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4

章节字数:3382  更新时间:10-10-21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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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伤病痊愈的时候,全军已经走过河东道的泽州,穿越太行山脉进入了河北卫州地界,在白鹿山下扎营。这里是河东、都畿、河北三道交界处,兵锋频交,四野村落尽废,连官府都不存在,只有深山里有一些大户带着村民结寨而居,耕种山地。忠义军跟这些野寨一样既不属于官军、也不属于叛军,倒有点互相声援的交情,营寨扎定,便有白鹿寨派人来送粮草慰劳。

    郭光庭伤势既然好了,便亲自出来接待答谢,问起河北形势,白鹿寨来人道:“郡王厉兵秣马,十万大军已到相州,指日要攻都畿了。”

    郭光庭听范阳王的出兵行动并未改变,心中稍定,晚间单独和长孙岑商量,长孙岑这才提起幽州方面要忠义军派人赴回鹘商谈的事:“幽州上个月就来促请,我因幼宾未归,托辞延捱。今日再不好拖了,且商议行止。”

    长孙岑是忠义军掌兵首领之一,并非没有决断的人,郭光庭听他说“托辞延捱”,不觉讶然,问道:“季高可是有什么顾虑?”长孙岑道:“我这面倒无甚顾虑……可知回鹘方面有些变故?剑南道遣使绕道北上,也约回鹘出兵,合攻关中。”

    “剑南道”即是李濬行宫所在之地,代指朝廷手里掌握的最效忠皇帝的势力。郭光庭不由得“啊”了一声,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件事,七郎也不曾如实相告!”随即想到李濬几乎是什么军情都不会告诉自己的,也不差这一件,按捺了心情,思索一下,又确认一句:“天家约回鹘夹击关中,是要收复长安?”长孙岑道:“正是。幽州这面是约回鹘遏制河东,来下洛阳。”

    长安、洛阳同样陷在敌手,打起来都是硬仗,回鹘借兵,势必也不可能举国而出兵分两路,最多帮得一家,那么皇帝和范阳王之间便形成了竞争关系。郭光庭不禁沉默,半晌道:“郡王是要我们陪同做说客,去游说回鹘借兵河北,拒绝剑南了。”长孙岑道:“嗯,是要你我去说豆卢将军。”

    豆卢将军指的是昔年派去朔方监军的豆卢封节,因为李怀来排挤而带兵出走漠北,投奔了回鹘,后来李怀来叛乱,他曾带回鹘兵马协同攻打丰州,抄了李怀来的老窝,但因为后来关中失陷,道路断绝,一直被隔断在关内道的最北端无法归国。听说他在漠北颇受信任,由和亲回鹘的宜国大长公主说合,娶了回纥九姓之中仆固部酋长的女儿,掌握着兵马大权。回鹘可汗多病,军权大半掌握在昔年继母今日可敦的宜国大长公主手里,豆卢封节既然受到公主重用,又是唐室旧臣,借兵之事,自然都想要去游说他。

    长孙岑内帐之中日常挂着行军图,郭光庭便转过头去看舆图,叹了口气:“撇开其他,单论战事,回鹘助攻关中,可以直北而下;助攻都畿,却隔着河东道这片地界,上有云中尉迟达,下有太原贺兰级,都是硬手……换我是回鹘方面,我也宁可应允剑南道。”

    长孙岑点头,伸出小竹杖也戳戳漠北,道:“其他方面也不可尽数撇去,当年豆卢将军出走,闻说李怀来奏请圣上族诛豆卢氏,西京也多有人赞同,圣上到底未许,并未问豆卢叛逃之罪。豆卢将军必定心怀感激,誓死要报答圣主天恩。”他笑了笑,意味深长看郭光庭一眼,道:“圣上千般不好,却也有一样好,终究是宽厚待人,不结深怨。”

    郭光庭不语,心道:“那是你们不曾见到他残忍凉薄的时候。”

    他低头想心事,长孙岑又道:“因为这般,幽州唯恐回鹘中道反悔,毁约不来,那么今年合攻洛阳,又要成为画饼。郡王焦急,一连派几名使者到济阳催促,我也做不得主,索性亲自来寻幼宾。这事端棘手,长孙岑便偷个懒,一并抛给幼宾处置了。”

    他说话时带着笑意,似乎揶揄,郭光庭却懂了他的深层意思:范阳王怕回鹘毁约,首要便是派人说服豆卢封节不要倒向皇帝那面。但是豆卢受过李濬恩惠,难以撼动,从豆卢身上无法下手的话,便要向豆卢封节带去回鹘的心腹兵马游说。

    豆卢封节当年是在安北都护府出奔漠北的,带走的大半是安北部属,而长孙岑父子世代在安北为主帅,威望极高,有他出面,安北旧属必定愿意听从,豆卢封节纵然心向皇帝,也拗不过部属齐心要帮范阳王。因此幽州方面一再促请忠义军出马,其实首选说客就是长孙岑,而不是郭光庭。

    不过郭光庭曾是豆卢封节的旧部下,勉强也有几分交情,做得说客。这时被长孙岑将担子抛了过来,郭光庭也知道他一来是不想多趟浑水,二来就是不欲越过自己拿主张,拍板选择到底帮皇帝还是帮范阳王。面对抉择关口,不禁默然良久,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幽州上个月就来促请,可见那时剑南方面已经出使回鹘,盟约怕已谈定,我等此刻再去,还能挽回什么?”

