出来这一骑,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这时上游放下的急流已渐渐平静,便有人提议:“国公,此刻好渡河追击。”李见素正看着护军从大纛上取下的对方射箭书,皱眉道:“整队速归!忠义军竟此刻回书,声称接战方山关。”

    将神武军大队引出来再声称接战,分明就是个调虎离山计,李见素急奔回去的时候,心内既恼怒又懊恨,却又带三分庆幸:“亏得颜中尉还护驾留守洋州,不曾奉驾过来,否则岂非要惊动圣驾?”至于方山关多半要战败,因为忠义军一向只掠城不夺关,关隘定不会失去,李见素也就不甚放在心上。

    然而万事不如人意,前锋探子急报,一个讯息险些将李见素惊下马来:“颜中尉已至方山关,神策军正同忠义军会战关侧谷前。”

    皇帝这次出来乃是秘密,军中仅颜怀恩、李见素区区几人知晓。颜怀恩素来是奉驾不离的,因此他所在之地,圣驾必然也在。虽说神策军最强,等闲不败,但此刻忠义军使计调虎离山,又来接战,分明是有备而来,天子轻出,不知有无凶险?

    驰马渡过月川水,远远已见烟尘里两阵交战,李见素是主将,一般不冲在最前,但是此刻心急,一马当先急驰过去,身边护军嗓音如雷,厉声大喝:“草寇休得猖獗!神武军来援!”眼见烟尘里神策军的杏黄旗已寥寥无几,神武军冲去却是势如破竹毫无阻碍,好在李见素部下百忙里不忘观势,心惊提醒:“国公,且缓!”原来神策军行列,向有高车压阵,车顶士兵专门负责观看阵势,指挥进退,此刻小红旗乱挥,旗语紧急提醒友军:“忠义军使‘引蛇入袋’势,万万不可入阵!”

    此刻关侧马嘶人喊,混乱一片,要在这等情势下布阵与破阵,非经过专门训练的军士莫办。李见素悚然心惊:“是了,却忘了这不是等闲草寇,也是跟过禁军、战过突厥的大唐旧将!”按马缓进之间,但见敌军阵里忽剌剌大旗招展,闪现着“忠义”两个黑字,旗下有人仰射神策军指挥的高车,连发三箭,箭箭擦旗而过,幸亏车顶有护旗盾士,等闲不教射落红旗手。李见素提高声音,厉声喝道:“兀那射旗将,识得某么?”

    那射旗将闻喝回首,隔了两家军阵,其实看不清对方面目,却见他举弓为礼,清朗的声音穿过战阵喧嚣:“郭某参见勇国公,别来无恙。”

    这声音熟悉却镇定,还似带着旧部下的恭顺,却又分明阵前对峙丝毫不松,李见素一时竟自噤了一噤,指斥的话未曾出口,却听鼓声擂响,四面轰然雷动。

    擂鼓声中本已稀稀落落的杏黄旗陡地林立起来,呈更大的圈子包围住了忠义军战阵,有人喝道:“尔等草寇,雕虫小技也敢挑战天家?神策军早有防备,速速投降!”

    这变故来得忽然,忠义军却并不慌乱,主将大旗挥动,阵势便自收拢,阵中有战将回言道:“但凭你等矫诏之辈,也想拦住我家?却不见去年淮南王二万兵拦截我家五千人,咱可也觑得他家如无物!”

    李见素按捺不住心头无明火,厉声道:“贼寇!既认得某,还敢口称‘矫诏’?某是大唐勇国公,矫得谁家诏来!郭光庭,你无君无父,犯纲乱纪,尚不回头!”

    郭光庭并不回答,忠义军部下却七嘴八舌纷纷詈骂,无非是:“勇国公算甚厮鸟?”“淮南王还短中原粮草不发,存心作乱。国家大事,统统是教这帮王公坏了,有甚面目打话!”“又不是天子亲临,却来伪冒天家!好道是一张鸟嘴,便欲唬俺?”

    擂鼓声猛可加紧加重,将骂话全部盖了下去,半晌才渐渐转轻,末梢又尽力一擂,方才止歇。一霎时全场都静,杏黄旗向两侧分开,黄罗伞盖招摇前进,有人尖声喝道:“天子亲临,忠义军见驾——”

    这一喝之后,陡然死一般的静寂,双方都震惊无语。唯有黄罗伞下一骑引缰而前,语音并不高,却是从容如昔:“郭将军,别来无恙。”

    场中的风都好似凝住了,垂落的旗尾便拍在兜鍪上,轻柔地拂,却如轰耳的雷。郭光庭忽然如梦初醒,释弓下马,趋前几步,缓缓拜倒:“陛下。”

    两个字比万钧还重,拜倒时却如山岳之凝,接着又说了一句:“甲胄在身,不便全礼,陛下恕罪。”

    仍然是隔着两军阵前,彼此其实看不清楚。李濬远远瞧着他,他却始终不抬头对视。良久李濬一叹,颜怀恩在旁道:“郭将军免礼,抬起头来。”郭光庭便起了身,还是俯首:“前金吾卫将军郭光庭,待罪不敢冒犯天颜。”

    李濬微然笑了:“将军既肯称君臣,何必恁般局促?若愁阵前应对失礼,且入侧谷单独相叙。”颜怀恩忙道:“大家,不可!”李濬将马鞭往他手中一抛,道:“郭光庭岂是噬人将军?忠义军岂是犯上臣民?休得多言,不必相伴。”也不问郭光庭同意,自己单手牵了五花连钱马,缓步便行,行到处神策军便让开通道来。

    忠义军这边也有人低声道:“将军,不可上当!”郭光庭稍一迟疑,自己摘了兜鍪,又回手解了衣甲,去了马上枪、壶中箭,全部丢给副将,道:“原地候我,不得妄动。”部下急道:“将军!”郭光庭只是又道了一遍:“原地候我,不得妄动。”向神策军张了张手以示身无兵刃,便牵马跟在李濬后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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