    长孙岑摇头道:“剑南使者确实早已出发,却还未抵达。”举着细竹在舆图上划了道弧线,郭光庭便即明白:“原来剑南使者取道吐蕃而去……吐蕃如今叛唐,想是阻碍了道路。”长孙岑道:“何止阻碍?业已袭杀了天家使者,遮断道路。官军如今驻扎斜谷,重新遣使上路,这回取关内道北上,一路烽烟不定,行程难料。我们和幽州使者此刻出发,只怕还能抢在他们头里。”

    郭光庭和李濬在一起的时候也听说吐蕃叛乱,连安西都护府回来援唐的十万大军都隔断在道上不能过来,导致关内之战无法取胜,倒不觉叹息了一声,心道:“官军也是命舛。”心内念头丛杂,这句话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说出声来才发觉自己颇有举棋不定之嫌,急忙看了长孙岑一眼。好在长孙岑和他私谈的时候没什么忌讳,只是问道:“幼宾主意如何?倘若愿去,便遣人向幽州回话了。”

    郭光庭斩钉截铁四个字:“自然愿去。”

    主将心意既定,便召集部将们决议此事。窦惟忠等人当然都无异议,纷纷道:“官军向来指望不上,坐拥西南,何曾肯来出力收复中原?闻说卢太尉驻军斜谷口,遭遇战才到盩厔,被叛军回头一击,立即退缩不前,只好装死,谁信赖那帮孱头货!还是全力协助范阳王收复洛阳为是,东都一复,西京光复也指日可待了。”

    莫贺啜所带领的落雁都人马多是突厥降卒出身,不识兵法,这样的会议一般只列席不发言,因此只有一员战将补充了几句诋毁官军的:“卢太尉退兵,是怕后面有变。北衙军主力在山南围攻了我忠义军,却又教娘子军偷袭了,闻说梁州险些失陷。”一名南衙旧将鄙夷道:“除了自家内讧,不见他们能耐。娘子军后来如何?”有人答道:“女流家也只会小伎俩,到底众寡悬殊,攻梁州不下,夺路投南。天子怕后方不稳,又遣将去追剿了,放着关中叛军只如无有,看见自家婆娘倒教训得紧!”

    官军专忙内务、不顾外敌的行径,一向是忠义军的话柄,说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帐内笑骂热闹了半晌,莫贺啜双手据膝,望着郭光庭,忽然说道:“其实也无非如此,说不得谁家好歹——天下都是唐家的,天子反正做定家主翁,只消保位置,自然攥紧拳头舍不得费力气;这名位却不是范阳王的,郡王全心挣家私,岂能不努力。”

    众人谁也不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霎时间静了一晌。郭光庭回望着他,眼神有一丝惊异,长孙岑倒微然笑了:“都头爽快人,说话真是爽落落。”

    郭光庭有一瞬失神,下意识要摸腰间宝剑——平素临事决疑,都要抚摸着剑柄才能镇定——但这回摸了个空,才想起宝剑毕竟已经抛掷,刹那间茫然若失。

    但他片刻便定下神来,喟然道:“正因如此,才决意要协助郡王殿下——我辈起兵何来?还不是发誓要见天下太平?不论谁家好歹,真刀真枪肯平叛的,便值得襄助到底。”

    当下商议已定,长孙岑带兵回返河南道,与长孙氏的家将会合,只待到时候助攻洛阳。莫贺啜却带领落雁都人马,与郭光庭部下一道停留太行山待主将回返。郭光庭伤势才愈,诸将颇不放心他单身赴边,阎万钧等人提议他多带副手,郭光庭都拒绝了:“行到相州,便有范阳大军。幽州使者自有护卫,我是受邀客将,何必前呼后拥。”

    他其实有点怕莫贺啜又来自告奋勇,定要随自己出使漠北,但莫贺啜这番却不多话,只是临行那日,亲手将坐骑牵来给他,道:“还是你丢在山南西道的桃花叱拨马,幸亏无伤。好马替得主人一半力,驮了你,定能平安往返。”

    郭光庭跟李濬走的时候没有带自己的马,战马遇见主人分外亲热,郭光庭抚着马鬃,点头为谢:“定会早归。到时一道攻战洛阳,还有死仗要拼。”

    长孙岑嘱咐道:“柳子至在河东老家,已传话教他上道,到恒州与你会合赴边。”柳子至便是秀才柳詹,与长孙岑半师半友交情,颇有学识,郭光庭赴边做说客,自己却并不擅长口才,是以长孙岑特地传消息去河东邀请柳詹同行协助。郭光庭一一答应,长孙岑又叮嘱:“幽州使者已在相州等待,那使者怕不是等闲人物,郭将军须得小心应对。”

    幽州人物都非等闲,郭光庭是久已见识过的,所以也不惊异。带着十名随从纵马上道,隔天就到了相州大营,传递名刺进去,那使者满面春风趋出迎接:“郭将军,久违久违!还记得段越石否?”郭光庭这时才稍微吃惊:“原来是段司马,当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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